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齐燕白在他身上画了一只燕子。

齐燕白曾经说过,作品是画家自我意识的映射,看明白作品,就等于堪破了画家的心。

陆野曾经对此一知半解,只当这是“圈内人”的专业技能,但直到现在才发现,这句话居然是真的。

“你以为他甘心永远这么平淡地生活吗?”

齐哲说着侧过头,看向他身后巨大的等身油画,眼神复杂而深邃,不像是在看作品,而像是正在透过面前这副厚重的画框,看向齐燕白掩藏最深的灵魂。

“每一个艺术家都是疯子。”齐哲说:“创作的欲望会催生他们的情绪,放大他们的欲望——他的灵感由爱而生,最后也会因爱失控。”

墙上的画作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原地,那些鲜艳的颜料里不知道被添加了什么物质,在灯下显得流光溢彩,扎眼的红色烙印随着阴影变换泛起粼粼的光,看着就像是一汪流动的血。

陆野看了一眼齐燕白,发现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是也抬着头,沉默不语地看着那幅画。

“他早就把你视作所有物了。”齐哲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陆野,语气平缓地说:“他对你有着最深、最恶毒的占有欲。他想侵略你,玷污你,掌控你——还想永远占有你。”

齐哲的用词相当尖锐,也带着浓厚的侮辱味道,但齐燕白这次却没有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第一时间冲出来反驳他,而是脸色发白,沉默不语地避开了陆野的眼神。

陆野对齐燕白这个表情太熟悉了——他心虚的时候总会这样避开他的眼神,简直就是把脑袋扎进沙子的鸵鸟,就好像只要自己看不见,就不用面对陆野的失望一样。

这么看来,齐哲确实有点真材实料,陆野想,起码这眼睛可真够毒的,就这么几眼的功夫,就看见了他和齐燕白都没发现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看久了那幅画,陆野现在居然有点免疫了,画中人的眉目在阴影变换下渐渐变得模糊,反而是那些鲜红的烙印显得愈发明亮起来。

扭曲的线条组成了一个形似图案的名字,陆野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那个若隐若现的硕大“齐”字,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跟着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疯子,陆野想,真是常看常新,总是能给他弄出出其不意的“惊喜”来,绑架犯当不够,还想当上奴隶主了。

但陆野长这么大,骨子里或多或少有点微妙的大男主主义,他奉行着“不能在外人面前掉爱人面子”的生活准则,无论齐燕白好还是不好,他都不会当着齐哲的面站在齐燕白的对立面。

相处方式、观念转变,这都是他可以关起门来跟齐燕白私下商量的事,没必要在齐哲面前闹笑话给他看

于是他没跟齐哲争辩这件事的真假,也没当着他的面跟齐燕白掰扯“你到底把我看成什么”这种事儿,只是淡淡地从画上收回目光,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

“所以呢?”陆野问。

“所以?”齐哲像是没想到陆野会选择对面前的事实视而不见,于是微微皱了皱眉,似嫌弃似不满地说:“所以,我给出的条件,其实恰恰是最适合他的。”

用丰厚的金钱拢住陆野,把他绑在齐燕白身上的同时,也让他只能依靠齐燕白活着,靠出卖爱和灵感来换取优渥的生活——这对齐燕白而言,确实是最“安全”、最令他满足的做法。

如果是在一年之前,齐燕白毫不怀疑自己会接受这个方案,甚至说不定还会反过来站在齐哲那边,游说陆野接受这样“条件优渥”的生活。

但现在,他却不再愿意了。

艺术家都是苛刻又贪婪的,他已经在陆野身上尝到了温暖的味道,就绝不愿意再回到冷冰冰的“各取所需”里。

“你不用说了。”齐燕白突然说道:“我承认你说的都是对的——我贪婪,虚伪,对他的欲望永无止境。”

陆野闻声看向齐燕白。

齐燕白依旧没有看他,只是对着齐哲说道:“但那也无所谓——我会尽力控制,等到控制不住的那天,我也会把决定权交到他手里,让他来决定我是不是还有被拯救的价值。”

“我愿意一辈子教小孩子幼儿启蒙,也愿意一辈子过普通人的日子,吃普通人的苦。”齐燕白咬紧了牙根,像是在给齐哲做最后通牒,也是在彻底给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

