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这世上没人能不喜欢你。”

原来如此,陆野想。

那一瞬间,陆野想起了很多被他刻意忽视的往事——齐燕白厨艺高超,但技巧生疏,搬家时候带来的厨具也都是崭新的。那时候陆野还当他是干净精致,但现在想想,其实是他私下里下厨的频率并不高,说不定连“厨艺”这种东西都是现学现卖的。

全是假的,陆野想,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那些曾经让陆野心动过的一切,原来全都是齐燕白“投其所好”的结果。

他心里那颗大石终于轰然落地,激起一片尘埃落定的涟漪,陆野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感觉到了一阵没来由的倦怠。

他好像一瞬间失去了纠缠的力气,也不想再跟齐燕白争执无谓的话题。

现在再去问齐燕白为什么骗他毫无意义,失去了平等地位的爱情本来就是一场笑话,再抓着不放也只是撒泼而已,徒增难堪。

何况陆野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齐燕白第一眼就念念不忘,他思来想去,只觉得或许艺术家都是这样,自由洒脱,浪漫多情——兴趣来了就谈一场恋爱,然后轻飘飘地把这当成一个游戏,亦或是一种经验。

至于他,大概只是一个误入齐燕白“兴致”里的意外,所以既不配得到真相,也不配得到真心。

陆野自认为得到了真相,但恋爱一场,直到现在陆野也不得不承认他对齐燕白依旧有感情。所以哪怕齐燕白对他作出了那么过分的事,只要他没真的过线,做出伤害到别人的事,陆野也不想追究了。

“算了。”陆野终于说:“之前你对我做的事,我不追究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陆野其实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只有“分手”两个字才是干脆有效的解决办法。但正如他没法从手上取下那条手链一样,这句话也像是一块硬铁,顽固地卡在他喉咙里,吐也吐不出去。

齐燕白是耍了他,按陆野早年间的脾气,这时候早该大发一顿邪火,然后翻脸就走,从此干脆利索地跟齐燕白一刀两断。

但齐燕白骗归骗,却也真的对他好过,无论动机如何,那些冷夜寒风里热汤热面是真的,那些耳鬓厮磨的温情也是真的,所以陆野努力了许久,最终还是没狠下心说出更决绝的话。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有不舍,努力过后也不勉强自己,只是暗自摇了摇牙,心一横,转头向门口走去。

但他刚刚迈出两步,齐燕白就紧随其后地追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拉住了他。

“放开!”陆野一把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我已经给你留了余地,你别逼我翻脸!”

“野哥。”齐燕白紧盯着他的眼睛,没在乎他的威胁,只近乎急切地跟他解释:“我跟你坦白,不是为了别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错了,以后也不会再骗你——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声音很软,隐约带着点哀求的味道,但陆野看着他的表情,只觉得这个场面颇为讽刺。

“以后?”陆野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一样,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冷笑一声,反问道:“什么叫以后?你是说以后你再也不会隐瞒我任何事,还是以后再也不会监视我?”

齐燕白被他问得一噎,几乎答不上话。

齐燕白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有尊严的人愿意时时刻刻被别人掌控,更何况陆野这样的人。

但齐燕白也了解自己,他对陆野有超乎寻常的掌控欲,这种掌控欲来自他骨子里隐藏的不安,也来自于他对陆野浓烈而病态的爱——他不可能忍受陆野长久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所以哪怕现在他为了权宜之计妥协,但终有一天,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把陆野留在手里。

齐燕白不能再骗陆野,也不想再骗他——反正既然之前的一切已经无法隐瞒,那不如干脆坦诚到底,起码能如他所愿,让陆野的目光真正落到他“自己”身上来。

陆野生气也好,伤心也罢,这都没什么,齐燕白破罐子破摔地想,他可以认错,以后会加倍对陆野好,甚至于陆野喜欢什么,他就可以变成什么样。

他没有回答,但陆野已经从沉默中得知了答案,他见状嗤笑一声,不由分说地拨开了挡在面前的齐燕白。

“我从来没了解过你,齐老师。”陆野说:“当然,这是我的错。我识人不清,还以为你是真心想和我过一辈子。”

毕竟是那么喜欢过的人,说这种话的时候,陆野觉得自己好像也被千刀万剐了一遍,痛得他呼吸发抖。

“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陆野说:“这场恋爱游戏结束了,你可以随便找其他愿意陪你玩儿的人,但是我——”

他话还没说完,齐燕白已经猛然扑了上来,不由分说地吻住了陆野。

他就像是被“结束”两个字刺激了,眼圈霎时间红得像是要滴血,眼神也变得凌厉又尖锐,紧盯着陆野,就像是看着自己不能被抢走的绝世珍宝。

“没有结束!不可能结束!”齐燕白咬住陆野的唇瓣,声音发狠地说:“我从第一眼就喜欢你,爱你,我从来没把你当游戏!我就是想跟你过一辈子!”

