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你不会的,我都可以教你。”

陆家是本地人,按理来说生活习惯应该很偏向江南风格,但陆家过年的习惯却颇有些南北糅杂的意思,厨房里准备着四碗八碟,饺子皮和滚好的汤圆各占半壁江山,被两个精巧的小竹筛子分得很开。

“我爸祖籍是北方人,年轻时候工作调动过来的。”陆野把盛着饺子馅的不锈钢盆放在齐燕白面前,趁着陆文玉去洗手的功夫跟他解释道:“所以我家以前过年的时候就一向是大杂烩,饺子汤圆什么都有。”

“后来我和我姐虽然离开家了,但生活习惯还是养成了,所以过年时候也会稍微包点饺子,解解馋。”陆野说着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我先跟你提个醒,一会儿等她回来了,你可别提这件事。”

“为什么?”齐燕白纳闷地问。

“因为她不爱听。”陆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我们俩毕竟是被赶出家门的,所以她一直很讨厌把自己跟那边扯上关系,也一直竭尽全力地想把自己跟他们分割开。”

或许是逃离原生家庭的孩子都有这种烦恼,他们一边渴望跟自己厌恶的原生家庭割席,可另一边又无可避免地被它们所影响。生活习惯、处事观念,还有思想性格——这些由原生家庭赋予的一切就像是附骨之疽,早已在成长的过程里跟骨血长在了一起,难以拔除。

陆文玉或许未必不知道这些,但她还是宁可逃避,也不想直面自己讨厌的一切。

齐燕白暂时还不能理解这样细腻又痛苦的挣扎,而且相比起陆文玉,他其实更在乎陆野的想法。

“那你呢,野哥。”齐燕白歪着头看向他,说道:“你不讨厌他们吗?”

“没这个必要。”陆野笑了笑,把一个个面剂子码放在案板上,然后往桌面上撒了点干粉,说道:“我是自己选的,怨他们干嘛?”

齐燕白从短短一句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眸光动了动,刚想再问,却见陆文玉擦着手从客厅那边走了回来。

陆文玉一到过年时候心情就起伏不定的,陆野不敢惹她,齐燕白也识趣地没有追问,只是默契地跟陆野一起转移了话题。

“这个怎么包?”齐燕白捻着陆野擀好的皮端详了一会儿,没敢贸然下手。

齐燕白是国外长大的,虽然爹妈都是说国语的华裔,但他们家家庭环境特殊,从来就没什么热热闹闹的年节可过。

他对这些合家欢的东西一窍不通,所以应邀来过年之前突袭补了不少课,可惜陆家特立独行,齐老师准备好的东西一点都没能用上。

陆野大概没想到齐燕白厨艺高超,却不会包饺子,闻言用手支着擀面杖,笑着问道:“不会弄这个?”

饺子皮柔软轻薄,捏在手里顺着虎口往下直滑,齐燕白试着捏了一个,形状倒是还好,可惜力气使得不够巧,肉馅从边缘一角挤了出来,顺着手背掉在了桌面上。

“不是很擅长。”齐燕白有点懊恼,他放下手里那个破皮的“不规则物体”,抽了张厨房纸擦干净桌面,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小时候不过年,所以从来没弄过这个。”

陆野脸上的笑意微微淡去,显然也想起了齐燕白那让人一言难尽的童年。

在原本应该欢声笑语的日子里想起往事,总归不是什么好体验,过了半晌,陆野才又笑了笑,语气轻松地道:“没事,这有什么难的。”

他说着用脚尖勾过一只凳子,顺势坐在了齐燕白身边,从背后搂住了他,往他手里放了一张刚擀好的面皮。

“少放点馅,捏住就行。”

陆野托着齐燕白的手,一点一点地引导他用力,他的体温比齐燕白略高一点,手心的温度贴在手背上,显得格外滚烫。那种热辣的温度顺着相贴的肌肤流进四肢百骸,留下一片细密的痒意。

手背上很快传来明显的按压力道,齐燕白微微松开手,一只滚圆的饺子就从他手心里滑落出来,啪地躺倒在了洒满白面的案板上。

“看,简单吧。”陆野没放开齐燕白的手,为了省劲儿,他干脆把下巴搁在了齐燕白的肩窝上,整个人紧贴着他,又从旁边捻起了一块面皮。

“燕白。”齐燕白听见陆野的声音从近在咫尺的身侧传来:“其实说实话,我一直挺心疼你的——觉得你小的时候过得不容易。”

