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世界号

三个月后,H的遗产装箱完毕,有条不紊地抵达港 口,列阵世界号腰下。这艘三桅帆船刚刚赶到,此前在 孟买船厂改装,六十个木匠扑在它身上一刻不停地狂敲 猛凿,终于在火烧眉毛前完工——要是再耽误几天,一 港湾的遗产(它们聚成一座蜃城,悬置在两任主宰之 间,只能经由梦的陆桥抵达)就要错过季风。

木匠赶上了。世界号赶上了。委员们大赞H “死 得其时”。所以现在我可以闲卧船长室,一边透过巨大 的舷窗观看装货工程(已装了五天五夜),一边听迭 亚高讲解何为“船长室”——“船长室是船长寝宫,” 迭亚高和水手一样,穿亚麻阔腿裤,打赤脚,异常兴 奋,“船长在船长室收藏武器、财宝、女人、敌人、死 人……一切。海旅凶险,一不小心,船长就要被推翻、 砍头!船是漂泊帝国,皇帝死了就换。倒是从没听说有 女船长。”

然而世界号船长室已被改造成温室,归巨蛙及一 众老友享用。船长本人(抱着手臂走来走去的亚历山 大•侯斯顿中将)只能蜗居隔壁斗室发号施令。

看看我。我身处的海上丛林——也可以叫它海上 监狱——现在是静止的,即将漂入海深处。完全超乎想 象。身下:距离水面九尺有余;前方:一百八十度玻璃 大窗和同尺寸风光(此刻是静谧的湾景);头顶:玻璃 天窗,夏季狼毒日光破窗而入,立刻被树荫过滤为迷蒙 细雨。再看看这些树荫! ——我深沉、上进、寡言实干 的狱友■—我们有梭罗、杜英、芭蕉、润楠,它们蓬松 的长臂伸向舱顶,哀悼被肢解成材的柚木;我们有蟠 桃、朱槿、逋木、荔枝,未成年的荔枝靖混入荔枝花荫 实行偷渡;我们有黑面神、天门冬、黄花稔、千斤拔, 蟒蟠卷成肉丸于泥底发梦,笼装高髻冠若隐若现——蟒 蜻甜脆肥美啊!滋味与七月荔枝无异;高髻冠面珠肉微 酸,类黄粉蝶翅味道。树在泥底伸脚趾,做水淋淋呼 吸。我湿皮充满幻梦,那是树影叠树影、桂花星座、蛀 洞和焦边、树灵的洪水,是叹息、不寻常的光线弯曲、 花枝拼贴、颤动的露珠绣片。我吞下龙舌兰的黄金花

序,那巨型狼牙棒在我嘴里搅起花粉尘暴——我认识 了沙漠、羽蛇神和安第斯山脉干燥的西风,而花序滚烫 的苦汁讲述一种普遍的航海生活。在死者的植物园,花 王示范如何移植:木本的移进空心木桩,草本的移进木 箱。H的老友和夙敌全都加入移植队伍,反正葬礼之后 他们一时无事可做。独独不见明娜。

他们还未换下丧服。他们手持园丁铲,披戴泥土、 落叶、泪珠。植物园黑压压一片。那是第二场葬礼:植 物园的葬礼。当初它是靠风和水聚起的,现在风和水要 将死的它拆碎、散去了。植物园和它以日光为食的儿女 和以它为食的百兽流入石籽大道,轰隆隆流行。半座城 的人追着看这千年不遇奇观。澳门人说植物园迷了番鬼 的魂,将番鬼驯化为己所用——这就叫一物降一物,澳 门人说。番兵封路。番兵戴着有黄流苏的筒帽,从马背 上睥睨。澳门人撒脚就跑,绕去港口石基上等着。植物 国果然来了。植物园拖成长长一箓浩浩荡荡地来,它是 千足千眼周身嘴,它吞吸沿途一切活物,飞鸟在它头顶 盘旋,鸣虫走兽一头舂进它绿血里,介于人兽之间的小 人孩罔顾一切钻去它毛皮底躲起,使世间无一人可以找 到。这样,当植物园完全抵达港口时候,密度和重量又 翻三番;它临岸而立,港口暖水即刻变绿,鱼都聚拢来 看。港口人绿梦,那不是一个正在流逝的梦而是一个正

