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年关将近。老三活着的时候,过年炖肉炸菜、置办年货都是他的事。王母去老三的屋里找大料。大料分装,包在牛皮纸里,外面又捆了个塑料袋,放在客厅茶几下面的抽屉里。王母打开,闻着八角、花椒、香叶等的味道,用手捻了下,还能用。过了六十岁,王母不吃肉,只吃素,和信仰无关,血压是有点高,也是近两年查出来的,决定不吃肉,只是不爱吃了,自家地里种的蔬菜、自己摊的粗粮煎饼更合胃口。以前,王母闻到大料味,总觉得腻,从这一刻开始,到她死,大料味和老三如影随形,或是老三站在灶台前,掀开锅盖,热气腾腾中,拿着铁勺尝味的样子;或是炖菜上桌后,老三觍着脸期盼从亲友的嘴巴里得出评价。几句赞赏让老三点烟,跷腿,一脸自豪;或是老三喝多酒,摇晃了进门,摸不到院灯的开关,他昂着脖子骂娘。此后,想老三,回忆费劲时,她就抓一把大料放在鼻前嗅。逢镇上的集市,王母经过卖大料的摊位,也能想起老三,碍于四周的乡邻,不便流泪,想得也不尽兴。

两个多月没人进来,地面和家具等暴露在外的地方,都蒙了一层土。王母透过半掩的卧室门,看到双人床上被褥凌乱,保持着那天早上她发现老三时的样子。想起老三青紫的脸、嘴边干掉的血迹,王母坐在沙发上,掩面哭起来。两个多月过去了,老三的死已经无人问津,乡邻也只有路过王家门前,看到铁门上的两张白纸,想起老三已经死了。丧事刚过那几天,乡邻见到王母就上前安抚,她心里还不太乐意。他们口头上是安慰,脸上难掩的兴奋,多半也是对照她凄凉的处境来获取内心的满足。如今没人再提老三,她有时扎堆聊天,主动引出老三,说起过年,今年家里不能贴春联和萝卜钱了。无人搭腔。又说,老大不在家,老二只顾着自己,年货还都没置办,都说老三不好,这些事都是他的。还无人搭腔。王母看着众人的脸,心想,这些没死过儿子的人,心都是狠的。

中午,王父回来吃午饭。年底厂里进出货物,人多眼杂,容易丢东西,夜里增加了巡逻,晚上要去值班。在正午的阳光下,天井的铁丝上挂着的排骨和鸡滴答着血水。说好的拿出来化冻,晚上王父回来拾掇炖上。老大自从去了北京,手机没人接,也没说过年还回不回来。王母说,再打一遍。王父端着碗正沿边吸溜黏粥,眼睛越过冒着热气的橙黄色粥面,奚落道,娘了个×的,死外边算了,他心里还有这个家了?王母是家中唯一没有手机的,不会摆弄,或者眼神不济,是她对外的托辞,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农村女性,只上过几天扫盲班,生育三个儿子,没独自在外讨过营生,一辈子圈在岭子镇,去外镇和远方亲戚家中,也是结伴而行,当天返回。如此这般,确实没有拥有一块手机,用十一个具体的数字,让外界联系到她的必要。自觉与时代以及科技划清界限,以及挂在嘴边的那句,谁没事会找我呢?是这个老妪用仅有的自尊来掩饰无知和被忽略。

如今,王母为了给远在北京的大儿子打电话,犯了难。做完饭,封上炉子,一缕缕烟从并不严密的炉盖四周冒出来,她坐在火炉边,心中反复念叨,我怎么是这种命?五年后的夏天,王能好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两天后,中午老二从医院回来,商量放弃治疗,让王母拿个主意。王能好做开颅手术切下的半块头盖骨在角落里放着,上面沾着皮毛,骨片内侧还有脑浆留下的白色痕迹。医生嘱咐用医用酒精泡起来,两天过去了,在家里没找到大小合适的罐子。老二口中所复述的医生的话,她听不懂,明白人是救不活了。有那么一会,王母站在那里,没有动,脑子一片空白,脸上没什么表情。外面烈日当头,丝丝寒意渗透进屋,所及之处,一切都在冰冻。王父坐在自己的那把椅子上,嘴巴微张,流着口水。逐渐病变的大脑,影响了他的言语表达,行动也有些不受控制。半个小时后,家族里的男丁们闻讯赶来,聚集在客厅里,安排王能好的后事。王父颤抖着挪着碎步,向众人散烟,嘴上没说什么,又要麻烦大家了。外面的过道上,王母坐在马扎上择菜,边择边说,我怎么是这种命?不时有人从里屋走出来说上一两句,别哭了,他就是这种命。这些话,都没进她心里。佝偻的身子,花白的头发,发出农村妇女们哭天喊地时惯用的“俺娘”“俺的老天爷”,此刻无助的王母,让众人意识到,她曾经也是从孩子一步步变老,成了别人的母亲、奶奶。哭诉的过程中,似曾相识的感觉涌进来,打断了一小会王母的哭声,她想到老三当初死的那会,自己也如此痛哭过,又想起老大在北京时,她央求打电话受阻,坐在炉边,被烟熏到呼吸困难,又舍不得炭块燃烧时散发的温度。

