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大熙

贺雁来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宫中赶,十分后悔没有将踏雪骑出来。

自从千里下了命令,不许他跟自己见面以来,贺雁来便守礼地再不踏足勤政殿周围半步。可是如今事态紧急,他也顾不上千里愿不愿意见自己,目标明确地往千里这时会在的地方赶去。

“合敦。”宫殿门口守着的护卫见了他行了个礼,很是意外,“合敦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贺雁来急切地问:“千里在里面吗?”

护卫的表情一时变得有些奇怪,不知该如何回复才能两头不得罪。他这表情被贺雁来看了去,不禁更加心急:“我有要事,关系重大,请务必通报千里一声。”

贺雁来之前礼贤下士,在宫人中的口碑极好。见他如此急切不像作假,护卫也不好再推辞,说道:“合敦,咱们大汗先前决定去大熙赴太后寿宴,时间比较紧,现在已经动身了。”

“什么?”贺雁来提高了声音,把护卫吓了一跳,“动身了?什么时候走的,走了多久了?”

“刚才才往城门那儿走呢,合敦脚程快点,说不定还能赶上。”

贺雁来冷汗顺着额角一滴一滴往下滑,厉声吩咐道:“快,给我牵匹马来,越快越好。”

“合敦……”

“快啊!”

护卫哪里见过素日里温柔和煦的合敦这般急言令色,只好答应了下来,很快便将一匹马牵了过来。

贺雁来牵过缰绳,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只来得及道一声“多谢”,便一声“驾”冲了出去。

一定一定要赶得上。

贺雁来不住催促着马儿,心中默念。

千里绝对不能去大熙-

“大汗,时候差不多了,该走了。”一名将军身披盔甲,催着马儿走到千里身边,轻声催促着。

千里身骑飞鸿,一身红衣,其风采竟比胯下宝马还要浓烈。他本无意识地凝望着某一处出神,被身边人提醒了才反应过来,眼睫轻轻颤动两下,答应了一声。

将军名唤巴特尔,是兰罗新扶持的领军大将,此次负责护送千里往返两国之间,誓要保证他能平安归来。

他是个粗人,见千里呆呆望着一个地方不说话,以为他是心里有疑虑,便豪爽拍胸保证道:“大汗莫怕,有巴特尔在,一定能保您安全。”

“嗯。”千里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走吧。”

“是!”

他身边一个旧人都没有了,自然没有人能理解,他出神的真正缘由。

这是那个人的国家,是滋养他长大,又令他失望的国度。

放在以前,千里定是要带上贺雁来一起回去故地重游的,只是现在不能了。

想到这,千里又不禁在心中嘲笑自己优柔寡断:明明是他自己决定的不再相见,总是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思及此,他不再犹豫,掉转马头,轻喝一声:“驾。”

飞鸿性情温顺,得了令后便慢悠悠地行动起来。

还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千里蹙起眉头,不禁问:“谁人敢在城里纵马?”

巴特尔闻言,前去打探了一番,再回来时,表情就变得不太对了,小心翼翼地说:“看着,像是合敦来了。”

他与那些文臣不同,云荣一役,兰罗军中叹服贺雁来谋略与武功的不在少数;加上已故大将明尘正是贺雁来一手带上来的手下,这就更令这些武将对贺雁来心存敬佩。

可是最近这段时间,宫中人人都知道,大汗与合敦有了嫌隙。

因此,巴特尔不敢不报的同时,又稍稍提起了些心来。

“雁合敦?”千里抿了抿唇,好不容易才把到了嘴边的“雁来哥哥”给咽了回去,不解地问,“他来做什么?”

“这属下也不知,难不成,合敦大人也想跟咱们一起去大熙,所以才来的?”

“不会的。”千里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性。

那个人是最知进退的,不至于在明知自己心意的情况下,还在所有人面前让大家都难堪。

可是,贺雁来到底为什么这么着急赶来,千里却是想不明白了。

巴特尔犹豫地又看了一眼马蹄声的方向,问:“大汗,咱们等合敦吗?”

“”千里瞳孔轻轻颤了颤,没有回答。

就在巴特尔以为千里是默认了要等贺雁来追上来的时候,千里突然毫无征兆地挥起马鞭,重重甩在飞鸿身上。

飞鸿吃痛,哀啼了一声,如风一般飞驰了出去。

“大汗!”巴特尔没想到千里行动如此果决,为难了一瞬,只好无奈地率兵追了上去。

贺雁来眼睁睁看着刚刚还近在眼前的军队越走越远。

这次千里带的全是精锐骑兵,行进起来敏捷迅速,不过几个眨眼便离开了城门边,贺雁来注定无法追上了。

“吁——”贺雁来勒马停下,眉心攒起个疙瘩。马儿不安地原地转了半圈,像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懊恼,喉中发出低沉的“嗬嗬”声。

“”贺雁来没有再犹豫,当即掉转马头,直向宫中赶去。

方才,他深知事态严重,又见翠娘憔悴虚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昏厥过去,便将翠娘带去了一处饭馆,好好让人吃了个畅快。

