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手脚

后来千里是毫无知觉地被贺雁来抱回去的,被放倒在床上的时候还小声说累了,让贺雁来放过他吧。

明知道是这孩子无意识的低语,但贺雁来还是闷哼了一声, 费了不少功夫才忍住再一次吻下去的冲动。

此事之后,一连好几天,千里都没有去见大祭师。一来是难以从命,心中有愧;二来,大祭师现在也不愿意见他这个被打上“不孝”名号的大汗。

可大祭师似乎并没有就此放弃。

千里身边伺候的侍女更多了,个个也刻意挑得清秀漂亮,在他眼前转来转去。千里看着只觉得心中郁结,干脆手一挥把她们都遣了出去,图个清净了事-

托娅拖着愈发沉重的身子,缓步从太医院中走了出来。

她身后跟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身材矮小臃肿,白胡子白眉毛,鼻头因为酷爱喝酒而变得红糟糟的,似乎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他眉头习惯性地蹙着,一脸不耐,跟出来了几步,动作轻柔地把手中一个小纸包塞到托娅手里,嘴上还不饶人,忿忿道:“天天往小老儿我这里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多醉心医术呢。都是有了身子的人了,还这么不让人省心。”

这正是托娅的师父,兰罗医术最为高超的大师——庭深。

庭深早年间也是个风流浪子,恃才傲物,狂傲得不行;后来妻儿死去,他万念俱灰,才慢慢收敛锋芒,安心做起兰罗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医师。宫中年轻些的,都已经不了解他过去那些将病人起死回生的丰功伟绩,只将他当成一个整日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小老头来对待。

可托娅知道,这个终日玩世不恭的老人家,到底本事有多大。

然而纵使他有通天的本事,凭空接骨也绝非易事,是以拖了这么久,还不能完全根治贺雁来腿上的病根。

托娅明白这是师父别扭的关心,并没有因他的话生气,反而娇软一笑,像个未出阁的小女孩儿一般,熟练地抱住庭深的胳膊撒娇道:“师父,您也知道,合敦现在处境不好过,若是能早日治好他的腿,托娅这儿自然也了却一桩心事。托娅心情畅快了,肚子里这个孩子心疼额吉,肯定才会成长得更健康呀!”

庭深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是是是,‘合敦不好过’这种话,我听你说都说了三四年了。若不是念在你诚心,那小子对你又有救命之恩,我才懒得管他是不是个残废。”

“嗯嗯嗯,我就知道师父对我最好了~”托娅又是乐呵呵地一笑,接过那个小纸包,打开一看,立刻辨认出了其中的门道,惊呼道,“这些药材,看着可都不是等闲之物。”

“我也只是随手试试罢了,这几味药材我之前就动过心思钻研,只是一直不敢入药而已。你去云荣前,我将得的那株药草入了药,居然还真让贺雁来站起来了,即使只有三天之效,但也能说明这方子确实有效,我便拿回来又做了番调整。”

庭深嘴上虽然说的是“随手试试”,但神情仍旧倨傲,摆明了对自己这方子信心十足。

只见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拿到方子了就赶紧走吧,别来扰我的清净。”

托娅越听庭深说,她的眼睛就越来越亮,到最后几乎兴奋得快要跳起来。她一把捧起庭深干瘪的脸,喜滋滋地拖着他蹭了蹭脸颊:“师父!您真是太厉害了!托娅自愧不如呢!”

“哎!小心身子!你这妮子”庭深慌忙把小丫头扶好了,生怕撞到她哪里;待人站稳后,又被她这般莽撞气得吹胡子瞪眼,“没大没小的。我看啊,是明尘那孩子把你惯得太没规矩了!”

托娅吐了吐舌,在庭深又要教训她一顿之前,连忙找了个借口逃走了。

她离开庭深之后,却没有如他所言尽快回家,而是脚步一拐,让轿夫抬着自己去了大祭师府。

无论如何,大祭师都抚养了她这么多年,如今身体每况愈下,她说什么都要连带着千里那份一起照顾着。

家仆自然认识托娅的轿辇,因此并没有阻拦,只是深深地行了一礼之后,就将人迎了进去。

大祭师此刻正在榻上休息,眉心紧皱着,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生。

托娅看着揪心,便免了人通传,安安静静地为老人换了盆水,点燃了一根自己炼制的安神香,又默默陪伴了一会儿,便起身决定回去了。

她让大祭师身边贴身伺候的人等他醒了之后说一声自己来过,便款款离开了内屋。

只是不想,她刚一出门,门外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刚好正准备进去。

二人在门外这么迎面对上,皆是一惊;而熠彰很快反应过来,温和地行了一礼:“别吉。”

托娅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本能地轻呼一声,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捂住胸口,顿了一顿才回:“公子免礼。”