大年三十的中午,村民们从墓地上坟回来,手机短信提醒,明后天有寒潮,降温幅度达十度以上,局部有中到大雪。夜幕降临,春晚还没开始,那股寒潮从西伯利亚一路横扫华北平原,山东鲁中地区的点状丘陵并没起到多少的抵御,顺利降临到岭子镇的上空。村民挂在门口的红灯笼剧烈摇晃,铁门和屋檐上刚贴上不到半天的春联和萝卜钱,已经被吹掉大半。王一村北头的老二家,天井里乱七八糟堆放着锅碗瓢盆,几个冰柜的上面有放不下的排骨和肉。老二在外面喝酒,还没有回来。老二媳妇庞大的身躯陷在沙发里,拿着遥控器不停换台。两个女儿在里间,抱着手机玩游戏,外面寒风呼啸,她们都没留意。在几公里外的辛留村,付英华和卫华邦提着几箱牛奶,从村头的小超市走出来,经过胡同往家走。卫华邦缩着脖子,骂了句,×他娘的,真要降温了。付英华说,给你做了棉裤,你不穿,早晚冻死你。回到家,看着地上摆放着的礼品,二人商量如何分配给亲戚。年初三,按例走姑,在一箱牛奶和一桶花生油的基础上,考虑到老三没了,付英华又让卫华邦多提着一箱鸡蛋。几公里外的王家老宅,南边生着炉子的西偏房亮着灯,隐约传来春晚主持人在向全国人民拜年。北边的新房一片漆黑,主人老大和老三都没在。墙角搭建的棚舍,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王父晚上在厂里值夜班,春节期间,一天给三天的工资。王母蜷缩在床上,身上铺着被子,两只裸露在外的手,感觉到一股股寒意从门缝里传进来,心里想,天气预报真是准。她略微起身,给躺在床上抱着手机玩游戏的王庆掖了下被角,又摸了下他生了冻疮的手,说,手放被窝里暖和下,天天抱着个手机,早晚冻烂你的手。王庆没搭腔,盯着手机屏幕,游戏中的打斗声突然变成了来电响声。

王能好喘着粗气说,我在外面很好,甭担心,赚了钱回去,没事别打电话,你好好的。不到十秒钟,也没说句过年好。等王庆再拨过去,手机又关机了。王母骂了几句×他娘的死外边别回来了,骂完又心里舒坦,孩子在外面没事,这下放心了。打完电话,王能好的手机又被收上去,扔到柜子里。轮到后面排队的周光权。话还没说,他的眼睛已经红了,管事的东北小伙骂道,×你妈的,一会说话,多说一个字,整死你。周光权用沾满煤灰的袖口擦了下泪,脸上一片污泥,在短暂十秒钟的通话中,难以端详出他的表情。六百多公里外的枣庄农村,周东山感觉出了父亲的不对劲,他肯定是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没有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宽慰母亲说,他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几个小时后,电视里零点的钟声敲响,鞭炮声响彻整个村庄,周家依旧被不安和怨恨的情绪笼罩,天井里没有像往年那般落满一地鲜红的炮仗皮。多少年后,再回忆起这次和父亲的通话,周东山只是淡然定义为,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厂院中间竖着一根高耸的木杆,上面挂着耀眼的大灯,方便他们晚上干活。平时要干到后半夜,今天年三十,提前公布的春晚节目单里依旧没有赵本山,那几个东北人不死心,还要守着电视看个究竟,就让他们早点歇工了。向家里报完平安,推开门后,漫天的雪花纷扬在灯光下。北风凛冽,雪花扑在苦力们乌黑的脸上,化成水,顺流而下。一个多月来倒腾煤炭,肺和气管塞满了煤渣,喘不上气。在通往南边铁皮集装箱不到两百米的路上,王能好闭着眼仰起头,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集装箱里住着王能好、周光权等九个人,头顶中间留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大小的天窗,雪花从天窗飘下来。上个星期,王能好从闲谈的货车司机口中得知,这地方在北京西郊,再往西几公里是太行山余脉,越过山就是河北。这几天,他一直盘算,趁着春节,找机会跑进山里。望着雪花,王能好缩在被褥里,知道计划泡汤了。大雪封山,跑出去也是冻死,留在这里,起码还有口吃的。

