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回过神, 电话那边戴亦莘还在以音乐剧发烧友的身份说,这次的音乐剧有多吸引人。霍佑青听着满耳的谎言,木然了好一会才说:“我可能去不了, 最近工作有点多,我手里有份文稿要得很急。”

他不想让戴亦莘看出他有记忆,所以他不可以对看音乐剧这件事有阴影,不仅如此,他还需要用很可惜的语气说。

又随便说了几句话,霍佑青就找借口将这个电话挂了。他看着合上的笔记本,实在没心情再工作,索性收拾了东西回住处。

他回到家, 也没做什么, 只是躺在沙发上, 一直躺到表哥来, 表哥那里有他家的钥匙。

表哥提着大包小包进来, 是刚从超市过来的, 看到他躺在沙发上, 就把东西先一股脑放进厨房, 再走过来。

“怎么了?”表哥瞥一眼茶几上的笔记本,“工作不顺心?那就不做了。”

霍佑青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现在是二十七岁的人, 可他表哥总把他当小孩,不喜欢做的事就不去做,可哪有那么容易。

目光触及表哥担忧的眼神,他哑然了一瞬, 又笑了笑,“没有, 只是有点累,所以躺一会。”

表哥松了一口气,“那你再躺会,等做好饭我叫你。”他往厨房去,还跟霍佑青说,“我先把汤给炖上,老鸭汤就是要炖久点才好喝。”

他表哥原来也是大少爷作罢,别说做饭,家务活是完全不沾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他表哥变化都如此大。

霍佑青见状跟去厨房,但表哥不让他干活,他才刚解开食材的袋子就被赶出来了,“你去外面坐着,病好了没多久就要多休息,你上个月跑出去玩,回来的时候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说到这里,表哥看向他,眼神有些复杂,“你最近还跟戴沅在联系吗?”

霍佑青顿了下,撒谎道:“没有。”

表哥点点头,“那就好,说实话上次打电话给你,你说你跟他在一块,我心里总觉得会出事。”

他给表哥一个安抚的笑,心里却明白,即使他不想跟戴亦莘有牵扯,对方也不可能放过他。

果然,几天后霍佑青收到电话,打电话来的是他现在在工作的公司,他为对方翻译文稿。联系他的人说又有一篇文稿需要翻译,不过时间不紧张,可以晚点交,对方还把他上次的工作交付时间也退后了,说两份文稿一起交。

也就是说霍佑青有充足的时间去看音乐剧了。

没记忆的霍佑青多半会为之欢喜,而有记忆的霍佑青明白又是戴亦莘在其中动了手脚。可即使明白,他也只能去联系戴亦莘,要不然怕对方会生疑。

看音乐剧的当天是周五。

霍佑青准时到达,跟着人走进会场的时候,一种恶心感开始爬上心头,这恶心感绝大部分来源于他身旁的人,更恶心的是他不得不虚与委蛇。

“不舒服吗?”旁边人忽然问。

他抿了下唇,又匆匆松开,“刚刚打车过来有些晕车,没关系,我休息一会就好。”

话音刚落,一只大手就贴上他的额头,戴亦莘眼里是真切的关怀。在这个时空,他跟戴亦莘快一个月没见面了,对方清瘦了些。

“没关系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霍佑青像是不习惯戴亦莘的亲密一般,偏开头,“真的没关系,今天的音乐剧这么难得,我不想错过。”

戴亦莘收回手,“那好,不过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霍佑青点头当回应。

他们两个人的座位在一楼偏前面的中央位置,如果霍佑青没认错,坐在他前面的应该是这部音乐剧的导演。如果是以往,他多半会想办法看能不能与对方交谈一两句,但现在他大多的心思都花在了别被戴亦莘看出他的破绽。