陆野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猝不及防间被他吻了个正着,整个人又惊又怒,下意识想推开他,但他一整天都没吃饭,心情又大起大落,现在虚得整个人都在打晃,非但没推开齐燕白,反而自己控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

齐燕白的重心本来就在他身上,结果一时没来得及反应,连带着被陆野往后拽了一步,他们俩的体重压在一起,霎时间重重地撞在了陆野背后的门板上。

脆弱的门板发出吱嘎一声哀鸣,门把手松动掉落,顺着惯性向里侧滑去,陆野踉跄一步将将站稳,还没等说话,余光里就扫过了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陆野心中一震,伸手隔开了齐燕白的肩膀,下意识转头向后看去,只看了一眼,就猛然愣住了。

这间他从没来过的房间里,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墙面上,画架上,还有天花板上吊着的画夹,上面无一例外画满了各式各类的人像。那些画或站或坐,或走或卧,嬉笑怒骂间,都长着同一张脸。

不算角落里堆起来的画纸,满屋挂起来的油画打眼看去几乎有三五十张。屋里光线昏暗,大多数作品都隐在阴影中,但饶是如此,陆野看着画作里自己的脸,后背还是细细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恍惚间有种在跟自己对视的错觉。

齐燕白也没想到他们会撞开画室大门,他短暂地愣了半秒,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个新的机会。

“我承认,我最开始是骗了你,野哥。”齐燕白见陆野愣住,见缝插针地伸手搂住陆野的腰,小心而轻缓地凑近他,轻声细语地说:“但我对你确实是一见钟情。”

这屋里只有一处光源,就在正对房门的那面墙上。陆野的注意力控制不住地被那片亮色所吸引,目光落处,只见那里挂了一副巨大的等身油画,画中人背对着房门,站在一片暗色的旷野里,微微侧头,只露出了一张侧脸。

一望无际的旷野绵延至画面之外,像是永无尽头,画中人半裸着上身,踩在一片飞溅的黑红颜色中,后颈和腰侧的红色烙印在展示灯下泛着晶亮的光。

烟雾缭绕,从地上生出触手顺着画中人的脚踝和双腿攀附而上,紧紧地缠绕着他的双腿和手腕,就像一个柔软的囚笼,把他整个人束缚在了画中央。

这画面看起来阴暗又扭曲,但画中人看起来却毫无邪气,它的用色干净且纯粹,眼神似悲悯似漠然,像是看向了旷野中的虚无一点,也像是在看画外之人。

它好像深陷地狱,却又好像至高无上的神祇。

那副画挂得很高,连陆野也只能仰着头看。他不懂艺术鉴赏的弯弯绕,但此时此刻,他看着那张巨大的油画,心里却只有震撼可言。

他好像能透过笔墨感受到落笔之人的虔诚和仰慕,那种浓烈的、近乎偏执的感情犹如泼墨一般,在整幅画上绽开。

画中人长得跟他九分相似,神态栩栩如生,但陆野望着它,却觉得在看另一个人。

他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从愤怒到怔愣,再到难以置信。

这是齐燕白画的吗,陆野费解地想,在他眼里我是这样吗?

一张速写可以伪造,但是满屋的油画却没法伪造,陆野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画,原本笃定的结论又变得犹疑起来。

“你第一次来我家敲门的时候,我其实正想要自残。”齐燕白怕错过这个机会,陆野就再也不会理他,于是也没等他回复,就自顾自地轻声坦白道:“那时候我已经好多年没画出一幅画了,我觉得痛苦,憋闷,就像永远不会度过瓶颈期一样焦虑不安。我当时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干脆想像我哥一样,试试疼痛和鲜血能不能对我有所帮助——但是我还没开始,你就来了。”

对,陆野顺着他的话想起那天的情况:齐燕白手里确实有一把美工刀,但他当时只以为是对方裁纸伤了手,却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那天你夸了我,还给了我一张创可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忽然就畅快了。”齐燕白说:“然后在你走之后,我画出了五年来的第一幅作品。”

原来如此,陆野想,怪不得他说我是“礼物”。

“我最开始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所以把你当做我的解脱,”齐燕白说:“但后来我越跟你相处,就越知道你的好。”

“从来没人那么保护过我。”齐燕白轻声说:“从来没有。”

他生活的地方简单又复杂,简单得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尽头,但复杂得又如水下泥潭,每天勾心斗角,永无止境。

“在你之前,我身边遇到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他们只会在乎自己想要的东西有没有得到,绝不会在乎我的喜怒哀乐。”齐燕白顿了顿,说道:“但是你会。”

“你会保护我、安慰我、真心实意地爱我,并且毫无目的,没有理由。”大约是说起了陆野本人,齐燕白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柔和很多:“我知道我这么说显得很功利,但你真的太好了,我没法控制自己不爱你——”

“野哥。”齐燕白轻叹一声,说道:“这世上没人能不喜欢你,没人能不爱你。”