塑料桶从天窗吊下来,热气腾腾,一桶的蒸包。小东北说,大过年的,让你们吃点好的,猪肉白菜馅的。众人哄抢一空,没人说话,只有吧唧和吞咽声。吃完了,小哑巴呜呜喳喳,意思是没吃饱。王能好手大,拿了五个,吃了四个,留一个,藏在枕头下面,想等着明天再吃。周光权问,你家里,过年都吃啥?王能好说,就那些吃的,还能有啥。周光权说,你念念。王能好说,炸肉蛋,炸茄盒,炸鱼,炸豆腐,猪皮冻,炖牛排,炖排骨,炖鸡,灌香肠,蒸年糕,枣卷子,还有啥?周光权说,菜就不用说了。王能好说,都是老三炸菜炖肉,我不动手,只管吃。周光权问,你家老三做得好吃不?王能好说,好吃,比饭店里的好吃,他干别的不行,在弄吃的这事上下力气。周光权说,我想吃煎年糕了,切成片,在锅里一煎,蘸着白糖吃。王能好说,我还想都吃呢,我姥爷炸的肉蛋特别好吃,枣庄那边有肉蛋吗?周光权说,肉蛋咋做的?我们是炸丸子,肉切碎了捻成团,放锅里炸。王能好说,听着就不好吃,肉丸裹上面糊,扔锅里炸好,放冷屋里,想吃的时候炖着放汤,这才好吃,及留着吃,能吃到出正月。说完肉丸,又说茄盒,再说炖鸡。周光权说起枣庄的辣子肉,下饭。王能好想起岭子镇上的肉饼,包子,还有羊汤,牛骨头就更别提了。两个人就这么一言一语说下去。王能好说,要是现在有瓶白酒就好了,两个多月没喝了。周光权说,我最后一次喝酒还是在火车上。王能好说,娘了个×的,遇不到你,我也不会这样。见周光权没搭话,又说,也怪我这张嘴,没事好找人说话,娘了个×的,我还不如是个哑巴了。想起不远处打呼噜的小哑巴,他又说,哑巴也受欺负。周光权不知道啥时候睡着了,王能好也裹紧被子睡了过去。零点,附近的村庄传来一阵密集的鞭炮声,王能好睁开眼,天窗还在飘着雪花,他迷糊中,听到周光权说了句,过年了。后半夜,两个多月没吃什么油腥,肉包子让他们一个个肚子窜稀,在屋角的铁桶前排队,有等不及的就拉在地上。第二天,小东北来开门,看到一屋子的稀屎结成冰碴,说,×你妈的,就不应该给你们吃好的。

王能好再次吃到肉,是两个多月后。他跑进山里,昼夜不息,翻山越岭,在废弃的古长城烽火台里找到驴友留下的一个打火机,点上一堆火,烧出灰,把灰抹在血肉模糊的脚底。到了半夜,冻疮发痒,难以入睡,他起来接着赶路。深山老林中的狼嚎,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日落月升,又过了两天,王能好站在山顶,望着东边层叠的太行山,瘫坐在岩石上。岩面上一亿多年前白垩纪时期的树叶化石,纹路清晰,他把手放在上面,抚摸了一会,内心在灼烧,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历经磨难,好歹最后成了斗战胜佛,我吃这么多苦,遭这么多罪,有什么用呢?

西边层叠的太行山脉荒无人烟,看不到头,先前王能好只顾着逃命,害怕被抓回去,现在害怕到底要去哪。神经一放松,身体瘫软不像是自己的,他拄着树杈,向西又走了一个昼夜,天亮前来到兴门村。(几天后的早晨,王能好推着平板车拉猪饲料,在村头看到村碑,转到背面,上面刻着几行字:兴门,坐落于威固镇西北十八公里,以兴门山而得名。清光绪《易州志》载:“兴门村,又名兴门寨,自古地势险要,民风彪悍,素有七山八寨九沟,战乱中土匪盗贼多藏匿于此。明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克保定府,大批流民百姓藏于兴门,后祖蕃户衍繁,改名兴门村。”)村子建在半山腰,山下分布着条状小块的梯田,立春没过几天,麦苗刚返青,除去山中点缀的松柏,是唯一的绿色。胡同以碎石铺砌,走在上面,有些硌脚。王能好沿边扶着石头垒的墙,饥肠辘辘走着,在一户人家门前闻到了肉包子的香味。村民老徐,在村南边废弃的老宅区搞养殖,昨夜里老母猪降了一窝共十二头猪仔,活了九头,死了三头。他把死掉的猪仔拉回家,剁馅蒸肉包,折腾了一宿,早上刚出锅,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后,他看到王能好倚在门边,破衣褴衫,瘦骨嶙峋,像在坟里埋了几年,刚爬出来。老徐纳闷,他活了快五十年,听老辈说起村里的人出去打家劫舍,还是头一次有人来兴门乞讨的。他拿出包子,先是两个,又是两个,再两个,王能好一口气吃了八个。怕他撑死,老徐不往外拿包子。怕他胀死,老徐也没给王能好水喝。对象在城里干家政,常年不回来,老徐平时一个人在家。事后,他对王能好说,要不是这样,不可能让你进来,那娘们爱干净。

