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千里

贺雁来的胸口上,密密麻麻满是伤痕。

新伤盖在旧伤上面,青色红色交织在一起,已经结疤了的摸上去有些隆起,看着很是可怖。千里一时间呆住了,愣愣地盯着贺雁来的胸膛看,都忘了自己本来是准备给他擦身子的。

贺雁来看着千里愣怔的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拢了拢衣襟:“都说了等一下的,千里。”

千里抬头,认真地问:“这些伤,都是你打仗留下的吗?”

贺雁来低头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两个人毕竟来自不同的国家,新婚头一晚就聊这些伤和气的他刚想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千里突然动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碰了碰那些伤痕,又像怕弄疼贺雁来的一样,很快缩回手,问:“还疼吗?”

贺雁来被他可爱到了,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千里突然又问:“你的腿,也是战场上弄伤的吗?”

还不等贺雁来想好回应,千里就说:“我不喜欢打仗。”

贺雁来眸色一闪,没有说话,细细观察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思考自己该怎么回答。

千里又把帕子在热水里过了一遍,一点一点擦贺雁来的胸膛:“我额吉也是在战场上死掉的。我阿布,也是因为战争而死。我们刚才结了亲,你是我的合敦,现在你又因为战争失去了行走能力。”

说到这,他终于流露出了些孩童的脆弱,小声道:“千里不喜欢战争。”

“抱歉。”贺雁来最终道。

这场战争,是大熙挑起。贺雁来心知肚明。

他虽努力挽回,无奈人微言轻,硬是被天下“忠君”的悠悠之口押着走上了战场,面对这群赤诚良善的民族。最后不仅丢了胜利,连腿也废了,还将自己弄成了这副鬼样子。

合敦

贺雁来心中自嘲一笑。

“若是有可能,我自然也希望这天下太平盛世,海晏河清。”贺雁来叹道。

这几个词对于千里来说有些难了,他听不太懂,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不得其意。不过看着贺雁来落寞的神色,他也意识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现在情绪低落,懂事地没有打扰,千里干脆又吭哧吭哧地帮他擦身子来。

直到他洗完了上半身,准备继续解开他的裤子时,贺雁来终于忍不住,一把按住千里的手腕,待后者抬起头,迷蒙地望着他时,干咳了一声道:“千里,你也早点洗漱吧,今天累不累?”

千里“哦”了一声,乖觉地把手缩回来扔进水盆里,点点头,“累。不过大祭师说了,每一任大汗上任时,都是这个流程的。”

“这样啊。”贺雁来笑容不改,他望着千里的脸,后者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对方传递了一个多大的信息,眼睛还是澄澈的,看得贺雁来这只老狐狸平白有些不好意思,鬼使神差地,揉了揉千里的头发。

兰罗人学大熙一样蓄发,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自然不能随意披着了事,而是梳了好几条小辫子,跑跳一天了,松垮了不少,摸上去感觉毛绒绒的,像一只才长毛的小狼崽。千里下意识地蹭了蹭贺雁来的手心,跟小狼被老狼舔毛时的神色一模一样,看得贺雁来不自觉一笑,手掌往下,顺势又捏了捏千里的脸颊。

“去吧。”贺雁来笑道。

他传了一声,便有一早就准备好了的侍从上来引千里去了。

等千里的背影消失后,贺雁来再三确认他不会再突然跑进来了,才松了口气,就着千里刚才打的水简单擦了擦身子,便笑容温和地让下人把水抬走了。

紧接着,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千里,是今天才登基?

也就是说,传闻中的大汗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传说有误。那之前说他好男色,想来也不是空穴来风,杨显这才能把自己成功送来兰罗泄愤。

可是千里这么急匆匆地登基,甚至和结亲日子撞在了一起,匆匆忙忙,更像是毫无准备,硬着头皮硬上。加上他刚才说,阿布也是因为战争而死,所以,前任大汗可能在之前的战争中,也已经死了。

这样一来,兰罗在士气正好的时候选择同意议和,想来应该也是大汗意外身亡,群龙无首,为了掩饰这件事,好让大熙无法趁虚而入才选择的下下策,接受男妻也不过是顺水推舟。

只是这样一来,又有了贺雁来搞不明白的问题。

他是男人,怎么能当正妻?

这场议和,兰罗到底是谁出面谈下来的条件?

