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出工

多年前,王能好生了一场病,病情只持续了两年,带来的影响,几乎横跨三十岁到四十岁。直到现在,他都认为自己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就这么给毁了。这多少有些夸大的成分,不过也可以理解。在过去的生命中,放在任何的时间段,也都可以说是最好的时光。他总是在心里对生活作出假设,如果不生病的话,会怎么样。生活中的失意者,都一直生活在懊悔中,对过去的任何决断和选择,都不尽满意。王能好也属于此类。

有段时间,当别人问起为什么没结婚时,他总是说,要是不生病也该结了。这个托辞刚开始用,多少还能换回对方的惋惜和理解。用了几年,再问,为什么还没结婚?他又搬出生病,对方不耐烦地说,过去几年你也没生病,怎么不找?这个对方,多半是乡邻工友等不相熟的人,为了让谈话结束,故意拿婚姻这事来堵王能好的嘴。刚才还夸夸其谈满嘴没句正话的王能好,被这么一问,立刻不狗兴(淄博方言:兴奋)了,耷拉着脑袋,边走边说,说不明白,你们不懂。这里的不懂和不明白,涉及王能好内心伤筋动骨的地方。

掏心掏肺的话,放在别人的身上,只能在两种情况下说:一是和交心的朋友,二是喝多酒。王能好只有后者,他认识的人多,没有可以交心的,或者说,他的性格决定了对谁都一视同仁,看不出远近,只要酒喝到位,和谁都能交心,可并没有人把他当回事,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王能好的被轻视,和他的身份有直接的关系,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说的话分量也轻,自然不会被人放在眼里。从村民朴素的势利眼角度出发,财力和权力,两者占据一项,自然会变得重要起来。就算也是架喷话的机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话在听者的心中就有了分量,不能以废话来概括。可是找个能说上话的又有什么用,王能好有时想,没有交心的朋友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干活,吃饭,忙起来也就没那么多事了。无非就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别人听不听是另一码事,自己说出来就行了。王能好后来喜欢上喝酒,也是这个原因,喝多了,平时积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酒后吐真言,酒后说胡话。前者是王能好,后者是听到的人的反映。王能好那些掏心掏肺的话,免不了还是被人当成胡话。

王能好有固定的几个酒友,他们都是从小玩到大的一把连子(淄博方言:发小),除了他,都已经结婚生子,有着按部就班的家庭生活。酒局越来越难凑,要满足几个条件。鉴于王能好一喝就多,喝多就难缠的习性。酒友的配偶们放出话,不准王能好来家里。只有等老婆不在家,或者上夜班,酒友才招呼他过来。王能好很少带菜出席,最多提着家里打开的塑料桶装劣酒。对方准备的菜肴也多为常见的家常菜,素菜为主,一两个肉菜点缀。酒友家中晾晒的女士内衣,墙上挂着的家庭合影,一应俱全的家电,无不刺激着王能好被酒精软化了的内心。

王能好去上海前,孙康元趁老婆上中班(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喊王能好来家里喝酒当作送行,并嘱咐他买点炸肉。孙康元的家在村北边的新房区,下工后王能好没回家,直接去了。看见王能好,孙康元说,我他娘了个×就知道你只带了张嘴。王能好看到茶几上刚炸出来的花生米说,走得急,炸肉忘买了,喝酒又不是吃肉,有花生米就够了。锅上的排骨还在炖着,肉香四溢。王能好深吸了下鼻子,有排骨,你还让我买什么肉?孙康元说,我就知道你是这种人,试试你。孙康元和王能好同龄,儿子孙猛上高中,平时住校不回家。婚姻是有王能好在场的保留话题,一般在酒过三巡之后,这次他进入状态有点早,让孙康元多少有些意外,怕他一个人喝多,把白酒瓶子揣怀里去了厨房。王能好坐在沙发上,守着茶几上的花生米、土豆丝,环视房间。孙康元两口子,都在厂子里上班,平时忙,回来倒头睡觉,屋子没人收拾,客厅西边放着一张双人床,铺盖都还没整理。高珍就是从这里起身,穿戴,简单吃了点饭菜,去工厂上班。孙康元结婚的时候,王能好是伴郎之一,跟着去高楼镇接亲。高珍家里还有个妹妹,比她小两岁,长得比她还好看。接亲的时候,王能好看上了妹妹。后来闹洞房,伴郎们把妹妹和几个伴娘拽进小屋,关上灯,王能好趁机摸过妹妹的身子,娇喘和呼吸,惊吓的叫声,让他身体充血,无处释放。听到姐妹们的求救声,高珍拿着棍子踹开门,把这帮人打跑了。高珍泼辣,孙康元性子软,家里大小事都是高珍说了算。

