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他不想再做“齐老师”了。

陆野下意识不想用这种恶劣的字眼去揣测齐燕白,但他也很难说服自己就这么无视齐燕白话里的漏洞。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冷雨凉得像是一把刀子,铺天盖地地落在他身上,警车远去的尾灯已经消失在夜色里,陆野眸光动了动,突然觉得心乱如麻。

他一方面想觉得这是个误会,说不定齐燕白班里转来了新的学生,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知道培训中心明明刚开学没两天,这个可能性小得微乎其微。

“在这站着干嘛?”同事不知道什么时候举着伞走到了他旁边,一边替他挡雨,一边探头探脑地朝他目光的方向看去:“看什么呢?黑乎乎的,看鬼呢?”

“没有。”陆野终于回神,他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只是顺手接过了伞,问道:“要收队了?”

“嗯,都已经押送在后面车上了。”同事长长地松了口气,说道:“可算完事儿了——再忙活一晚上,明天就能正常下班了。”

他们组已经跟着加了快半个月的班,制服都快搓成咸菜干了,现在冷不丁一说正常下班,简直像是难民看见曙光。

但陆野的反应却异常平淡,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心事重重地转身上了警车,顺手关上了副驾驶的门。

同事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跟着上了车,一边点火,一边问道:“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有。”陆野说着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冲同事伸出了手:“对了,把你电话借我用用。”

“嗯?”同事说着单手在身上摸了摸,然后从裤兜里摸出手机,解开屏幕锁丢给了陆野,随口道:“你手机没电了?充电宝在手扣盒里。”

陆野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利索地点开了拨号界面,然后停顿一瞬,播出了记忆里培训中心的前台号码。

这个时间点上,培训中心已经下课,但前台他们还没有下班,陆野的电话刚播出去,还没响上两声,就被人接了起来。

“您好,卫斯艺术培训中心。”前台说:“您问您是哪位。”

陆野单手从兜里掏出烟盒,低下头用齿尖叼了根烟出来点燃,哑着嗓子说:“您好,我想请问一下,今晚进阶班的孩子们都放学了吗。”

“都放学了。”前台没听出他的声音,只以为他是要来接孩子的学生家长,连忙道:“进阶班十分钟前就放学了,今天没有拖堂情况。”

“全都放了?”陆野咬了个重音,问道:“还有没有没走的。”

“没有呢。”前台紧张了一瞬,第一反应是有孩子没来得及及时回家,学生家长正找着,于是连忙解释道:“今晚进阶班的十七个孩子都已经放学了,因为下雨,是各自家长来接的,我们都一一对应好了才放人的。”

“请问您是哪家孩子的家长。”前台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帮您问问看我们的行政老师,看看今晚是哪位家长来接的。”

“不用了。”陆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咬着烟嘴轻笑一声,说道:“刚孩子回来了,不好意思,麻烦了。”

他说完也没等前台那边反应,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同事纳闷地问:“你那侄女不是初级班的吗,也没回家?”

陆野正觉得心累,闻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机丢回了同事怀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进阶班一共十七个孩子,数量没错,而且对培训机构来说,孩子的行踪是大事,如果真的有逃课走失的孩子,那对方在面对打电话来询问学生行踪的不知名学生家长时,就算是不推卸责任,也会第一时间询问他是不是逃课学生的家长,而不是这么笃定地说所有孩子都已经放学回家了。

所以齐燕白确实在说谎,陆野想。

从警这么多年,陆野见过太多说谎的人。谎言意味着隐瞒,意味着有不想被人发现的事发生了,这没什么,但陆野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是在音乐会偶遇而已,齐燕白为什么要在这点小事上说谎。

陆野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小气的人,别说齐燕白只是过来转转,就算他真的是好奇心上头想来蹦迪的,陆野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能直说的事。

而且或许是因为陆野从没想象过“说谎”两个字会出现在齐燕白身上,所以冷不丁发现这件事时,他突然打心眼里涌起了一种极其怪异的错位感。

就好像有什么理所应当的认知正在被动摇,陆野转头看向外面浓厚的夜色,莫名地觉得有种深切的不安正在缓慢地蔓延开来。

车座旁的缝隙里,陆野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齐燕白的微信消息从首页弹出来,陆野低头扫了一眼,恍惚间竟然有很陌生的错觉。