“我本想安慰安慰你,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陆野手下的动作没停,他握着齐燕白的手又捏好一只饺子,继续说道:“因为就算没有人安慰,你也已经长这么大了,还长得挺好的。”

齐燕白其实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安慰,他提起这个话茬,原本最多就是想在陆野面前巩固一下自己弱势的形象而已,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盯着手里一个个成型的小白饺子,听着陆野轻声细语的哄他,却真的莫名地生出一种自己“很了不起”的错觉。

“你小时候具体怎么生活的,我也不太清楚。”陆野说:“但我想跟你说,那些事儿其实都不重要了。你长大了,以后的日子是要跟我过的。”

“会什么也好,不会什么也好,都没关系。”陆野握着他的手,把刚刚捏好的几只饺子一个个码在盖帘上,认真道:“你不会的,我都可以教你。”

齐燕白微凉的手背已经被陆野捂暖了,他们俩离得那么近,近到连呼吸和温度都可以交缠在一起,齐燕白侧头看了一眼陆野,恍然间有种自己正在跟他骨血交融的错觉。

陆野的眼神温柔而宁静,他看着齐燕白,眼里好像盛着一汪深沉的海,拥有着无限的包容之心。

齐燕白抿了抿唇,只觉得自己胸腔里忽然有什么爆裂开来,促使着他往前一步,吻住了陆野。

说来神奇,陆野好像明明也没有说什么惊天动地的情话,但齐燕白看着他,却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被他一起蛊惑了,瞬间蔓延出五彩斑斓的颜色。

客厅里的电视音响热热闹闹地放着往年春节联欢晚会的回放,那些陌生而吵闹的笑声瞬间盈满了偌大的房间;厨房里的汤盅已经滚了第二遍,虫草的香气顺着热气蔓延在空气里,带着一点微苦的香甜气息。

陆文玉把茶几上散落着的瓜子壳哗啦哗啦地收进了垃圾桶里,动作间不小心碰翻了旁边的干果盘,花生和榛果散落一地,盘底溢出了干燥而呛人的灰尘气味。

齐燕白眨了下眼,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就像是误入仙境的爱丽丝,被兔子先生引诱着一脚踏空,从此落入了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但好在新世界阳光明媚,有让人安心的爱人和暖热的汤,所以“爱丽丝”毫无挣扎地沉溺了下去,放任自己留在了这里。

真神奇啊,齐燕白想,陆野就像是童话本身,拥有着让人难以拒绝的魔力。

陆文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识趣地从客厅离开了,甚至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出现,只是晚饭前才从楼上下来,揶揄地打量了齐燕白和陆野好几眼,直到把齐燕白看的耳根发红,才笑眯眯地移开目光,转而去打趣陆野。

“下午干正事儿了没?”陆文玉笑着说:“没只顾着谈恋爱吧?那咱们可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陆野脸皮可没齐燕白那么薄,他迎上陆文玉的目光,一伸胳膊把齐燕白拦在自己身后,大咧咧地说:“没事,来不及就出去吃,反正家里有大户。”

“去你的。”“大户”本人笑着骂道:“一会儿就给你喝西北风。”

陆文玉是吃过苦的,哪怕近些年身价上涨,手艺也依然相当利索。她和陆野配合着打扫了厨房里的所有半成品,有条不紊地把所有材料下锅,厨房里火气燎人,炸出激烈的油香味儿。

齐燕白本来还想帮忙,但被陆野挨着肩膀推出去了,只塞给他一碗刚出锅的炸小丸子,让他如果闲着没事儿,就站在旁边给自己喊喊加油。

“要不要脸。”陆文玉嫌弃道:“切个菜还得人陪。”

齐燕白被陆文玉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陆野却相当坦然,非但没觉得难为情,还当着陆文玉的面,光明正大地从齐燕白手里叼走了一枚小肉丸。

陆家的习俗跟本地不同,大年三十晚上不出门,所以连带着晚饭也吃得晚。

晚上十点多,吃完晚饭,陆野带着陆明明去院子里放烟花,齐燕白本来也想跟去,但走到门口,又被陆文玉叫住了。

“齐老师。”拎着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朝齐燕白笑了笑,说道:“咱们聊聊天?”