翠娘狼吞虎咽地吃着,恨不得咀嚼都不用就把饭菜咽下去,哪还有三年前那风姿绰约的模样。等肚子填了六分饱,她听到贺雁来温和的声线克制地问她发生了什么时,眼泪便抑制不住地一滴一滴砸下来。

明煦站在一边,很贴心地递上一块手帕。

翠娘道了声谢,接过来擦了擦眼泪,勉强压制住了感情,开始诉说她这几年来的遭遇。

“合敦有所不知,我原本在那花楼中做的不错,也攒了些积蓄。等那几个小的都要么赎身,要么嫁了人,我便也赎了身,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想着,落叶归根,我便还是回了大熙。本来预备着投靠家住蔺州的表姐,便过去了,算是过了段安稳日子,也找了个男人,凑合着过日子。可,可谁知”

说到这,翠娘像是又想起了伤心事,哭得更加悲切:“我真不知道,我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么惩罚我!”

“这几年,大熙索命一般不断加重税收,我们地里什么粮食都收不出来,哪儿还交得起税。那些军爷便强行闯入民宅,稍微值钱点的就抢走抵税,家里穷些、什么都搜罗不出来的,要么把女儿送给他们消灾,要么就送男丁去充军。合敦,我在家中时,晚上连眼睛都不敢闭。我怕我闭了眼,再醒来的时候,人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那里,连日连夜的哭嚎声到处都是,被带走的人再也没能回来。可是等下回收税的时候,那些人还是会来,那帮吃里扒外的家伙装傻充愣,之前受的好处权当不记得,然后就是又一轮掠夺。”

“我家里富裕些,还能勉强糊口。可是我姐姐我姐姐的儿子才十二岁啊,被那帮官爷强行带走的时候哭着喊爹娘,被扇了一巴掌以后才不得不跟着他们离开。那一巴掌扇在了我姐姐心上,自那之后便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了。”

“我本想撑一撑,日子总得过下去。可是,前段日子,说是什么太后过寿,要筑观月楼,以讨太后欢心,便四处搜罗汉子去修楼。除了女人怀里抱着的,或者拄着拐棍的,其他男人他们见一个抓一个。我家那口子就是趁夜里逃走的时候,被他们抓去了。”

翠娘眼泪都哭干了,整个人麻木地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汤碗,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着,片刻后便绷不住地嚎啕大哭。

“我我一个人在那种地方还怎么活得下去,想回兰罗来,又误上了贼车,被他们要挟了一路,攒下来的盘缠也被骗得差不多了,只有这个盒子里装了些我最后的积蓄”说着,翠娘又收紧了臂膀,将盒子抱在怀里,用力到那坚硬的拐角在她的手臂内侧硌出了深深的凹陷。

明煦不忍再听下去,心疼地红了眼眶。

“仁帝”贺雁来轻声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呢喃了两遍,冷笑道,“想不到我贺家效忠了这么久的皇帝,竟是这样一个荒淫无道的暴君。”

翠娘抹了抹眼泪,期期艾艾地望着贺雁来的眼睛,满怀希冀地问:“合敦,你能不能救救我们,救救大熙吧”

救救大熙。

可若是一个国家已经腐烂到了骨子里,除了提前预见它必然灭亡的结局,还有什么办法拯救它呢?

到时候,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揭竿而起的起义发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那士兵手中保卫家国的武器,最终会对向他们曾誓死守护的人群。

那时他们的脸上,到底是杀戮的快感,还是痛苦的忏悔呢。

贺雁来无法回答。XIAOYING

翠娘又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又对贺雁来说:“合敦,他们来抓壮丁的时候,我偷听了一耳朵。大熙国库空虚,那些酒囊饭袋随便什么理由都能从国库里支银子走,假账、伪账越做越多,已经无力承载太后规制的观月楼建造。所以,负责这个项目的官员,从一开始便没准备好好把它建起来。”

贺雁来心跳漏了一拍,猛然抬头,厉声问:“什么意思?”

翠娘脸色犹豫,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不是真的。贺雁来没工夫等她斟酌,控制不住音量,又提起声音喝了一声:“大熙是什么意思!”

翠娘被贺雁来脸上的怒色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听那些官员闲聊,说是仁帝听了杨大人的主意,要用这观月楼请位客人。”

请位客人。

是千里!

他就说,哪里就突然这么好心要请千里去参加什么寿宴,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等着千里去自投罗网!

若是兵戈相见,千里带去的骑兵尚有一战之力;可若是意外突生,千里死在了危楼中,那仁帝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将新兴的兰罗摁死在萌芽里。

贺雁来后背徒生了一层冷汗,手背上青筋暴起,遏制不住的愤怒从牙缝里撕扯出来,化成两个字:“杨、显。”

他从来没有这么蓬勃的杀意,从未如此想致一个人于死地。

明煦急道:“合敦,我们得快点回去制止大汗啊!”

翠娘瞪大了眼睛:“什么?仁帝算计的,竟然是……大汗吗?”

她话音刚落,对面座位上已经没有了贺雁来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