“别吉这是来看望大祭师的吗?”熠彰笑着问,得到托娅肯定的答复之后,继续说道,“别吉放心,大祭师这几日精神还不错,吃食用得也不少。我一直在旁边照料着,倘若出了什么事儿,别吉尽管拿我是问。”

“公子说笑了。我已出嫁,大祭师身边无人照顾,我本来无比担心,好在有你悉心侍奉,我才能松口气呢。”托娅礼貌应道。

熠彰但笑不语。

片刻后,就在托娅准备借口有事先行离开时,熠彰突然慢悠悠地开口问:“熠彰听闻,别吉自从留在大祭师身边之后,就一直师从庭深大师,苦心钻研医术多年,为的就是给合敦治腿?”

托娅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抬起眼眸,没有什么表情:“公子可真是消息灵通。”

熠彰客气一笑:“过奖。”

随后他又道:“虽然我知道庭深大师医术了得,但是这接骨活肉的功夫哪是那么容易就办得到的?白白拖延了合敦三四年光景,倒也正常。”

听了这话,托娅不悦地蹙起眉头:“公子此话何意?”

熠彰笑着垂下头颅,深吸一口气,抬眼望着托娅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若是熠彰说,我有办法让合敦直立起来,不知别吉愿不愿意相信我?”

“”托娅抿起嘴唇,一时之间竟不确定该不该给熠彰以回应。

“别吉不信我也是自然,毕竟熠彰确实不懂医术,所知道的也只有个老家秘方罢了,别吉只当随便听听便是。”不等托娅斟酌出结果,熠彰便豁达一笑,主动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露出一丝遗憾的神色,“没能帮上忙,还耽误了别吉的时间,真是对不住。”

托娅艰难地维持着表情,匆匆道别,打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而就在她与熠彰擦肩而过的时候,后者突然状似无意地调整了一下站姿,从双腿直立移了重心到右腿,同时左腿变换了一下位置。

与此同时,他的左脚正好出现在托娅面前的道路上。

而托娅神色匆匆,并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的变动,照常往前迈步。

“啊——”

一声惊呼,托娅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倒去。

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色囫囵在眼前翻天覆地,引起一阵晕眩。托娅惊恐万分,瞳孔放大,双手在空中无助地挥舞,想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形。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摔无疑时,一只手慢悠悠地扶住了自己的后腰,一用力便将自己从摔倒的边缘拉了回去。

托娅惊魂未定,站直身子之后呼吸急促,额头上全是冷汗,手指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

“别吉!”她的贴身丫鬟急得快哭了,忙上前扶住托娅的手臂,“别吉您没事吧?”

托娅平复了一下呼吸,勉强答道:“我没事。”

熠彰在扶起托娅之后便妥帖地收回了手,此刻正在托娅一步开外的位置冷眼旁观:“别吉,如今有了身孕,可要万事小心啊。”

托娅极其克制地瞪了一眼熠彰,嘲道:“不劳公子费心,我夫君即将回来,我就不留了,先行一步。”

“您请。”熠彰优雅地侧开身子,为托娅让出一条开阔的通道来。

“你!”小丫头心中有气,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托娅喝住了。

“阿窕,咱们走吧。”托娅神色淡淡,面色还是有些苍白,显然不愿再多与熠彰纠缠。

阿窕忿忿不平地咬住下嘴唇,不敢忤逆,只好乖巧地搀扶着托娅坐上轿辇,急匆匆地赶回明府了。

而熠彰立在原地,许久都没有换过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脚步缓缓一动,扭转过身子,玩味地望着托娅轿辇离去的方向,轻轻从怀里抽出一个眼熟的纸包-

千里最近日子不好过。

大祭师提了子嗣一事以后,大臣们都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了似的,纷纷进言上奏,极言无后之害处,又言后宫空虚,劝大汗早做准备。家里有女儿的,在这件事上更是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一天要上好几趟折子,生怕自己家未出阁的女孩儿进不了千里的法眼。

千里一整天的折子批下来,都快不认识“子嗣”两个字怎么写了,又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讯息,捏着鼻子继续一个一个批过去,看得头晕眼花,两眼发直。

贺雁来端着盛有参汤的食盒来寻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恹恹地趴在书案上痛不欲生的小狼。

心中大概能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事,贺雁来无奈一笑,有些心疼,将食盒放在一边,滑动代步车来到千里身边,冰凉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千里的耳尖,被人不耐烦地挥开了。

贺雁来更觉得可爱,轻声喊道:“小狼?”