新的消息条安安静静地躺在屏幕上,陆野咬着烟嘴沉默了两秒,最终还是没有伸手查看,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屏幕重新熄灭。

发出的消息石沉大海,齐燕白把屏幕解锁又熄灭,反复地把玩着手里冰凉凉的手机。

几分钟后,他身边的车门被人重新打开,姚星去而复返,往他手里塞了一杯微烫的热奶茶。

“齐老师,冷不冷,喝点热的缓缓。”姚星说。

“谢谢。”齐燕白收起手机,双手捧过杯子,朝着姚星笑了笑:“实在麻烦你了。”

“不麻烦,这有什么。”姚星说着重新回到车上,打火起步,一边看着后视镜,一边吐槽道:“这是陆哥交代的,他说你明天还要上班,今晚又淋了雨,千万别着凉了。”

姚星说着微微偏头,示意了一下齐燕白身上披着的毛毯,说道:“毯子都是他从他们车里拿过来的。”

齐燕白身上披着的毯子已经有点旧了,边缘泛着毛刺,上面还沾染着一点不太好闻的烟味,一看就是长年累月待在警车里的“常驻选手”,跟齐燕白这种精致到头发丝儿的干净老师一点都不沾边。

但或许是因为这是陆野替他拿过来的,所以齐燕白愣了愣,非但没有嫌弃,反而下意识拢紧了毯子,只觉得上面沾染的烟味儿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陆哥看着挺大男人的,其实心很细的。”姚星说:“什么都能想到。”

齐燕白为人温和又友善,跟他们分局上上下下也处得不错,于是姚星跟他说话也没有太端着,简直是见缝插针地替陆野说好话。

“尤其是对你,齐老师。”姚星笑着说:“自从跟你谈恋爱之后,他都不怎么跟我们出去吃饭了,总说要去接你下班,把你的排班时间记得比值班表都清楚,搞得我们天天跟着吃狗粮。”

陆野心细,齐燕白比谁都清楚。

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到齐燕白的情绪,然后不着痕迹地安慰他,照顾他,替他挡掉所有他不喜欢的东西。

被警局的同事打趣的时候,陆野会挡住他,替他隔开那些目光;被培训中心的同事拉着帮忙的时候,陆野会借口有事替他解围——他好像总能精准地捕捉到齐燕白紧张而窘迫的时候,然后出现得恰到好处。

齐燕白知道,陆野没有什么辅助手段,能做到这个,只因为他足够上心而已。

在今天之前,齐燕白会因为陆野的这种上心而感到欣喜,感到满足,甚至洋洋得意,但现在他明明捧着陆野的心意,听着陆野给他的关照,心里却生不出一点满足。

茶汤澄澈,热气里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可齐燕白抿了一口,却只尝到了酸。

他整颗心都像是被荆棘拢过,收缩间拧出酸涩的汁水,好像陆野对现在的他越好,那种酸而涩的感觉就越加强烈。

Ashley曾经告诫过他,对陆野只能有喜欢,不能有爱,齐燕白最初不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差别,但直到此时此刻,到他终于爱上陆野的这一天,他才恍然发觉其中的关窍。

原来爱会勾起他更深的欲望,让他不再满足于用虚假的面具留住陆野,而是希望陆野的目光能透过那道沉沉的迷雾,真正落到他的身上来。

齐燕白心里忽然涌起一点难以言喻的悔意,他低着头望着手里热气腾腾的茶汤,忽然开始嫉妒起那个虚假的自己。

不甘心,齐燕白忽然想。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干燥而柔软的布料也吸走了他身上沾染的大部分雨水,齐燕白的发尾已经干了大半,凌乱地铺在毛毯边缘。

暖风发出轻微的嗡鸣声,齐燕白盯着手里微微晃动的茶汤,只觉得心里一万个不甘心。

他不想再做“齐老师”了,他希望陆野看见他,注意他——然后爱他。

有那么一瞬间,齐燕白突然有种跟陆野坦白的冲动——他想告诉陆野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想把他不知道的一切都说给他听,也想仗着陆野的纵容,再一次从他身上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他手里茶汤一晃,只眨眼之间,齐燕白就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野哥讨厌别人骗他,齐燕白想,他会生气的。

但不能坦白也没关系,齐燕白低下头抿了一口茶汤,漫无目的地想:他可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那些无伤大雅的自己展现给陆野看,就像他当初接近陆野时那样,缓慢地、无声无息地重新修改陆野对他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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