在聚拢的梦,港口在梦中聚拢,它从来蒸发的血气、溶 解的筋肉、失散的皮屑聚拢,它退回婴儿形态:一座 荒崖,百兽聚拢,安然发梦。当港口日日为梦所劫持, 沉甸甸的植物园正在离开。每天,植物园向世界号转 移一点。植物园用相同巫术催眠世界号,于是世界号 入梦,在那个同样聚拢着倒退的梦里,每一块构成船 体的木头都召回了生命,抽枝发芽、葱茸摇摆,而酷 似凶器的锚则打回矿石的原形,和毁船石一起团结为 岩礁——世界号梦见自己是童贞岛,稠密的林冠充胀 它的轮廓,它总是发响,不是风的歌就是百兽的歌, 世界之初的空气使它轻松,于是它稍一侧身就乘风滑 翔起来。

我,世界号的囚徒,也在一个梦里。那里有蕨林海 岸、针叶树和大似山冈的巨兽,一种翼手蜥蜴正在统治 天空。那里尚未有我的祖先,但那个画面仍然被母亲刻 入我的短促尾骨。至于那些古老的、永远消逝了的长长 骨串们,它们跑到哪里去了?有一座尾骨天堂,世界诞 生以来所有退化的尾骨完整地躺在那里,有我的,也有 你们——智人的,被刷得白白净净,静英英铺满,像一 个雪夜。这座即将穿越著名或未名之海的海上监狱囚禁 了九百七十生灵,它们梦见我;海梦见我;它们中的一 些即将死去,它们陆生生物的梦落进深海被古老的利齿 分食——我将终生铭记它们的真名,以一种无法言说的 方式。

我们划开海图,挤过密密麻麻的港口名字。名字与 王旗朝暮变换,潮汐和风候永植。从顺化到吉大港,一 路高温高湿。过新州府那夜,有人在甲板上搞一种小 型烧火仪式。丁咖啰'港口有堆压成山死孔雀。马六甲 有堆压成山水鹿角。沙喇我2有堆积成山虎皮。在马德 拉斯)一头抹香鲸被刺穿、凌空吊起。这些死亡风景是 玻璃大窗外不断展开、镶金嵌银的地狱图。我们迅速掠 过被城墙圈起的“黑白城”,,它怪异的风貌绵延海岸十 数里——怪异,夹杂着微妙的熟悉,以及怪异和熟悉

杂交而生的惊怖。绕过多彩的科摩林角,尸体更为多 样:犀牛角、象牙、鲨鱼鳍、黑皮肤的智人。炎热半 ‘岛几个倏忽而逝的港口提供了一种印象——种制造尸

体的事业正在兴起;前仆后继的港口则补充说,同步兴 起的还有倒卖尸体的事业。我和迭亚高安静目送一个又 一个港口抵达、远去,入夜之后他从窗边离开因为他什

1今登嘉楼。

2今雪兰莪。

3今清奈。

4圣乔治堡。

么也看不见了。夜间的港口(摩加迪沙、贝拉、马普 托、德班)殊为不同。我见过酷似空棺材的死港、血水 倾泻如红色帷幕,也见过水星映照的码头上有人正举起 匕首杀人。但也有可能,我们取道另一条航线,更常规 的那条——离开澳门,借着顺风向南直坠嚼喇叭I,就像 一个自信的、闭起眼睛栽进深渊的人。船逃过了无风带 的诅咒 切尽在掌握——嚼喇叭极热,有令动物印 象深刻的乌云、大雨和参天椰树,腰间包一块毛巾的智 人蹿上树顶,砍那些沉甸甸的甜水丸子。东北风漫天游 荡 切尽在掌握:信风、帆装、针路、老水手的教 诲——在东北风将毛里求斯的蓝色淡影拱手送上之前, 只有蛮荒蓝水淹溺天地、时间、眼耳口鼻,那蓝水体量 之大、面目之森冷,足以变乱一切陆生动物心智,“世 界是大的,”冯喜说,在他这样说的时候,尚未懂得真 正的“大”。世界是大的,因此,听过风的海客不甘再 受困于囹圄。

有时迭亚高从甲板上带回发疯水手故事。水手疯了 又疯、死了又死,变幻姓名、肤色、起点、终点,世世 代代,永不超生。海平线永恒不变:它仅仅是平躺着, 自我重复,就可以把世界切成两半,把智人的脑仁切成

1今印尼一巽他海峡一带。 两半。假如你逮住一个疯水手,迭亚高说,他正要跳海 呢,你当场砍开他脑壳,就会发现里头脑浆已经变得跟 眼前世界一模一样:上半截蓝,下半截深蓝;有的疯子 跳海,迭亚高说,有的疯子跳舞,有的疯子跳进沸腾大 锅,锅里正在熬着沥青呢。而世界号所有可能的航线和 所有疯梦都在大鱼河'西岸汇合。船泊进一面辽阔港湾, 那宽度、那碧蓝色水是我前所未见。朝向陆地的一方, 一座怪模样平头大山和一对尖头小山填满了舷窗。