老徐一米七五的个头,平头,四方脸,一口牙被烟熏得发黑。他早年在青海当过三年兵,此后一直保持着穿迷彩服的习惯。当兵的第三年,野外拉练,在玉树的一次急行军中,老徐滚下山坡,地形复杂,施救困难,等战友把他救上来,他已经在沟底躺了十几个小时。右脚鞋子掉了,脚趾头冻伤,切掉了三个。王能好洗漱后,换上一套洗旧的迷彩服,袖口和裤脚卷起了一大块。老徐看他的脸,心说,怎么也得五十多了。老徐又看他的手脚,皱眉说,你这再多走一天,也要冻掉了。

切掉的脚趾头,让老徐的人生多了两个证件:一是,三等功;二是,伤残七级证书(每月领取不足两百的福利)。光荣退伍后,二十来岁的老徐豪情万丈,对于安置在残联坐办公室的工作嗤之以鼻,先后在保定城里当过保安、销售员,和战友开过快餐店,都没赚到什么钱。回村搞养殖后,闹猪瘟,看着猪成批死掉,老徐也后悔过,早知道就安心坐办公室了。等还清外债,碰到好年景,一年猪养下来赚了十几万,老徐喝完酒,陷在沙发里,看着央七的《军歌嘹亮》,想念青海夜空那触手可及的满天繁星,哼唱几句: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不要想妈妈/声声我日夜呼唤/多少句心里话/不要离别时两眼泪花/军营是咱温暖的家。王能好铲猪舍里的粪,听着老徐显摆这些,只点头不说话。老徐也打听王能好的情况。反馈简单如下:四十多,山东人,来保定打工,在山里迷了路。王能好说,娘了个×的,我再也不出来打工了。老徐问,家里还有谁?王能好说,爸妈都在。老徐的爸妈前几年陆续生病死了,听到这里说,那你不回家,还在我这里待他娘了个×什么劲。

王能好打理猪舍不到半个月,临走,老徐给了他五百块钱。山上柳树还没冒新芽,他先坐大巴,后坐火车,回到家时桃花都已经开了。走的时候,王能好说过回去后给老徐报平安,也说过给他寄点当地的土特产。这些他都没做,再也没和老徐联系过。感谢的话,相处的半个月也都说尽了,干活他也没偷过懒。老徐也不缺钱,每个月国家还给他几百块钱,这么一想,老徐才给他五百块,有点抠。老徐干完活,找替换的迷彩服时,发现少了两套,想起王能好,一闪而过,也没指望他真寄东西。王能好看着家里的两套迷彩服,也会想起老徐,为了让自己心安,想得更多的是,老徐为人显摆,把他当下人,吆五喝六的。又想到他伤还没养好,老徐就让他晚上住在猪场的小屋里,臭气熏天的,守着刚降生的猪仔,半夜起来还要照看。再想的是,老徐有好酒,不舍得拿出去,只给他喝便宜的衡水老白干。喝着酒,老徐这个瘸子就让王能好站军姿,站不好还骂娘。这么想下去,王能好又觉得,自己做得没错,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回到家,起初的一两年,关于在北京打工的这段经历,王能好只字不提,有什么可说的呢。炫耀自己能吃苦,炫耀自己成功逃脱,可当初为什么被骗?他经常夜里从中梦中惊醒,梦到自己被抓了回去,没日没日倒煤。有时,王能好成了没见过面的祖父,推着三轮车,往前线运送粮食,夹在队伍中间,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看着车上的麻袋,粮食在嘴边也不能吃。炮火连天,国民党的飞机在上面盘旋,扔下炸弹,身边的人都被炸死了,残手断脚散落一地,里面有周光权、小哑巴等人。最后,只剩下王能好自己在被炮火席卷的广袤土地上前行,前后无人,形单影只。车上的麻袋破了洞,粮食撒了一地,东北人养的那几条大狼狗跟在后面,王能好不敢停下来捡,推着车埋头往前跑,失足掉进铁蒺藜里,越挣越紧,蒺藜缠住身子,勾住皮肉,撕扯成一块一块的。狼狗追过来,伸出舌头舔着血,犬齿毕露,眼看要啃。王能好在血腥味中醒过来,发现自己挠破了被小东北打得留下伤疤的地方。为了不影响干活,伤疤主要集中在后背和前胸,像用裁纸刀划得密密麻麻,结痂蜕皮后,坑坑洼洼,像是橘皮。

