第05章 :杀人红尘中

第一次遇见李庭那天,尽管已经过去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陆声却还是记得很清楚。

他还是电影学院的大二学生,那段日子正在一个古装剧里演尸体,身穿厚重的铠甲,裹了一层又一层,一张脸被尘土和血浆涂抹得斑斑驳驳,一整天下来很不舒服。对此,陆声其实没什么怨言。他习惯性地在心里安稳自己,进行聊胜于无的鼓励——很多影帝影后不也是从龙套演起的么?万一哪天就被导演给发现了呢?

可惜事实证明,一个尸体演得再敬业,导演也不会多看一眼。

导演满心满眼都是那位一条戏能NG好几十次的男主角,每当导演喊出“再来一条”的时候,陆声只能无奈地重新躺好,等待着道具箭簇重新射中自己,一下午迫不得已地死了一次又一次。

那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陆声结束群演的工作,换掉戏服、吃了盒饭,还不忘领了一天八十块的工资。

就在他往外走的时候,被一个人给叫住了。

那人陆声认识,是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群演男生,两人在休息时偶尔会闲聊一两句,相处得还算愉快,陆声一直叫他小陈。

小陈:“陆声,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第二天刚好是陆声休息的日子,他点了点头。

小陈解释道:“我前一阵买了张舞剧的票,但家里临时有事看不成了……我又想不出把票转让给谁,正好跟你也挺熟的,想着如果你有空还能去看看,至少不浪费嘛,就当我送你的。”

陆声接过票,答应小陈自己会去看这场演出。

因为母亲是话剧演员,以前常常跑遍全国巡演,陆声从小到大跟在她身后,看了无数场话剧演出,然而看舞剧还是第一次。

陆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门票,独舞,地点在S市大剧院。

他当然知道这个地方,这里历史悠久,几乎已成为当地的地标建筑之一,同样也是诸多大型歌剧舞剧全国巡演的首站场地。他不禁猜测,能在这里表演独舞,恐怕是相当有天赋的舞蹈演员吧。

门票上印了剧照,一张年轻男生的背光侧脸,线条流畅完美,鼻梁挺拔且笔直,是亚洲人中罕见的深邃轮廓。

男生身着一套收口剑袖上装,头发束成高马尾,眼睫低垂,正欲拔剑,剑处则有寒光若隐若现。旁边用毛笔行草浓墨重彩的写下三个大字——《侠客行》。

剧名下面则用小号字体标注了演员的名字,李庭。

一个很简单也很好记的名字,所以陆声一下子就记住了。

第二天傍晚,陆声早早赶到S市大剧院门口,提前入了场。随着愈发接近演出开始的时间,陆续进场的观众也越来越多,渐渐的,偌大场地竟座无虚席。

直到灯光一瞬间熄灭,眼前变得一片漆黑,舞台上的一束灯光紧随其后亮起,照在舞台正中央那人的身上。

那人轻飘飘地抬眼,恣睢一笑。

那是陆声第一次真切看到,原来有人可以这么生动的诠释“神采飞扬”四个字。

整支舞以《侠客行》一诗为灵感,虚构出了一个全新的故事。

主角原本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却苦于无聊枯燥的诗书礼教,年纪轻轻时便从家中出逃,开始了四处流浪的游侠生活。

他手持长剑一柄,尚且有着初次离家的青涩天真,也像门派里刚下山的小少年,初入江湖,只有剑与酒相伴身侧,行事却已沾染了几分风流潇洒。

陆声在舞蹈方面是个纯粹的外行,造诣仅限于小学时代不划水地跳广播体操,但人类天生具有欣赏美的事物的能力。台上人的身姿矫若惊龙,轻盈灵动不似凡人。几小时里,众人的目光只在舞台上停留,甚至不舍挪眼,这完全是人作为视觉动物的本能。

陆声微微出了神,他想起自己正跑龙套的那部古装剧,男主的人设原本也是个江湖侠客,可除了扮相有意靠拢,哪有半点逍遥飘逸?吊威亚要靠替身,念台词要靠配音,至于看起来挥洒自如的武打动作,则全凭借后期剪辑和特效,实物堪称惨不忍睹。