一泊就是一个月。男人们登岸放风——他们已被数 月以来的海盐腌得极干。我的牢房门边布置了两名带枪 看守。我问:“船在等什么? “放风回来的迭亚高告诉 我说:“等一股可靠的东南风。”迭亚高放风时候,一个 印度人来顶班。他搬一把椅子,岗然不动坐直。我则严 格遵守和迭亚高的协议:四爪着地,不吐一字,伪装成 一头真正野兽。

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幕降临在世界号起锚时刻。 “所有人”是指世界号、湾面近千艘大小帆船,以及寄 居码头的乌泱泱生灵。当时“可靠的东南风”已经起 来,船帆大腹便便,绳索、桅杆在我们头顶吱扭扭欢 叫。涅墨西斯号突然出现在兔子岛(迭亚高和他在甲板

1 19世纪开普敦殖民地的界河。 上新交的朋友们划一条小艇到岛上去,发现遍地是兔 子。有个人称烂嘴德雍的一等水手指认了欧洲野兔,说 那种兔子在他童年的原野上十分常见。“真滑稽,”迭 亚高说,“那些跑来跑去的兔子让烂嘴德雍原地痛哭起 来。”迭亚高和朋友们在岛上停留了两小时,那是计划 之外的两小时。他们枪杀了五十六只兔子,当中有欧 洲野兔,也有一种花兔和一种特别纤瘦的灰兔)后方。 迭亚高指着那怪物说:“看啊蛙,那是什么,她在干什 么。"我说:“天后作证——那是一块铁,她在顶风航 行。”迭亚高说:“一块巨铁,浮着,逆风疾行。"我俩 一起扑向窗玻璃好看个明白,甲板上的吼叫声、跺脚声 使玻璃震动,很快整艘世界号像发癫痫似的震动起来。 迭亚高拱开舱门蹿了上去。码头挤满人,人一团一团地 失足、落水,不怕死地向巨铁游去只为看个明白。据说 水冷得刺骨! 一切甲板涂满人。人链从望楼、桅杆、支 索挂下来。人人不要命,只为看个明白。迭亚高说得没 错,巨铁涅墨西斯号逆风疾行,一根黑亮巨管从她腰间 冲天凸起,像要轰天!但没有轰天,只是持续地喷吐黑 烟。她发着一种破天荒的怪声越逼越近,一连七夜,那 怪声回荡在所有人梦里,把他们催化成铁:吊床上的 铁,湿巷里的铁,深陷羽绒的铁,母亲怀里的铁。

后来,迭亚高说,她比世界号长一倍,她轻松刺穿 拦路的风障就像被看不见的千匹骏马拉着跑,她不张一 帆,向后笔直吐黑烟。迭亚高还说,好几个士官当即抹 泪,因那船主桅斜桁上挂着红船旗。码头上有人大喊: “她要往昆士兰去! ”许多声音问:“铁块如何能够逆风 疾行? "人们看不明白。一块巨铁逆风疾行的景象壮丽 有如世界末日;涅墨西斯号让所有人着了魔。在接着经 停的圣海伦纳岛,人们不太关心托体同山阿的法兰西废 帝或他的长屋,顺利跨越赤道的好运气也无人在意;直 到人碇达喀尔,我们才见到另一拨和我们一样着了魔、 丢了魂的人,没完没了地呼天抢地、大肆议论:人人都 在打听那块扬长南去的冒烟巨铁,终于,在特内里费 岛,他们明确得知涅墨西斯号的目的地是奥德萨,“哪 个奥德萨?”世界号水手如在梦中,茫然无措,“不对, 怎么可能,我们是在桌湾遇到她的,她正逆风东行

那几乎就是终点了。我们带着新生的万物的尸体 (那些可怜的树和鸟没能扛过大海)和巨大的困惑,在 七月末一个下午滑入帝国心脏。空气凉、硬、带刺。海 水是不祥的紫色。我们一路顺风,远离风暴、疾病、叛 乱、暗礁和邪灵,但终究未能躲开困惑。铁块如何能够 逆风疾行?那就是风和帆的终点了。我爬进大木笼(我 就是被同一口木笼从好景花园转移到世界号),笼底厚 铺蕨叶和苔薛,一根手腕粗的铁链缠紧笼门,一块大黑 布当笼而罩。迭亚高起先还在近处唠叨着“蛙——别 怕——蛙——",后来我弄丢了那声音。

那就是一切的终点了 :热地之海,故乡,风和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