齐燕白不喝酒,他对这种能让人失控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但鉴于这是陆文玉第一次以“家人”的身份对他发出邀约,所以齐燕白想了想,没有拒绝。

二楼的小阳台上开着室外电暖气,陆文玉意思意思给齐燕白倒了半杯红酒,然后塞上了瓶塞。

从二楼阳台望下去,正好能俯瞰整个别墅的前院,陆野和陆明明穿着整齐,正在一左一右地把一箱烟花摆正,陆文玉靠着栏杆晃了晃酒杯,突然开口道:“其实我不喜欢过年。”

齐燕白转头看向她,给了她一个恰到好处的疑惑眼神。

“下午的时候,小野跟你说了我家的事吧。”陆文玉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凉凉的,看起来有点冷淡:“我就是被爸妈大过年撵出家门的——他们是非常偏执的重男轻女的家长,所以我刚满十八岁,他们就要求我出去打工,自立门户了。”

这部分故事齐燕白曾经听陆野讲过,但既然陆文玉想说,他不介意再听一遍。

“后来又过了两年,小野也出来了。”陆文玉顿了顿,问道:“他跟你说了这个吗?”

“说了。”齐燕白乖乖回道:“他说他出柜,所以被撵出来了。”

“那他跟没跟你说,他为什么要在那时候出柜?”陆文玉问道:“他那时候那么小,其实完全没必要,别说十五岁时候能不能让人看清自己的真实性取向,就算摊他早熟,他也明明可以瞒着爹妈,瞒很久很久,直到自己能自力更生。”

对啊,齐燕白微微一愣,心说为什么。

陆文玉好像看出来他的疑惑,她没有卖关子,很快把这个话题接续了下去。

“为了我。”陆文玉说。

“我刚被赶出家门的时候,年龄也不大,那时候刚出家门身无分文,寸步难行。”陆文玉说:“陆野那时候也还是小孩儿,他说服不了爸妈,就每个月都把自己的零花钱和早午饭钱都攒起来偷偷给我交房租,自己一天就啃一个馒头。”

“他这么接济了我两年,最后被爸妈发现了,于是没收了他的贵重物品和零花钱,逼他管我要钱。”陆文玉说:“他不干,说是不想做他们的帮凶,然后跟他们大吵了一架,就出柜了。”

齐燕白听陆野说过这件事,但陆野当时轻描淡写,只说自己也是被赶出来的,却从没提起这些细节。

作为既得利益者,要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是很艰难的事,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没有这种魄力,但陆野当年才十五岁,却心甘情愿地跟本心站在了一起。

“其实说实话,曾经因为他是弟弟,我恨过他。”陆文玉抿了口酒,说道:“但是后来,他冒着大风雪跑出来找我,翻遍了四个兜,把自己所有的压岁钱和零花钱都一股脑地塞进我手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得做他一辈子的姐姐了。”

“当然,我不是那种看见有人跟我弟弟谈恋爱,就要冲上来给对方个下马威的姐姐。”陆文玉语气轻松地笑了笑,像是怕齐燕白误会似的,很快话锋一转,解释道:“齐老师,我提这些只是想跟你说,他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但实际上责任心很重,心也很软,对自己认定的人会很好很好——如果可以,希望你不要辜负他。”

我当然不会辜负他,齐燕白的目光越过栏杆,落在院子里那个穿着厚重棉袄的背影上,眼前好像一瞬间飘过了十多年前的风雪。

齐燕白对陆野总是总是很感兴趣,对他的一切都很好奇。这种好奇分明很危险,毕竟人无完人,这世上的人总会有点缺陷——但齐燕白每次深究,都总能从陆野身上得到更加美妙的东西。

他是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齐燕白想,这么好的人,我不会把他让给任何人。

“我知道。”齐燕白说:“我会的。”

陆文玉跟他讲家庭,讲过去,但齐燕白没得可讲,他就像一朵浮萍,肉眼可见之处,只有陆野这么一个人,荡着他身上的那点蛛丝。

他喝了口酒,心里忽然就涌上了一股没来由的冲动,蛊惑着他把陆野抓得紧一点、更紧一点。

“那就好,恋爱毕竟是你们谈,我就不指手画脚了。”陆文玉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好,她点到为止,适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然后话锋一转,笑着看向了齐燕白:“对了,齐老师,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她这个话题转得太急太快,连齐燕白都没反应过来,脸上下意识露出了一点茫然的神色。

“啊……其实是陆野想知道的。”陆文玉毫无愧疚之心地出卖了亲弟弟:“他想让我旁敲侧击地问问你的新年愿望,然后准备替你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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