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试探

贺雁来正在摆阵。

他闲来无事,捡了一些石头,拿树枝在地上画出两军阵营,正在自己与自己斗着玩,神情专注,连身后响起的脚步声都没察觉。

千里本来想喊他,可透过贺雁来的肩膀,看出他手下的战事正处于要紧阶段,便不好出声打扰了。

大熙的大将军。

这个身份在千里舌尖滚了一圈,他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贺雁来清隽的侧脸上,微微发愣。

“回来了怎么不说话。”突然,贺雁来淡淡地开口。

千里一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露出些慌乱之色,支支吾吾地想该怎么解释。还没等他调整好表情,贺雁来便转回身,笑着看他:“今日上朝,可被人为难了?”

他颜色温柔,气质和顺,微微一笑,竟是天地间无出其右。千里呼吸一窒,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刚想说没有,可是抬眸对上贺雁来含笑的一双眼,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改为点点头。

贺雁来一挑眉:“怎么了?”

千里毫无防备地走到他身边,丝毫不在意杂乱的地面,直接席地而坐,捡起贺雁来刚才用的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语气沉闷:“阿尔萨兰问我该如何对待亡故的将士。”

贺雁来不言,手收回来放在自己的暖炉上。

千里没察觉到贺雁来刻意的避嫌,兀自仰起头虚心讨教:“你们大熙最重抚恤将士,我不太懂,你们会怎么做?”

贺雁来审慎道:“自然是补贴他们的亲人,悼念亡灵。”

千里点点头:“大祭师也这么说。”

贺雁来问:“那千里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吗?”

千里揉了揉脑袋:“我觉得,我是新大汗,理应举办一场祈福仪式,彰显我对亡故者的敬意。”

贺雁来颔首:“这是好事。”

千里转过头望着他,澄澈的眼睛单纯干净,直直望进贺雁来眼底。他突然问:“你愿意继续听我说这个话题吗?”

贺雁来一愣:“怎么突然这么说?”

“从刚才开始,雁来哥哥的眼神就很奇怪,与我说话也不自然。我就想,是不是因为你是大熙的将军,所以同我谈论这些觉得尴尬。不过雁来哥哥,千里只是想跟合敦聊聊朝中的烦心事而已,没有其他意思。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话题,我们就说些别的。”

千里的神情认真,毫不退缩地与贺雁来对视,眼神中没有半点杂质,坦荡大方,教人无论如何都愿意相信他。贺雁来微微一叹,苦笑道:“论心胸之开阔,我不及你。”

不等千里回复,贺雁来便继续道:“大战之后,一国之君出面亲自抚慰战亡将士的在天之灵,厚偿生者,这定会让军中其他人更加信任您,为您效力。大熙开国之君就曾亲临战场捡拾将士残骸,悲痛欲绝,恸哭哀悼,军中士气大增。”

千里眼睛一亮:“原来可以这样。”

贺雁来笑着颔首,接着说:“我支持您的决策。不过,若是想举办祈福仪式,秋野以为,可以顺道督促建造英灵殿,供奉死去的亡灵;同时为他们加官进爵,夫人也同样提升品阶,给予足够的补偿,以现朝廷诚意。”

小孩的眼睛越来越昂扬,本来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现在在贺雁来的帮助下,这个构想慢慢变得清晰明确起来,几乎下一秒就要跳起来去找大祭师商量。他眨着这双希冀崇拜的眼睛,横冲直撞地望进贺雁来的眸中,压不住惊喜:“雁来哥哥,你真的很厉害!”

被一个半大孩子用这么双干净信任的眼睛望着,贺雁来心中一悸,喉结上下滚了滚,调整了一下表情:“为千里分忧,是我应该做的。”

“还有呢?我还能做什么?”千里迫不及待地问。

他平日里总是装得少年老成,板着脸不说话,现在一时间忘了所谓的大汗威严君王形象,竟像个孩子那样抓着贺雁来的手,求知若渴。不经意间,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到最后千里几乎是靠在贺雁来腿上,仰起头望着他。

贺雁来讲着讲着,就有些不对劲。

这个姿势

他轻咳一声,道:“千里,你先起来,地上凉。”

千里恍然未觉,被贺雁来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还坐在雪窝子里,赶紧爬起来,掸掸身上的雪,脸色有些尴尬。