直到今天见到李庭,陆声才彻底体悟出这类角色的神韵与灵动,原来这才叫做……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李庭早已习惯这种成为众人视线焦点的感觉,他神色松弛自如,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个练习过数不清多少次的舞蹈动作。可随着每一次翻转跳跃,落地的一刹那,从双腿处传来的钻心痛楚便加深一分。一种撕裂样的疼痛,骨肉相互撕扯,李庭甚至可以清晰听见膝关节处骨与骨之间摩擦的咔咔响声。不行、演出还没有结束,不能让观众发现异样……他暗地里紧咬住牙关,面上则不得已地舒展眉目,冷汗顺着额头和脸颊一滴滴掉落在舞台上,更像心中无声的眼泪。

舞蹈编曲在结尾的那一刻融入了一声剑鸣,在声音响起的一刹那,金声铮铮,少年侠客手中的剑也仿佛破空而来,只留下一道冷冽银光。

场中一时静寂了两秒,随后彻底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

台下没有人知道,那是李庭最后一次独舞。

陆声第二次遇见李庭,是在医院。母亲因癌症住院后,陆声就成了医院的常客,整日学校、片场、医院三头跑,忙碌到险些不剩喘气的时间,他还在病房自备了一把折叠椅,如果来不及赶回学校,就直接睡在病房里。

陆声打心眼里不喜欢医院这个地方,同时他也觉得,应该也没有人会喜欢这儿吧?可偏偏人生老病死,每个环节都与它紧密相关。

他苦中作乐的方式便是在各个楼层与科室间流窜,观察来来往往每一个人,权当做表演积累。实习期的新手医生、跑来跑去的小护士、迎接新生儿的父母、送走长辈的黑发人……就这样,他也一眼看见了身穿病号服、坐在走廊长椅上发呆的李庭。

李庭发丝凌乱,遮挡住大半张脸,身材比初见时单薄,脊背不复舞台上那般挺拔,而是微微弓着,整个人缩成不占地方的一团。

站在长椅的不远处,陆声犹豫了好一会儿,要不要过去打招呼。但那样会不会有点奇怪啊,人家也不认识他……

然而就在下一秒,那人用双手盖住脸,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手肘撑在大腿上,肩膀不时耸动着,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陆声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坐在李庭旁边的空位上,待到啜泣声渐渐停止,他才自然而然地开口:“你好啊。”

李庭抬眼,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忽然就见旁边多出来一个大活人,还主动跟他搭话,难免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我认识你么?”

“你不认识我,但我……我是你的粉丝。”陆声说。

初见时惊鸿一瞥,说是粉丝应该也没错。

李庭又定定地盯着陆声的脸看了几秒,像是在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没骗人,我看过你的演出!”陆声卸下身上的背包,在里面翻翻找找,最终从夹层里找出那张仍被平整保存的舞剧票根,“喏,就是这场。”

“……那场是最后一场。”李庭沉默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医生说我以后都没法再跳舞了。”

“啊?怎么会……”陆声的神色凝滞了一瞬,这才缓慢地注意到这一楼层的指示牌,骨科。

他一时间想出很多句安慰人的话,却又觉得它们都太轻、太无关痛痒。他怕话里不自觉地带上局外人高高在上的傲慢,索性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攥住书包带子,同样十分低落地垂下头。

反倒是李庭再次开了口:“喂,你怎么这么没精打采的?”

“我作为一个粉丝,突然得知偶像受伤这种晴天霹雳一样的噩耗,肯定是要难过的啊。”陆声说。

对方噗嗤一声笑了,也没有认可陆声自封的粉丝身份,问他:“你叫什么?”

“陆声。陆地的陆,声音的声。”

该说不说,这陆声虽然出现得奇奇怪怪,但居然还挺会哄人的……

李庭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他接过陆声递来的纸巾,按了按哭过之后变得红肿的眼睛,语气已经变得平静:“陆声,你明天会来么。”

明明是个问句,说得倒像是祈使句。

听了这话,陆声倒是感到有点意外。他眉毛一挑,笑了笑:“来呀,我每天都来的。”

“那我还在这里等你。”李庭说。

次日,陆声吃过午饭,照旧先去了母亲的病房,看着护士给她换完药,才回到昨天与李庭约定好的地方。

两人这次没有坐在长椅上聊天,李庭直接让陆声进了他的病房。那是个单人间,面积不小,房间十分空旷,空地上摆放了几件没搭完的大型乐高。

李庭重新拿起散落的积木零件,问陆声:“要不要一起?两个人更快一些。”

李庭说搭积木很适合消磨时间,陆声觉得确实没错,两人一下午花费了好几小时,并且还分工合作,都没有完成一件完整的作品。

这个过程中,李庭一直安安静静的,不爱主动开口,手上动作却很快。陆声一边给他递零件,一边问:“对了,你今年多大?”