其实他可以拒绝戴亦莘的邀请,用一些理由,工作忙这个不成立,他还可以找比如“我们应该还是应该保持点距离”的借口,但他怀疑这场邀约是一场试探。

而且他拒绝了这一次,戴亦莘还会有千百次的邀请,邀请被拒绝多了,对方也能猜出问题。

毕竟谁让他之前没记忆的时候,蠢到主动请戴亦莘去看音乐剧。

音乐剧开始了,霍佑青逼自己把心神放在舞台上,可越看越听,二十三岁那年遭受的一切不断翻涌在心头。两部音乐剧内容完全不同,但在此刻却融合在一起。

他看到舞台上演员的脸换了,换成四年前演员的脸。对方顶着夸张的妆容,冲他大笑,裂开的嘴仿佛能完整看到里面白森森的牙齿。

尖锐牙齿咬住他,灵魂也为之疼痛,如同架在火上烤。家里相册父母的照片从彩色变成黑白,他们在哭泣,他们在痛斥,他把父母的爱之圣地毁掉了,圣地变成肮脏腥气的沼泽地。

霍佑青放在腿侧的手握成拳,试图用肉体的痛楚压住灵魂的哀嚎。他聚精会神地望着舞台,像什么都没经历过一般,他还是爱着音乐剧。

不知过了多久,他注意到戴亦莘看了过来,他将握成拳的手小心翼翼地展开,用滚烫刺痛的手心贴着座位。

“佑佑。”一声极轻的呼唤,他靠近戴亦莘那边的手忽然被握住,虽然他很快就收了回来,但对方还是跟他说。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霍佑青没有停顿地轻声道:“好好看剧,别说话。”又从口袋里拿出纸张,当着对方的面将手心擦干净。

两个多小时的音乐剧终于结束,霍佑青可悲地发现他真的再也感觉不到一点音乐剧的美感,跟音乐剧没关系,他只是一看到音乐剧,就想到那个VIP室令人作呕的事情,而且真正让他无法再看音乐剧的原因是他当时在其中尝到了快感。

为什么心理和身体能分开?

当他灵魂痛苦的时候,身体不应该也痛苦吗?

为什么他的身体要背叛他?

霍佑青闭了下眼,逼自己不要再回想,他极力稳住呼吸,准备跟其他观众一起退场,但没想到戴亦莘拉住他,“佑佑,这部音乐剧导演也在这里,要不要跟他聊聊?”

戴亦莘说这话的时候,导演还坐在位置上,甚至转过头冲他们笑。霍佑青只沉默了两三秒,就佯装兴奋的样子说:“可以吗?”

得到导演的点头,他换到前面的位置,与对方交谈。事实上他刚刚两个多小时根本就没看进去,他不敢聊深了,怕导演发现问题,更怕的是戴亦莘发现问题。

但似乎他表现得不错,导演离开前,还主动赠送他亲笔签名的门票,说希望他还能再来看一场。

在他跟导演说话的时候,戴亦莘一直在旁边。等导演离开后,他还要装作雀跃难褪的模样,跟对方聊了好一会,再像是刚刚发现时间不早了,跟戴亦莘告别。

他拒绝了戴亦莘送他回家的请求,一打车回到家里,他就冲进了洗手间,压抑一晚上的恶心感已经爬到嗓子眼,他吐到双眼通红,他怕自己晚上撑不住吐出来,所以没有吃东西,此时也丝毫吐不出一点东西。

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灯光像一根根针,刺进他眼睛里。霍佑青不知不觉将身体蜷缩起来,这是个寻求慰藉的动作,但注定没有人能安慰他。

他在浴室的地板睡了过去,醒来时感觉到热。他愣了愣,才发现自己在他人怀里。他顺着抱住自己的手臂往上看,进入眼帘的是一张漂亮的脸,只是这张脸跟以往不一样,脸颊烧得通红。

霍佑青猛然坐起来,本能反应让他用了全力将对方踢下去。等踢下去,他后知后觉发现抱住自己的人是十八岁时空的戴亦莘。戴亦莘好像生病了,被他踹的时候身体软绵绵,顺着力度就摔下去,而且半天都没见到人爬起来。

戴亦莘发烧了。

霍佑青搬不动人,也叫不醒对方,只能打了救护车电话。到了医院,他准备交了费用就走,结果医生跟他说戴亦莘背后的伤有些严重,重新裂开了,要缝合。

“伤口?”霍佑青没反应过来,“什么伤口?”

医生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病人背后有二十几条像是皮带抽的伤口。”

霍佑青迅速转头看向病房,病房门有小半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戴亦莘此时还没醒,躺在床上。

皮带抽的伤口,什么人可以抽戴亦莘?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

戴父。

他从戴沅留下的相机窥见过戴家的奇怪之处,后来戴亦莘疯了一段时间,戴父逼他去照顾,他更是觉得戴家不像个寻常家庭,没有父亲对儿子的态度是这样的,但他想也许戴父只是一位特别严厉的父亲,可事实仅仅如此吗?

有什么样的父亲会用暴力请儿子回家?

有什么的父亲会把儿子逼疯后,再让人来试探?