“转过去,我帮你擦擦身后。”贺雁来善解人意地为小少年解了围。

他听话得转过身去,背对着贺雁来。贺雁来边帮他掸雪边观察着面前这具躯体。

还是十六岁的孩子,抽条的年纪,无论吃多少东西都还觉得清瘦,肩膀也窄。贺雁来虽然也身形颀长,但肩宽体阔,肌肉紧实,与千里一比就能清晰看出成年人和少年之间的区别。他望着千里的肩线腰肢,喃喃自语:“还是太瘦了。”

这是完全把他当孩子带了。

千里听到了他的低语,转身反驳,嘟嘟囔囔:“不许说我瘦,我很强壮。”

贺雁来压低声音笑了笑。捏了捏他的手腕,反问道:“强壮?”

得来的是少年越来越不会掩饰的、藏着三分怒气三分埋怨的一眼。

贺雁来笑得开怀。

——

“这些全是他说的?”

朱殿内,老者听了千里所言之后,沉思良久,发问。

千里不明所以,眼角不由得带上些骄傲,把头一点:“是。”

大祭师沉吟良久,反复斟酌,最后叹道:“他所言不假。”

“他本来就是真心为我做谋划,当然不假。”千里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大祭师看了他一眼,浑浊的双眼精光尽显:“我知道大汗对他印象很好,可是贺雁来终究是个男人,还是大熙的将军,之前与我们挥刀相向。现在即使到了兰罗,成了您的妻子,我还是无法完全交付信任。”

说着,他右手缓缓放在心口,向千里行了个礼,像是在希望得到理解。

千里眼神默了默,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骄傲得意的心情荡然无存,只是循着本能应允了声。大祭师看出他心情欠佳,不再多言,气氛一时间陷入沉寂。

良久,少年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若是,他帮我们操办好了这场仪式呢?”

“什么?”大祭师一愣,眼睛瞪大,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您刚才说什么?”

千里抬头,目光坚定:“他若是全心全意为我方将士悼念,您可不可以相信他?”

“大汗。”大祭师长出一口气,忍不住提醒他,“您这是在难为他。”

千里抿紧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方才挺直的脊背缓缓弯了下来。

“其实,我相不相信他,并不重要。对他来说,能不能得到大汗您的信任,才是最紧要的。”大祭师提醒。

“我知道。”千里小声道。

他又想起那日贺雁来以石头代替两军交战,你来我往,攻守得当,旗鼓相当。每次他都以为走到了死路,可是贺雁来却都能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他没什么表情,淡淡的,反复这只是他的一场游戏,殊不知在千里心中卷起一场多么宏大的惊涛骇浪。

这般雄才,却只能屈尊在小小一方后院里,守着残腿和枯石渡过余生吗?

千里不忍,所以他想让贺雁来的雄才大略得到所有人的认可,祈福仪式只是第一步。

可是,正如大祭师所言,他这么做是在难为他。他根本不确定,贺雁来心中到底还有没有大熙,即使那个王朝曾经伤害过他,背叛过他,甚至将他拱手送人。

正犹豫间,一道声音懒懒响起:“这不是挺好的吗?”

千里一惊,与大祭师一同望去,只见门外,阿尔萨兰似乎是刚醒,正懒懒散散地打着哈欠走进来。

“合敦既然有这种本事,不让他展示一番,怎么说得过去?”他邪肆一笑,“我说的没错吧?”

大祭师沉声道:“此事尚待商榷,叶护大人何必如此心急。”

“我当然心急,此事迟迟未定,战士们的遗孀都在等大汗您的决策。看着怨声渐起,我这个当叔叔的,还真是为您捏把汗。”阿尔萨兰笑着对千里低声说道,表情不改,“再者,兄长生前就号召我们像大熙先进的礼数制度学习,现在正好有了个活大熙人,不让他办让谁办?”

千里缓缓捏紧拳头,越发觉得自己刚才太过莽撞,才会被阿尔萨兰偷听了去,钻了空子。

阿尔萨兰又故作遗憾,长叹口气道:“唉,若是合敦大人实在不愿意,那我也正好亲力亲为些,帮您分担分担了。”

“不可。”大祭师断言。

察觉到阿尔萨兰饶有兴趣的眼神望过来之后,大祭师狠狠咬了咬牙,无奈地向一个小侍女道:“去喊合敦过来。”

千里咬紧嘴唇,愈发后悔起来。

这件事,说什么都不能让阿尔萨兰去办。

可是,为什么他会突然间如此赞成让贺雁来来负责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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