埋头装死的小狼耳朵动了动,不情不愿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生不如死的小脸。

“你说,我养着这些大臣到底是让他们做什么的,一个个的这么悠闲,不关心治国之道,反而都来操心我的家中事。”千里语气淡淡,重新提笔,在又一份劝他纳妾的折子上重重批了个“不纳”,将其合上随手扔到一旁,又拿起下一份。

“你看看!”千里无意识地撅起嘴,露出些只有在贺雁来面前才会有的孩子气,“还知道引经据典,拿大熙人的话来堵我,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贺雁来顺着千里的话,抬眸看了一眼,轻叹口气;又看了看两侧垒得高高的折子,一时之间也有些无奈:“大祭师当日也是好意。只是这些臣子之中呢,真心实意劝你的当然不是没有,但滥竽充数之辈估计也是不在少数,小狼别气。”

“这到底是要我批到什么时候去啊!”千里明显是已经被折磨到绝望了,仰天长啸一声,又俯身瘫在了书案上。

贺雁来看着千里眼底的青黑,心中有些不忍,便将食盒拿过来打开。

参汤的清香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贺雁来端出汤碗:“我熬了些汤品,你先喝些,养养胃。我听抱剑说,你起下了朝就什么都没吃过,这怎么行,身体会被熬坏的。”

千里可怜巴巴地露出一只眼睛,有气无力:“吃不下。”

“乖些,我喂你好不好?”贺雁来温声哄着,把千里搂在自己腿上坐好,一口一口吹凉了喂到千里嘴边,这才哄骗着千里喝下一整碗参汤。

一碗热汤下肚,身体也暖和了不少,千里被心上人这般爱惜照顾,方才还恼怒的心就这般被抚平了,连带着这堆没用的奏折也看着顺眼了许多。

只是一想到还要花上不知多久在这些事情上,千里就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狼,可信得过我?”贺雁来突然开口。

“嗯?”虽然不知贺雁来为何突然发出这样的疑问,但千里还是懵懂地点了点头,“自然。”

贺雁来温和地笑了,上手揉了揉千里的头发,压低了声音问:“那,哥哥帮你看,只把说正事的递给你,好不好?”

三岁小儿都知道,这是多么危险又诱人的条件。

这已经是将兰罗所有机密政事完完全全袒露给贺雁来观赏。

而这不是最重要的,隐藏其背后的,还是当朝大汗毫无保留的信任。

而千里只是眨了眨眼睛,便欣喜地答应下来:“好呀!雁来哥哥能帮我,我自然求之不得!”

他这般单纯天真,倒也是在贺雁来的料想之中,但是他自己不能这般莽撞,只好轻叹口气,细细拉过千里,将其中利害跟他说清楚:“小狼啊,这事儿关系重大,你要不要,再多考虑一下再答应?”

“有什么关系?”千里一脸莫名,“我既信任雁来哥哥,当然不会对你起疑心,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连自己的枕边人都要猜忌,那也活得太痛苦,也太失败了些。”

“”贺雁来哑然,随后,他缓缓勾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好。”他放下碗筷,揉了揉千里的脸颊。

有贺雁来帮忙,千里明显折子批得快了很多。

果不其然,剩下的奏折里,有一半还是绕着千里该不该广纳后宫这事儿反复说,根本没有批阅的意义,到最后千里根本连批都懒得批,全部原封不动地打了回去。

而言之有物的,无论是多小的一件事,都被贺雁来细心挑了出来,一件不落地呈到了千里面前。

小狼崽子有心在心上人面前卖弄自己,背挺得又直又立,字也写得端正,批注下得细心又妥当,力图彰显自己是个明事理的好帝王。

然而贺雁来自知该避嫌,不该看的一个字都没看,千里这般努力全落了空,只好悻悻地收了神通。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外的天都黑了,千里终于把笔一扔,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左右扭了扭脖颈:“终于改完了。”

贺雁来合上最后一份折子,规规整整地和剩下的那一摞一起摆好,也不着痕迹地揉了揉眉心,疲惫地笑道:“辛苦小狼了。”

“明明是雁来哥哥更辛苦。”千里绕到贺雁来身后,张开双臂将贺雁来抱住,脑袋埋在他颈侧左右蹭了蹭,“那些大臣肯定说了你不少坏话,我都看见了。”

此话不假,为了劝动千里纳妾,有些人臣确实无所不用其极,更有甚者甚至将贺雁来批判成了一个妖言惑众的扭曲形象,还真心实意地劝千里尽快“迷途知返”,全然不提贺雁来攻打云荣、多年勤勉的苦劳,教人看着就生气。

贺雁来倒不是很在意,清清浅浅地笑了笑:“无妨,我是什么样的人,小狼心中清楚即可。”

千里偏头在贺雁来脸颊上吻了吻,心满意足地回答:“我当然知道,雁来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让抱剑把这些奏折搬走,又派人传了话,以后凡是劝他纳妾的折子一律不用再递,诋毁合敦者更要当心,之后才同贺雁来一同回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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