二〇一九年四月份,王能好去淄川打零工,下工后走到昌国路的立交桥,被交警拦了下来,没有驾驶证和行驶证,摩托车暂扣。他给表弟打电话。卫华邦开车载着王能好沿着一〇二省道回家,春风和煦,他打开车窗,驱散王能好身上的咸臭味。王能好让卫华邦托人找下关系,把摩托车从交警队弄出来。卫华邦先是埋怨,什么证都没有,还敢上路?让你长个教训。王能好说,表弟,我什么时候求过你?卫华邦说,没少求。王能好又说,我妈是你姑,你爸是我舅。卫华邦心里犯难,不是托不到人,来的路上知道王能好的摩托车被扣了,他就在心里盘算,该找什么人,只不过不是直接的关系,要中间过渡下。打几个电话的事,说起来简单,也是求人办事,欠人情。他在想如何还这份人情。几个月后,卫华邦又一次面临这种处境,不同的是,此刻坐在身旁一脸愤慨的表哥,已经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在逐渐离开这个世界。一想到又要求人办事,卫华邦脸上的表情,就是王能好此刻看到的,皱着眉,哀声叹气,手指敲着方向盘,不时说出的几个“肏”字并无具体的所指,更多是对自己性格中的羞怯与固有的冷漠撕扯时的失望。有那么一会,他歪头看着情绪激动的王能好,不屑又怜悯,让他身上出了一层细汗。卫华邦托人找了肇事科的人,在后续的处理中,办事人员态度和言语虽转好,对最后的认定责任却没有任何帮助。卫华邦庆幸这次摩托车被扣,让他有机会了解到表哥不为人知的那些事。不然这些秘密,只能随着王能好的死,被密封在地下,成为身边的亲人时而想起的谜团。

卫华邦说,托人也行,你那年去北京,春节都没回来,那几个月,你都干啥了?王能好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他沉默了会,看着窗外,没意识到车速在逐渐变慢。他告诉了表弟。卫华邦问他,你跑出来,就没想报警?那些还关在里面的工友咋办?王能好说,我管他们干什么?有些话,他没说。一是,他记恨周光权骗了他,不应该把他放出来。二是,他当组长的那阵子,协助工头,把哑巴埋了。跑出来后,他心想,要报警,这事讲不清楚,说不准给定个杀人犯。卫华邦又问,那哑巴多大?王能好说,看起来不大,十几岁,也可能是二十几岁,皮包骨头,脸上又有皱纹,在里面待久了,看不准人,人老得快。王能好露出自己交错着掉了一半的牙,说,我掉牙就从那时候开始的,光干活,不吃饭,老得快。卫华邦又问,那哑巴是哪里的人?王能好说,他是哑巴,我咋知道?卫华邦又问,他怎么死的?王能好说,不是病死,就是累死的,往车上装煤,没站稳一头栽下来,躺了两天就没气了。卫华邦又问,你们把他埋在哪里了?王能好说,在山里挖了个坑,我挖的,上面撒了三袋子石灰,包起来,臭不了。王能好想了下说,这事,你可别说出去。卫华邦问,你不亏心吗?王能好想了下,问,换作是你,你怎么做?这把卫华邦问住了,岔开话题,又问,周光权是怎么骗的你?

到了北京西站,王能好跟着两个东北口音的工头上了面包车。第一次到北京,王能好趴在窗户往外看,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问,你们去过天安门吗?又问,从天安门前面走吗?见没回音。他说,不路过也没事,我抽空自己去。又说,最好是经过,都来北京了,怎么也得拍个照。车开出市区,上了高架,高楼变成了厂房,来到郊区。王能好问,这也是北京?和我老家也没啥区别。下了高架,转到省道,远处山丘可见,标示牌指向河北,王能好又问,咱这是去河北?工头说,别急,快到了。面包车拐进小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路边停下。工头问,撒尿,去吗?王能好拉开车门,两个工头一左一右架着他,拖到野地里,边打边骂,×你妈的,见过话多的,没见过你这么话多的,这张臭嘴一路上就没消停过。两个人拉开裤链,憋了一路的尿,浇在他的身上。怕弄脏车座,让王能好脱光衣服,只穿着一条内裤上了车。王能好抱着衣服,坐在车上,没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敢问,怕再多说一句话,又挨顿打。