对方说了出生年份,陆声在心里一算,原来才17,这么年轻。

他看着李庭,一股责任心油然而生:“那我比你大两岁呢,你可以叫我哥。”

李庭的声音很轻:“哥哥。”

陆声被这一声哥哥喊得喜形于色,恍惚间怀疑自己真的白捡了一个漂亮弟弟。不错,是他赚了。

自那之后,每天来李庭的病房已经成为了陆声的习惯。

两人不只是拼积木,也会各做各的事,中途累了就互相聊天,或者陆声陪着李庭一起发呆。

陆声有时也会给李庭带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渐渐摆满了对方的床头柜。有一次,陆声带来一盒蛋挞,是他来医院前在甜品店排队买的,刚烤好没多久,还没打开盒子便已香气四溢,李庭好奇地看了一眼,说自己并不常吃。

“可以理解,毕竟要跳舞嘛,得控制身材,但现在允许你小小地放纵一下,”陆声说,“其实我也不常吃甜的,但我看这家店排队的人好多,可能味道会不错?正好我们一起吃。”

陆声拿起一个金黄酥脆的蛋挞,递到李庭嘴边,另一只手则端起盒子接在下面。

这一动作陆声纯属做习惯了,母亲癌症晚期后食欲锐减,进食也比以前困难许多,每次吃饭几乎都是陆声拿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才能勉强吃下去几口。而现在陆声也没想那么多,完全忘记了李庭是个生活能自理的青少年。

李庭愣了愣,微微睁大眼睛。陆声凑过来时离他很近,一双圆杏眼因笑意微微弯着,睫毛纤长而浓密,一直延伸至眼尾,像是自带了一道眼线。陆声皮肤很白,皮肤清透素净,即使这么近的距离也找不出什么瑕疵,那只捏住蛋挞的手同样白皙干净,手指细长,看不到分明凸出的骨节。

李庭甚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他闻得到蛋挞浓郁微焦的甜香,也闻得到陆声衬衫上传来的植物清香。两种气味掺杂在一起,有一瞬间,李庭误以为陆声也是一道等待人去品尝的甜品。

他慢慢低下头,就着陆声的手咬下一口蛋挞。

“好吃吗?”

“……很好吃。”李庭低声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蛋挞。”

“评价这么高吗,那我也尝尝,”陆声自然而然地啃了一口手中剩下的半个,“真的好吃,而且还不那么甜。”

陆声又拿起一个,无意识地重复刚刚的动作:“还要吗?”

李庭接过送至嘴边的蛋挞,有些无奈:“哥哥,我可以自己吃的。”

陆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实李庭可以感受得到,陆声这几天是在有意识地逗他开心,哪怕陆声四处搜集的那些冷笑话一次都没把他逗笑。

他的家庭关系堪称支离破碎,也没有兄弟姐妹,狐朋狗友没来犯贱招人烦已是谢天谢地,这样对他的人,陆声还是第一个。

明明他们本来也是陌生人,陆声不过是看过他的一次演出,不过是觉得他跳得还不错,所以呢?陆声完全没有做到这一步的义务。

李庭想不明白为什么。

眼眶又开始一点一点犯酸,于是李庭悄悄侧过了身子,不想被陆声发现。

房间陷入沉默,只有极轻微的食物咀嚼声,李庭一向习惯细嚼慢咽,他慢慢地吃完三个蛋挞,才开口道:“哥哥,我快要出院了。”

“嗯?这不是好事吗?”陆声抬起头,真心实意道:“祝你早日康复。”

“你还会继续联系我么?”

“当然会啊,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

那时微信刚刚兴起没多久,还远没有成为能与某企鹅鼎足而立的聊天软件,但陆声觉得它页面清晰简洁,就跟李庭交换了微信账号。

陆声定睛一看,李庭的ID叫“不喝冰美式”。

那天,陆声还向李庭说出了盘旋在他心里好几天的一句话。陆声问李庭:“对了,你要不要考虑来拍戏?”

这话说得像个星探——如果他真的是个星探,陆声想,恐怕也会想方设法地把李庭签走。这样好的条件,哪个星探肯放弃这样的机会啊?