齐燕白的话忽然戳中了陆野心里某个最隐秘的点。

从见到窃听器的那一刻起,陆野就一直陷在一种左右摇摆的拉扯之中。

他一边清楚地知道齐燕白不是他印象里的温柔老师,但另一边,他又总是会控制不住地想起齐燕白看他的眼神。

齐燕白的爱意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人无法怀疑,陆野相信自己的眼光没有瞎到分不出“爱”和“玩弄”,所以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那些带着欣喜和满足的目光都是假的。

可那些“证据”也不容辩驳,所以陆野愤怒、痛苦、失望,还带着难以言喻的挣扎——他挣扎着不想让这段感情变成一个纯粹的笑话,但直到齐燕白亲口说出一切都是骗局的时候,他终于不得不心灰意冷地放弃抵抗,准备接受这个事实。

但现在,齐燕白又亲手给天平的另一边添上了一块砝码。

陆野眼中终于染上了一点茫然。

他或许真的从没了解过齐燕白,陆野想。

当他觉得齐燕白是真的的时候,他发现他是假的,但当他真的准备接受假象时,却又发现这其中也有真的。

这种拉扯再一次出现,陆野冰凉一片的心底开始隐隐松动,他从那副画上收回目光,终于转头看向了齐燕白。

他这次的目光变得更加平淡,比起“审视”,则更像是在辨认着什么。

“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不该那么对你。”齐燕白见他的表情有所缓和,连忙接着说道:“但是我习惯了,野哥——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们所有人都在争、在抢,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做什么都可以——所以我习惯了那种处事风格,下意识地选择了最简单,最快捷,也是最错的那条路。”

人生一旦有了捷径,那这条捷径很快就会变成唯一的道路,齐燕白靠着这条捷径得到了陆野,但也给自己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后来,我真的得到你的喜欢之后,我又害怕失去你。”齐燕白抿了抿唇,轻声说:“我在家里的时候,一幅画如果我不时时刻刻留意着,下一秒就会被人毁掉。所以我只能把所有画都抱在怀里,留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我被人毁掉了好多画。”齐燕白的声音放得很软,显得有点可怜:“十二岁那年的参赛作品,十五岁那年的年终画作,还有十六岁那年我的灵感之作——那些画都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被人撕了、烧了、泼了颜料,我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很心痛。”

齐燕白的眼神跟之前很不一样,陆野想,他从前含蓄而羞涩,很少这么正大光明地直视着陆野,也很少会用这种露骨的眼神紧盯着他。

他认错的态度很好,姿态也很低,但眼里却像是燃着一团熊熊烈火,对陆野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势在必得。

原来这才是齐燕白,陆野恍然大悟地想。

他满心满眼好像都是陆野,眼里的爱意也终于褪去了温润的外壳,变得炽热且浓烈,还带着孤注一掷的执拗。

这种直白且锋利的爱意看起来更加危险,却也更加真实,陆野心念一动,心中那杆已经分出胜负的天平又开始缓慢地向另一侧倾斜过去,变得不确定起来。

“我不想你也变成那些痛苦之一。”齐燕白趁热打铁地解释道:“我真的知道错了,但我真的是因为害怕,不是真的想侮辱你。”

陆野看得出来,齐燕白这次说的是真的。

但他原本过热的头脑已经在情绪的跌宕起伏下冷静了下来,他不想再在这种环境下做任何决定——无论他和齐燕白之后是好是坏,是继续还是结束,他都想要更谨慎地考虑这个问题。

“为什么在这时候跟我说这个。”陆野问。

齐燕白微微一愣。

他好像没搞懂陆野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但陆野也没给他解释,只是自己说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你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陆野说:“既能坦白,又能解释你的行为,如果我情绪动荡再大一点,说不定会一时冲动下心软,觉得你‘情有可原’——对吧。”

齐燕白猛然被陆野戳中了心事。

他先是震惊于陆野的奇快的反应,但紧接着,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陆野其实本来就是这么敏锐的人。

在此之前,他所有那些蹩脚的试探和引导,其实都是建立在陆野的纵容之下。

一旦陆野收回了那些毫无理智的偏爱和纵容,那他的所有心思在陆野面前都会变得无处躲藏。

“……对。”齐燕白艰难地说:“但我是真的——”

“真的”什么,陆野没让他说出口,他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重新推开了齐燕白。

“今晚就到此为止。”陆野说:“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再说。”

他这次的声音很平静,但却莫名地有种不容拒绝的笃定,齐燕白愣愣地着他,目送着他从身边擦肩而过,走到玄关处拧开了大门。

“冷静”就好像是死缓宣判,齐燕白心里一紧,下意识追过去,可惜走到门口时,陆野的背影已经被房门隔绝在外。

走廊里,对面的房门开启又关闭,齐燕白趴在门口,用额头抵住了自己的小臂。

他愣愣地盯着眼前漆黑的房门,半晌后,眼角无知无觉地滑下一道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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