“我愿意留在这画一辈子苹果,哪怕被我的欲望烧死,我也要死在他身边。”他说。

齐哲最后到底没跟齐燕白达成共识,甚至还被气得不轻,一句话都没说,转头走了。

Ashley落后他一步,笑眯眯地披上大衣,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朝陆野抛了个媚眼,毫无诚意地道歉道:“实在抱歉,他一直就是这幅样子。”

“无所谓。”陆野说:“但他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应该不会了吧。”Ashley弯了弯眼睛,笑得活像一只狡黠的猫:“他虽然喜欢画,但还没喜欢到可以‘三顾茅庐’的地步。你们今天让他这么生气,他大概是不会再理会你们了。”

“那太好了。”陆野夸张地松了口气,面不改色地说道:“接待这种大佛太折寿了,我还想多活两年。”

“嗯。”走廊里的穿堂风有些凉,Ashley拢了下衣领,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钮,笑着对陆野说:“你放心。”

她没说放心什么,陆野也没再问,他们像是在三言两语间达成了什么微妙的共识,彼此都很默契。

齐燕白没出来送他们两个人,但陆野碍于礼节,还是把Ashley送到了楼下。

齐哲大概是真的气得不轻,连Ashley都没等,陆野他们下楼时,齐哲早就不知道走到哪去了。

Ashley看起来对此并不意外,她也不着急去追齐哲,而是站在楼下,不声不响地点了一支烟。

“你是个厉害的人,陆警官。”Ashley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烟杆,笑着说:“我们都做不到的事,你这么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还好,也不算很难。”陆野轻描淡写地说:“普通人谈恋爱其实没那么复杂,只要他相信我就行。”

或许是这个答案戳中了什么,Ashley闷闷地笑了两声,然后抬起头,把自己的长发轻轻地拨到了肩后。

“这次我可以彻底放心了。”Ashley说:“以后我就彻底把他交给你了,陆警官。”

她说着伸出手示意了一下,眼角微弯,意味深长地说:“你可要好好看着他。”

陆野不置可否地,跟她短暂地握了手又松开,然后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黑漆漆的楼梯口,低低地笑了一声。

“也别那么放心。”陆野说:“一会儿我还得回去跟他算账呢。”

Ashley像是被他的话逗乐了,她扑哧笑出声来,眼角眉梢的笑意都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味道。

她微微弯着腰笑了一会儿,最后笑够了,才捂着小腹弹了弹烟灰,笑着松了口气。

“我未来有很多度假计划,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Ashley说着深深地看了陆野一眼,然后笑着转过身,踩着高跟鞋,婀娜多姿地走进了灯影里。

“后会无期,陆警官。”她说:“祝你们百年好合。”

陆野回去的时候,齐燕白依旧站在画室里,维持着出门前的模样,静静地看着那幅画。

被齐哲碰歪的展灯已经被他扶回原位,画中人的眉眼清晰了一点,又重新映出熟悉的模样。

“怎么。”陆野走到他身边,也跟着抬头看了看那幅画,语气晦涩不明地说:“你还真的想过在我身上做个烙印?”

那鲜红的颜料血一般地扎疼了齐燕白的眼睛,他的睫毛长长地颤了一下,然后过了几秒钟,才缓缓地点了下头。

“我当然想。”齐燕白说:“那段时间里,我无数次想过在你身上留下我的标记。”

齐燕白落笔的时候尚且不觉,直到被齐哲点破,他才发现他当时在画这幅画时,心里除了对陆野的渴望,还掩埋了那么深的恶意。

画中的烙印被他画得很大,也很深,就像是用火一点点狠狠烫上去的,带着抹消不掉的深刻痕迹。

“那现在呢?”陆野问:“现在还想吗?”

齐燕白依旧望着画中的“陆野”,他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像是正在心里天人交战,半天说不出个答案。

齐燕白知道,他这时候应该顺着台阶走下来,跟陆野好好保证,他早就没有那么尖锐又过分的想法了,这只是他最开始情绪失控时的产物,已经随着那个“法外狂徒”被他一起丢弃在了曾经。

这本来是最完美的标准答案,但齐燕白嘴唇动了动,却没法那么轻易地说出口。

陆野也没催他,只是静静地等着,过了半晌,齐燕白心里的天人交战才像是终于有了结果,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承认道:“……还是偶尔会有这种想法。”