进了厂房,工头把王能好的行李收上去。厂院里,十几个人分散在煤山上,拿着铁锨装袋,留下一个个坑,如同在给自己挖坟。工头分给王能好一把铁锨,把他推到煤山一角。王能好远远地看到周光权,心里恨得牙痒。没吃饭,一口气干到后半夜。夜里,王能好和周光权分在一个集装箱。王能好问,咱俩就见了一面,为啥骗我?周光权说,别人都拖家带口的,你是光棍。王能好把周光权一家肏了遍。听他骂够了,周光权又说,刚来,别想着跑。说着,掀开衣服,露出胸膛亮给他看,黑灯瞎火,没看到什么,抓住王能好的手去摸,一道道的,刚结痂,像是鳄鱼皮。这些伤疤,过不了多久,王能好的身上也会有。周光权又说,这帮人不是人养的,你看那几条狼狗了没,咱还不如它们。王能好问他是怎么被骗来的。周光权本来去天津堂弟那边送快递。第二天,他送的包裹被人偷了。包裹的主人在当地有些势力,要他赔偿,开口八千,说里面是个古玩。公司的意见是,他刚来两天,还没入职,这钱要让堂弟和他一起掏。这是欺负人,周光权说,我收拾东西走了。他在天津火车站,碰到一个妇女,聊起打工的事,说介绍去北京,日结,一天三百。周光权寻思,干一个月,能把这钱赔上。王能好又问,没想过逃吗?周光权说,没说不给钱,就是苦点,这堆煤干完了,钱照给。王能好骂道,你没长脑子。不到一月,煤堆装完运走,又卸了一山的煤炭。过完春节,不装煤了,开始装棉花。棉花轻,吃力不多,就是闷,陷进棉花堆,像掉进了水里。逃出来前,他们这些人被塞进集装箱,路上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说一个小时,也有说三个小时,运到另外一个仓库,老板换了,工头还是那几个东北人。三个仓库的面粉,往货车上装,干了不到一个星期,一个仓库还没搬完。王能好借着上厕所,背着平时从口袋里一次次藏下来的三斤多面粉,消失在山里。

刚回到家那段时间,王能好不太爱说话,睡觉开着灯——有违节俭省电的家风,一天四五顿饭,半夜醒来,披星戴月在院子里走不停。村里人见到他,打趣地问,什么时候再出去发财?他说,人心坏透了,还是家里好。后来,他又恢复了健谈和讨嫌的性格。旁人再问起。他说,北京也就那样,没什么好的,车多人多。周光权的死活,王能好不知道,他可能还关在什么地方当苦力,或者也逃了。家里存有的王能好和父亲在天安门、故宫等地的照片,是又过了一年,在王父的强烈要求下去的。旅游三天,来回路费加上吃住,两个人花了不到一千块。王父从北京回来,不到半年,查出来小脑萎缩,再出不了远门。又过了四年——二〇一九年,直到王能好死掉,他再没去外面,留在本地,去劳务市场找活路。寒来暑往,王能好最长休息过两次,一次是因痔疮住院;一次是安装暖气管道,大铁管压过脚面,几处骨裂,在家休养了不到一个月。他的银行存款又多了十几万,累计存下三十多万,随其增长的还有酒瘾和脸上的皱纹。

终生没有娶妻生子的王能好,每周至少用劣质的桶装白酒把自己灌醉两次。他成为难以消散的鬼魂,长久留在岭子镇的居民心中。许多年以后,邮政储蓄的工作人员,在为年底业绩犯愁时,还会提到王能好,名字变得模糊,代称为,那个不住嘴的老光棍,报以不再嫌弃的微笑,为失去了一个忠实的储蓄用户感到惋惜。至于王能好面对这些姑娘们,脸上曾出现过的羞怯和企图冒犯时的拘谨神态,何尝不是另一种悲凉。早上,四里八乡的老少爷们聚集到诚信劳务市场候工,平日里的疲惫与是否能寻到工的顾虑交织在脸上,他们意识到,王能好把一部分欢声笑语永远地带走了。无法从死人身上找到内心的平衡,自身处境的悲苦,新老更迭的苦力们口口相传,让王能好逐渐成为一个传说,话多,讨嫌,半吊子,侮辱性的词汇里包含着一种切实的缅怀。那些在岭子镇盘根错节的胡同里偶遇过王能好的人们,在生活中某个出神的时刻,会想起很久没遇到这个热情打招呼的中年男人了。