那时的陆声恐怕还不知道,他这句话会对李庭的人生、李庭和他的人生产生多大的影响。

拍戏?李庭对拍戏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哪怕他自己从来没演过。

毕竟李绍元跟庄平关系那么好,庄平也疼他,偶尔会带着他去片场瞧新鲜,再时不时吹几句耳边风,一来二去,连带着庄平的其他导演朋友,还有他团队里的其他人,编剧、助理、摄像师……这帮人都认识一个叫李庭的小孩儿。

李庭笑了,反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呢……李庭受伤、无法继续再跳舞,这无疑是件相当令人遗憾的事。陆声同样设想过,若是哪天自己不能拍戏,也必然会陷入消沉。

少年剑客的剑折了,可是谁规定行走江湖只能用剑?哪怕丢了所有武器,身无长物赤手空拳,也并非不能在刀光剑影中厮杀,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所以哪怕是不再跳舞,李庭这么年轻,完全可以选择其他的艺术表现形式,继续留在人们的视野中央。

陆声想了想,郑重又认真地说:“外形条件这种表层的就不说了。舞蹈和表演其实也是互通的吧?你在台上跳舞的时候,哭也好笑也好,所有观众,包括我,都会完完全全受你感染,变成和你同样的情绪,绝不仅仅是因为你跳得好,这样的天赋对于一个演员来说都是很难得的……还有,在医院第一次看到你那天,你坐在长椅上掉眼泪,我会感到相同的难过,也会不想让你难过。”

李庭沉默许久,又问:“你是演员?”

“呃……算是吧。”陆声摸了摸头,有点大言不惭。

“演过什么?”

背景走动的人群,路人甲,尸体,炮灰。

陆声叹了口气,选择实话实说:“最近在演一具尸体。”

“哦,原来你是在跑龙套。”

“但我不会一直跑龙套啊!继续熬下去,以后肯定会有好多部代表作,不光要拿影帝,然后把各种奖项拿个大满贯……”陆声开始冷静地畅想,还不忘拉着李庭一起画大饼,“怎么样,心动没有?我觉得你也可以。”

大概是觉得硬塞到嘴边的饼实在有些难啃,李庭一时被噎住,礼貌地开口:“好,期待看到你的作品,我也可以做你的粉丝。”

“哎呀,不要光期待看到我,你也考虑考虑嘛。”陆声义正辞严道。

一饼未平一饼又起,烙饼师傅都没这人勤快。陆声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打起精神,眼睛也跟着亮起来:“说不定我们还可以拍到同一部戏呢,嗯,不知道会是什么类型的……”

闻言,李庭心中微微一动。他发现陆声很喜欢说“我们一起”。

从一开始的一起吃蛋挞,到现在的一起拍戏,这四个字像有股特殊的吸引人的魔力,仿佛只要什么事情是和陆声一起,就会和一个人完全不一样,甚至让人产生难以察觉的期待。如果是和陆声一起拍戏的话……或许也不错?这人每天在他面前笑盈盈的,他也想看看他的更多模样。

“……那我可要慎重地考虑考虑。”李庭微微侧开脸,耳廓有些泛红。

后来,陆声又给李庭讲了许多他在片场见过的事,好笑的,尴尬的,出人意料的……李庭谈不上听得有多认真,时不时附和两声,更多时候左耳进右耳出,却更喜欢静静地看着陆声。他喜欢这人活灵活现跟他讲话的样子,眼角眉梢浮现起一股十分灵动的神采,就像是陆声自己说过的那样,可以轻易让人感受到与他相同的情绪。

陆声的语气和眼神极为坚定:“李庭,让所有人看到你横空出世吧。”

李庭出院那天,陆声也送了李庭一个礼物,正是那只库洛米玩偶。选择它的原因也很简单,陆声觉得这只小兔子看起来坏坏的,又时常令身边的人担心,本质上非常可爱,和李庭有点相似。玩偶被装在精美的包装盒里,李庭看不到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只是……外边套着的三丽鸥包装袋似乎出卖了什么。

又过去一段日子,这期间两人没再见过面,全靠线上偶尔联络。

有一天,李庭发来一条微信,突然找上了陆声。

不喝冰美式:哥哥,我有个角色想介绍给你。

陆声:嗯?

不喝冰美式:有个导演最近在筹划一部新电影,缺个男主角。

不喝冰美式:我觉得那个角色还挺适合你的。你要来试镜吗,我可以去沟通。

陆声:哪个导演?

不喝冰美式:庄平。

陆声:谁???庄平???

那部电影便是《春光,春光》。

每每思及此,陆声遗憾的不只是他最后没能去试镜,也同样遗憾这部电影最终没有出现在观众面前。

至于在这之后的事……陆声也不愿去仔细地回想了。

人一旦回忆起旧事,难免感到像是做了一场梦。

可惜梦总有醒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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