陆野微微挑了挑眉,他像是很喜欢这个答案,眉尾都扬起了一点弧度,像是很高兴似的。

“这么诚实?”陆野反问道。

“你说过要我坦诚,我都记得。”齐燕白说:“我不想再骗你,也不想再骗我自己了。”

他当然可以用一个完美温和的答案来粉饰太平,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齐燕白好不容易卸下曾经那个“定时炸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背负起“欺骗陆野”的心理压力。

何况齐燕白也不想再经历一次自己跟自己吃醋的憋闷了,他宁可陆野惩罚他,也不想陆野再爱上一张虚伪的假面。

“我以前什么也没有。”齐燕白坦白道:“钱是齐哲赏赐的,画是用来获取资源的工具——我住在那个房子里,但毫无归属感。”

“我什么都没有,直到遇见你。”齐燕白说。

他一边说,一边用目光一点点描摹过那个烙印的形状。

“你是我的,所以我总是想证明这一点。”齐燕白说着抿着唇,轻轻笑了笑:“不过也仅限于想想,我不会做什么的。”

他已经在陆野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学会了克制,已经不再执着于满足自己的每一个欲望,对现在的齐燕白来说,为了陆野学做一个“正常人”,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必修课。

“是吗?”但陆野好像对这个答案颇有异议,他伸手轻轻捏住齐燕白的下巴,迫使他扬起脸看向自己,然后垂下眼,很轻地朝他笑了一下。

“那你还有颜料吗?”陆野问。

他的话题太跳跃了,齐燕白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是眼神下意识瞟了一眼,看向了画室角落的颜料盒。

人没有什么才会执拗什么,陆野并不觉得齐燕白做过的事可以被“情有可原”抵消,但他愿意从今天开始,用另一种方式来引导他往正确的路上走。

何况齐燕白今天坦诚得过分,他这么乖,乖得让陆野忍不住想给他一点奖励。

于是陆野背过身去,当着齐燕白的面脱下上衣,展灯的光紧接着覆盖在他身上,在线条分明的肌理上留下一层浅浅的光。

“工作问题,我不能纹身。”陆野说:“但你可以在我身上画一个。”

齐燕白微微一愣。

他花了几秒钟时间才反应过来陆野在说什么,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不可置信地目光看向了陆野。

陆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眼里一片平和,没有催促,也没有戏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像是在默许他往自己身上染上颜色。

齐燕白被他这种眼神蛊惑了,于是他单膝跪下,目不转睛地伸出手,真的从身边摸过颜料盒,摸索着从里面抽出了自己最常用的画笔。

柔软的笔尖触感落在皮肉上,带来微凉麻痒的触感。

齐燕白一笔一划,在陆野的后腰上画了一只雪白的燕子。

那只白燕栩栩如生,被几根雪白的野草围绕着,托着向上振翅欲飞。

完工的那一瞬间,齐燕白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愣愣地看着那只燕子,像是不敢相信它出自自己的手。

深夜电压不稳,展灯的灯光极轻地闪烁了一下,陆野就站在那幅巨大的等身油画面前,表情无悲无喜,展灯温柔明亮的浅银色灯光顺着他的肩线铺洒下来,像是将画中的那片旷野延伸到了齐燕白眼前。

齐燕白循着亮光仰起头,看着他微垂的眉眼,心里猛然一震,恍然间有种陆野和画中人彻底重叠的错觉。

几年来,齐燕白困于心魔,再没有一幅真正的作“作品”问世,后来他借由陆野重新拾起画笔,却也只能画出他的肖像。

而他画了这么多陆野的画像,还是第一次真正画出陆野之外的东西。

那只白燕嵌在陆野的腰窝里,展开的翅翼随着陆野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是下一秒就会彻底展翅高飞,挣脱囚笼。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手中的笔忽然掉落在地,木杆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雪白的颜料飞溅出去,落在了地板上。

齐燕白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连吐息中都带上了灼烫湿润的温度。他双手扶上陆野的腰,微微凑近,很轻地吻了一下那只白燕,然后偏过头,又吻住了陆野后腰上一块脊骨。

他的吻流连了一会儿,最终落在陆野起伏的腰窝上。

紧接着他低下头,用额头抵着陆野的腰背,虔诚得像是在臣服他心中的神。

“……你好像又救了我一次,野哥。”齐燕白眼眶滚烫,于是只能闭上眼睛,轻声说:“我要怎么报答你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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