这两年,岭子镇配合上级的振兴乡村政策,胡同修整,道路扩宽,栽种绿植,粉刷墙壁。无人机驶过岭子镇的上空,鳞次栉比的平房,居民状如蚂蚁。宣传片中,有在广场欢快舞动的大妈,有冲着镜头做出拘谨笑容的商贩,有在村委厂院举着手臂宣誓的基层公仆,有在车间里佯装检查设备的工人,有一闪而过只留下背影的妇孺。还有些死掉的人,留在街景地图中。顺着一〇二省道,由西向东,道路两侧的农田,废品收购站,洗车店,面粉厂;进镇,大槐树下的镇碑,五金店,敬老院,镇卫生所,丽豪酒店(闲置多年),羊汤店,贩卖牛肉的摊位;左拐三十度,美容店,小超市;继续直行三百米,与岭子镇美食街交叉口的路南,有家牛肉包子铺,几个人围着刚出笼的包子,热气腾腾。人群的外侧,一个身穿松垮迷彩服的中年男子,率先看到拍摄街景的车辆,转过身子,盯着车顶的摄像头。涉及个人隐私,脸部打码。因脚跛而歪斜的身姿还是被人一眼认出,这是王能好。

见过王能好醉态的人,不说终生难忘,起码不会轻易被新的记忆掩盖。具体哪一年,卫华邦记不清,事由也都忘了。十一月份,没到零下。晚上十点多,临睡前,卫华邦披着棉袄,从屋里出来上厕所。那几天风大,天上难得有星星,月亮格外亮。蹲下没一会,铁门被敲得像是打镲。卫华邦一股怒气,拿钥匙开锁。门前没人,他走了几步,来到胡同口,站在路灯下,借着灯光,看到南边前邻屋脊的阴影下有辆摩托车。王能好坐在排水沟盖板上,垂着脑袋,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卫华邦问,这么晚,你过来干啥?王能好抬头,站起来,在地上画龙,说,娘了个×的,都看不起你表哥,你也看不起我。又说,我王能好这一辈子,早晚让你们知道。卫华邦习以为常又忍不住发火,你除了喝酒还能干啥?王能好踩着不在点上的秧歌步,娘了个×的,都看错我了,觉得我好欺负。又说,老天爷都知道,我王能好是什么人!他仰头呼出大口的酒气说,表弟,我有钱,你要多少钱,你说,你去开公司,钱算什么东西。他两只手扑打着夹袄,大步转圈。卫华邦说,这都几点了,赶紧回去吧你。王能好说,早晚让整个岭子镇知道,我是什么人。卫华邦说,别早晚,现在也都知道你。王能好说,不一样,表弟啊,现在是臭名远扬,以后咱也当个人。说着,他跨上摩托车,打火,没打着,再蹬,还没打着,又蹬,边蹬边说,表弟,你进屋吧。卫华邦站在旁边。王能好继续打火,车身摇晃,他用力蹬,还是不行。他说,我王能好这辈子娘了个×的。又说,你快进屋吧,你表哥没事,谁也治不了你表哥。他继续打火,一次比一次用力,伴随着娘了个×和他这一辈子,还是没打着火。十几分钟过去了,王能好累得喘粗气,从摩托车上下来,朝卫华邦摆手,自顾推着摩托车消失在夜色中。他这一辈子到底怎么了,末了也没说出来。

杨美容在岭子镇上的美容院营业不到一年,拿着从王能好以及其他人那里借来的几十万(仅王能好就借给她十万,用房子和汽车抵押,借条在他死后被老二从铺盖底下翻出来),与人合伙在城区经营一家医疗美容机构,三层外观粉红色的楼梯,原先是仁爱女子医院,女子医院再往前是红十字男科医院。如此不温不火过了三年。期间,王能好拿着借条多次去辛留村上门催债。老庚说,杨美容早就不在家住了。杨美容手机打不通,信息有时回,也是几天后,翻来覆去,都是让王能好相信她的人品。王能好几次以股东的身份,提出去美容机构视察工作。都被杨美容一句,你懂个屁,顶了回去。钱要不回来,当初杨美容信誓旦旦要给他介绍女人的想法也落空了。死后,在王能好手机微信里,还存有杨美容发来的几个妇女的照片。王能好都没看上,依据是,看样子就不像踏实过日子的。

七月一号,王能好在城西给油罐上漆,烈日当头,油罐里又热又闷,被油漆味熏得头晕恶心。到了中午,王能好爬出来,靠在墙根,连日来高温,全身起了一层痱子,手不停地挠着后背。杨美容打来电话,说房租到期,另外找地方,剩下一堆东西,让他来看下,能拉走的拉走。王能好担心杨美容是用这些东西抵债,思量了下说,明天还要出工,不去。杨美容说,钱照还,东西白给你。王能好笑了,这可是你说的。挂了电话,他琢磨出来了,杨美容不是另外找地方,是彻底不干了。