贺雁来突然回过神来。

他现在一个和亲公子,新任大汗的“合敦”,又有什么资格想这些问题,就算想出来了结果,又能与何人说,又能改变什么。

贺雁来不想再管了。

既然现在千里还愿意对他笑笑,不如就把这段人生经历当成一次神奇的际遇,好好与人相处,如果有机会的话,或许还能探问出几句真相。

也算是对他毫无意义的五年戎马,有一个交代。

想着想着,千里回来了。

他换了身衣服,头发散着,只是额上那根小辫子一直没拆。他话不多,进屋了以后帮贺雁来扶上床躺好,便主动爬上去,到里面那侧躺下。

贺雁来:“”

他想,这孩子还是真的一点都不怕生啊,旁边有个今天才见面的人,还来自敌国,他居然就这么心如止水地睡了。

正想着,贺雁来突然感觉千里动了动,转头看去,千里正尝试着转身面朝贺雁来,往下拱了拱,然后把脸凑近贺雁来的胸膛,就像是他主动抱着千里一样。

接着,千里又觉得这样不太舒服,眉心蹙起,接着伸手环抱住贺雁来的一条胳膊,搂在怀里,飞速地说了句“我要睡了”,接着就合上眼睛。

空留贺雁来一个人大半夜神志清醒。

他有些没弄明白千里的举动,哭笑不得地任他搂着胳膊,扭过头端详他的睡颜。

真是奇怪的很,十六岁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懵懵懂懂的,好像丝毫不通这种事一样。

难道又是看他额吉和阿布学来的?

不过话虽如此,贺雁来在兰罗的第一个夜晚,已经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了。

没遇上年过半百的老头,还收获了一个呆板却有趣的小少年,一口一个“合敦”的叫,偏又神色认真,语气严肃,正是因为这样,听着才会更加可爱。

不知何时,贺雁来也睡着了。

——

第二天,贺雁来是被身边人的动静弄醒的。

他自那次战场之后身子弱,怕冷,人睡得也沉。以前稍有动静就能瞬间清醒的人,现在直到千里从他身上翻过去的时候才悠悠转醒,要是换做以前,怕是睡梦之中就掉了脑袋。

千里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个时候醒了,一只脚在他左边,一只脚在右边,整个人悬在贺雁来上面,对上那双迷糊的眼,他一惊,腿软失足跌坐在贺雁来腰上。

“啊——”

他小声惊呼,连忙撑住双臂,不至于上半身也跌下去。只是这样一来,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近,千里那头长发尽数流在了贺雁来脸上、脖颈上,四目相对,竟都有些羞稔。

“对不住!”千里才回过神,立刻从贺雁来身上爬下来,紧张兮兮地掀开被子想去看他的腿,“你的腿”

“无妨。”贺雁来也反应过来了,扯住被子不让他动,笑着解释道,“我这腿,是全无半点知觉的。”

他脸上写着毫不在意,可是眼中一闪而过的自嘲却被少年捕捉了个清楚。

千里抿了抿唇,十分正经地对贺雁来保证道:“我会想办法的。”

说罢,他一翻身从贺雁来身上下来。

想什么办法?治他的腿吗?

贺雁来没往心里去,慢悠悠地撑着自己的上半身从床上坐起来,温声问:“千里这是要去上朝?我来替你更衣吧。”

千里按住他摇摇头:“今日是我新婚第一天,兰罗不上朝,我是去晨起练剑的。”

说到新婚时,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贺雁来觉得有趣。明明这孩子昨晚种种表现都大胆热烈,可是天亮以后面对自己的妻子,说到“新婚”,还是会像个少年那样羞涩。

“练剑也是要换衣服的呀。”贺雁来笑吟吟的。

谁知道千里非常固执,摇摇头又一次拒绝了他:“你腿脚不便,不用来特意照顾我,我可以自己收拾自己的。”

贺雁来便不再坚持了,千里快速换好了衣服,刚准备出门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说:“我,我把那个,你的明煦喊来了,你想起来的话,直接叫人就可以。”

说完,他表情有些不高兴,嘴巴无意识地鼓起,似乎是很不喜欢明煦的样子,不等贺雁来回答他就跑了。

又,又跑了。

贺雁来心底叹了口气,扬声喊:“明煦。”

明煦很快颠颠跑了进来,像只快乐的小鸟,兴奋地扑到贺雁来床前。

“少爷!!!那个大汗真的好凶啊!!!”他刚见到贺雁来就迫不及待地大喊。

“人家有名字的,叫千里。他哪里凶了?”贺雁来道。

不是很可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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