霍佑青突然觉得自己忽视了很多东西,也许戴亦莘遭遇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他的拒绝只是催化,而不是真正导致戴亦莘变疯的根本原因。

如果他能清楚戴亦莘经历的一切,是不是有可能改变未来?就像勇士想斗败大魔王,总要找到大魔王的弱点。

想到这一层,霍佑青改变回学校上课的主意,他打了个电话给室友,让对方帮忙请假,就留在医院守着戴亦莘。

他准备等人醒了,问戴亦莘一些事情。

只是他还没等到戴亦莘醒,先等来了龚琅。龚琅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他在医院的消息,慌手忙脚赶过来,“佑佑你怎么在医院?你受伤了吗?”

他发现霍佑青好好坐着,话语一顿,目光转到旁边的床上。这是十八岁时空龚琅和戴亦莘第一次见面。霍佑青目睹这一幕没说话,龚琅看了床上的戴亦莘几眼,越看脸色越难看。

“他是谁?”他用质问的语气问霍佑青。

霍佑青视龚琅为空气。

龚琅脸色愈发不好看,像是想发火,又生生忍下来,他走近霍佑青,“我今天早上听说你在医院,早餐都没吃,就跑了过来。你吃早餐没?没吃的话,我们一起去吃。这个人——”

眼神嫌恶地看了看戴亦莘,“反正这里是医院,有人照顾他,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请个护工来看着他。”

他说出的这些话像是沉入大海的小石子,不,比小石子还不如,小石子还能溅起海面的点点波澜,他的话半分没引起霍佑青的注意。对方甚至懒得分出心神看他一眼。

龚琅家境优越,也算的上天之骄子,从小到大能让他忍气吞声的人只有霍佑青,他虽然怕他哥,但也从没有这般伏小做低。

数不清是第几次哄霍佑青了,不过是亲了亲,怎么就生这么久的气?

况且当初如果不是霍佑青先惹怒他,他怎么会做过那样的事?

龚琅深呼吸一口气,语气不由变差,“跟我去吃早餐,你守在这里他也不会提前醒。”

见人还是没反应,他直接去抓霍佑青的手腕,想将人从沙发上拉起来。

这下对方终于有了反应。

“松手!”霍佑青想将手收回来,可龚琅抓得太用力,手腕那块的皮肤变红了,都没能将手扯回来,他不得不加重语气,“龚琅你松手!我没说我要跟你去吃早餐!”

龚琅发现霍佑青跟他说话了,心情竟古怪好起来,他换上以往死皮赖脸讨好人的模样,“我请你吃,你不是最喜欢吃杏酒楼的早餐吗?我的车就停在医院车库,现在开车过去也就十几分钟。”

说着,还想半搂半抱把人带出去病房。霍佑青拧紧眉,语气难掩厌恶,“我以为我话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没想到你脸皮厚得这么出人意料。”

因为从小的教养,他骂人也骂不出特别难听的话,不过也正是因为他一向性格好,说起重话来,旁人也更难忍受。

龚琅表情僵了僵,但还是笑着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好了,别生我气了,你要还是生我气,打我骂我都行,别不理我就行。好佑佑,跟我去吃早……”

“餐”字还没说出口,遽然伸过来的手用力扣住他的肩膀。龚琅虽然练过几年的跆拳道,但都是小打小闹,他从没想到自己能在一个人一招下,就疼得站不直身体,脸色也变得惨白。

戴亦莘不知何时醒了,他扣住龚琅的手是他刚刚还在输液的手,输液针被他粗鲁拔掉,鲜红的血珠络绎不绝地从针口渗出,沿着指缝往下流。

他像是不觉疼痛,舔了下因高烧而发白起皮的唇,琥珀眼里尽是浓厚杀意。连霍佑青都看出龚琅此时状态不对,愣神一下后叫戴亦莘的名字,“戴亦莘你住手。”

戴亦莘被叫了名字,似乎还有些不情不愿,但他对上霍佑青的眼神时,过长的眼睫就垂了下去,老实松开手。龚琅已经疼得满头冷汗,一被松开,竟站不稳地单腿跪在地上。

霍佑青看着这一幕,想说什么,他的手腕却先一步被捧起。捧的人是戴亦莘,他用那只没打针的手捧的,力度很轻,捧到唇跟前吹了吹。

这是个很幼稚的动作,只有小孩受了伤才会这样吹一吹。霍佑青抿唇将手抽回,“我手没事,倒是他……”

他看龚琅现在还似乎疼得回不过神。

“没骨裂。”戴亦莘吐出三字,说完发现霍佑青还盯着龚琅看,那张还烧得脸颊绯红的脸沉了沉,又补充三个字,“不会死。”

像是印证他的话,龚琅总算勉强能站起来了。龚琅自觉丢脸,看戴亦莘的眼神如同看仇人一般,他一边揉自己还在疼的肩膀,冷笑道:“你叫什么?”