七月二日。王能好骑着电动车,宋胜华开着摩托三轮,结伴进城。杨美容没在,老庚在厂里干活,玻璃割到了手臂上的动脉,身边离不了人。在和其余几波收废品的竞争中,王能好抢到一台据说价格过万的美容仪器。从上午,到下午,几个小时,王能好和这些人混熟了。天色将晚,王能好主动提出喝酒。其余人没应和,他又说,我请客,都去,热闹。

城区的茂业百货,远处看像巨大的棺材。茂业百货西边原来是建筑材料城,商户已搬走多年,中间的空地时常有驾校在这里练车。除了有家莱芜炒鸡店,其余房屋已作仓库用途,平时没什么人来。莱芜炒鸡店,只有一层,四个包间,大厅十来张桌子。春夏之际,天气暖和时桌椅摆在店外。考虑到并不火爆的生意,这样的面积在吃客看来有些浪费。好在位置不佳,房租并不贵。这里的莱芜炒鸡和别处有两处不同:一是用的配料花椒是带杆青,更出味又吃起来不麻烦;二是这里的炒鸡可以两吃,炒一盆,加粉皮炖一盆。一个菜的钱,吃两个,划算。也因此,老主顾不少,饭馆能维持下去。这对夫妻都不是本地人,来自莱芜,男的厨师,女的服务员。男的主厨,是个瘦高个,不苟言笑,只管炒菜,不忙时坐在椅子上玩手机。女的也瘦,喜欢笑,为人热心,有人来吃饭,笑脸相迎。

前几年,王能好在城区安装广告牌,下工后,工友带他来这里吃过几次。每次来,老板娘都笑脸相迎,王能好错以为对自己有意思。几年过去了,店还在,人也没换。小夫妻,成了父母,女儿刚会走路。王能好一行四人,在露天的案桌落定。王能好抢到美容仪器的惬意,在这对夫妻日常的幸福面前,如点燃的火柴棒掉进汪洋大海中。菜上齐,一盆三斤的炖鸡,一个葱爆豆腐,一个花生米。两瓶二锅头,天还没黑,喝了大半。王能好提着嗓子说,杨美容欠了他十万,好几年了,到现在都不还。抱怨如同炫耀,在酒桌上没引来任何反馈。另外两个人和宋胜华低声窃语,不住地撇嘴。宋胜华说,甭搭理他,就这么个人,喝了酒不是他了。王能好对路过的老板娘说,你家的炒鸡好吃,我给你钱,你们开个大饭店,当大老板。老板娘说,现在这样就挺好。王能好说,我和你说真的,在这里多憋屈,这都六七点钟了,也没啥人来。老板娘笑着进了屋。王能好晃荡着站起来,跟着去屋里,被宋胜华一把拽住,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喝你的酒吧。王能好甩开,我有钱,我怕啥。白酒喝完,另外两人说天晚了,明天还要干活,要走。王能好不让,又要了一箱啤酒。宋胜华后来说,王能好喝完白酒,又喝啤酒,拦不住。四个人里,他喝得最多。众人劝他,别骑车回家了。他没听。这番说辞,是宋胜华为自己开脱,还是如其所言,并不重要。老二拿这事要挟他,想让他赔钱,这倒让宋胜华一肚子怨言,逢人就说,我旷工一天,去帮他拉货,啥也没赚,还要倒赔钱,我去他娘了个×的。

王能好骑着电动车往家走,在临淄大道和闻韶路的交叉口,闯了红灯,被一个左转的雷克萨斯汽车撞倒,后脑勺着地。送到医院,做完开颅手术,王能好在危重病房住了两天,花了小一万块钱(老二垫付的),死了。交警出具认定责任书,王能好全责。王能好死后,要等法医出具死亡认定书才能火化。他在殡仪馆的冷藏室,又住了两天。和王能好一起在冷藏室的,有七八具尸体,其中一具男尸,停放了七八年,也没人来认领,还要一直停放下去。老二跑前跑后七八天,料理这些事。旁人问,交通事故,赔偿多少钱?老二说,老大不体贴人,白死了。监控录像中,王能好撞向汽车的瞬间,醉醺醺的脸上,表情放松,没看到红灯,也没看到汽车,更没看到任何人。目空一切,什么也不在乎。王能好也运气好,王一村墓地迁入新址,墓穴统一式样,旁边栽有松柏。骨灰盒放进坑里,盖上大理石罩。老二拿着聚氨酯密封枪,沿着石缝,打出一条黑色的胶,将王能好密封在了地下。

2020年1月—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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