戴亦莘还没开口,霍佑青先一步挡在人的面前,他用自己把戴亦莘和龚琅隔开,“你不需要知道这个。”

龚琅从没见过霍佑青在他面前维护别人,先是一愣,随后眼里尽是不敢置信,他瞳孔晃动,眉心变成川字纹,“你要维护他?你看到他刚刚是怎么对我动手了吧?我疼得都站不住了。”

“今天的事是你先开始,他是为了保护我。”

言下之意是你咎由自取。

龚琅的唇张开,呼出几口粗气,“我只是想请你吃早餐,我有什么错?我还能伤害你吗?”他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暴戾,“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个人的?是不是他?”

他的话奇奇怪怪,戴亦莘察觉到什么,他轻轻拉住霍佑青,把两个人的位置调换了下。目睹这一切的龚琅越发赫然而怒,不顾这里是医院,握拳就向戴亦莘的脸挥过去。

可是他完全不是戴亦莘的对手,打出去的拳被抓住不说,对方一脚踢中他的腹部,直接把他踢出去好几米。腹部疼得像是要是裂开,其中五脏六腑都快烧起来。

龚琅从没这么丢脸过,眼角变得赤红,他愤怒过头,往四处一看,发现旁边有椅子,就抓住椅子砸向戴亦莘。他一时忘了霍佑青也在那边,只想把这个恶心的家伙弄死弄残,把他丢掉的面子捡回来。

等椅子差点砸到霍佑青,他才突然清醒。

霍佑青听到抱住他的青年发出的闷哼声,他抬起眸,发现戴亦莘的脸色比先前更差。他听到椅子哐当落地的声音,意识到什么,手指往对方背上一摸,指尖果然摸到湿濡-

刚逢好的伤口又要再次缝合,龚琅在医院这一闹事,把医院的保安招了过来。龚琅没看那些保安,只唇色发白望着霍佑青,无力地解释道:“佑佑,我不是故意的,我先前只是太生气了,你没受伤吧?”

他想检查霍佑青的情况,可对方根本不让他靠近。霍佑青从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他,他好像成了不可救药的渣滓。

那瞬间,身体的疼痛似乎都没这一眼的疼痛来得汹涌,龚琅不敢再看霍佑青的表情,他垂下头跟保安走了。

也因为闹过这一场,霍佑青暂时也不想在医院待下去,他给戴亦莘请了一位护工,就去了学校。

今天也不是没有好消息,他刚到学校,就收到辅导员的短信,他调换宿舍的申请批下来了,今天就可以换。

搬东西的时候,室友们都表示了对霍佑青的不舍,霍佑青见状答应请室友们一起吃饭,他说这话的时候,仇问斐一直坐在椅子上。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帮霍佑青搬东西的人。

等到霍佑青要出发去新宿舍,他才急忙冲出来,一把提过霍佑青手里的重物,“我帮你提。”

霍佑青看看他,刚想拒绝,旁边的寝室长开口道:“你小子终于知道来帮忙了啊。”

室友们都不知道他和仇问斐的矛盾,算了,反正这多半是最后一次碰面,霍佑青收回眼神,没有强行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他新换的宿舍不在这栋楼,而是离这里几百米的一栋老宿舍楼。那栋楼的条件要差上许多,室友们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搬走,他只能说那边宿舍是同专业的,上课的课表一致,会比较方便。

那边的宿舍虽然条件差,但也有好处,那边是四人寝。

整理东西花了霍佑青大半天的时间,等终于搞定已经是晚上,他洗了个澡,便拿了餐卡准备去食堂。没想到刚走到宿舍楼下,就看到仇问斐。

仇问斐不知道在楼下站了多久,一看到他就站直身体,继而走过来。霍佑青想当没看到,可他转了个方向,仇问斐却是飞速挡住那个方向。

“你有什么事?”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仇问斐目光闪烁,“你昨晚没回来睡,你跟谁在一起?”

霍佑青语气冷淡,“跟你有什么关系?”

仇问斐声音先是小声,后面渐渐变大,“当然有,你是不是跟那个……那个人,就是跟我发消息的人待在一起?你别想撒谎,我看到了!”他的眼神逐渐奇怪,暗藏疯狂,“你跟他待了一晚上,你们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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