王能好走进厨房,问小姨子的近况。孙康元往锅里倒味极鲜,勺子搅拌下,舀出汤尝咸淡,剩下的汤倒回锅里,指着地上竹篮里的茄子、土豆说,这是前两天她小姨送来的。高珍的妹妹后来嫁到丰台镇,丈夫是种大棚的,如今伺候着两个大棚,一年收入少说二三十万,就是累点,风吹日晒没时间打理自己,四十出头像是过五十了。王能好说,大棚不是人干的活。孙康元说,能赚到钱就行。王能好又问,你拉杆子(淄博方言:连襟)这人怎么样?孙康元从锅里挖出一块排骨,咬了一口,又扔进锅里,还不熟,说,挺老实的人,能吃苦。王能好说,还有呢?孙康元说,你问这个干什么?王能好笑起来,当初你小姨子要是跟我的话,不也挺好的。孙康元笑了,都过去小二十年了,你还惦记着呢。王能好说,她当初看不上我,我以为她能找个什么样的人,到头还不是一个种大棚的。孙康元说,谁说她没看上你,孙猛他妈根本就没问她妹妹。听到这里,王能好急得跺脚,高珍怎么能这样呢?等她回来我得和她说道说道。十多年前,在灰暗的小屋,王能好从后面抱住妹妹柔软的身子,想在她耳边说点什么,门打开,一道光把房间劈成两半,妹妹挣脱开跑了出去。记不清当初要说什么了。王能好从竹篮里拿出大头菜,剥开撕叶子,扔进锅里,心想,你们两口子辛苦种的菜,还不是让我吃了。

宋胜华提着炸肉进来。孙康元指着王能好说,你看看人家老宋,让买啥就买啥。王能好说,你是欺负他老实。老宋在车间投料,汗水风干后,头发贴着脑门,一米六的个头,上身的齐鲁塑编蓝色工作服上沾满白料,套在他的身上像件袍子。年初老宋离了婚,其实早就该离了,三年前老婆跟人跑了,三年后回来,要和老宋离婚。儿子留给老宋,说好的每个月八百块抚养费,快一年了只按时给了两个月,电话没人接,不知道人死在哪里了。刚离婚那会,老宋喝完酒,哭着说,应该杀了这对狗男女。又说,你要是找个好的,我也能死心,一个贩猪的,往宰猪场送猪,都快六十了,图什么?老宋那方面有点毛病,叉车的货叉捣在下体,两个睾丸碎了一个。算工伤,赔了五万。后来就不举了。

人齐,菜全,倒满杯。孙康元见王能好的吃相,心里就来气,啥时候吃过你买的东西?王能好说,上次吃火锅,我不是带的白菜和菠菜。孙康元说,那是你自家地里种的,你为谁花过一分钱?要不说你找不到老婆。宋胜华一直拿着炸肉吃,不说话,不一会,炸肉下去了一小半。孙康元把盛炸肉的盘子,放在自己面前,就买了这点炸肉,让你一个人快吃完了。宋胜华只笑不说话。孙康元说,老宋,你也说句话。宋胜华嘴里的炸肉还没咽下去,端起酒杯说,少说话,多喝酒。

王能好环视房子,十几年过去,装修和布局都换了。王能好指着地上的瓷砖,这瓷砖还是我给你贴的,你家高珍怎么对我的?王能好又指着墙,刮瓷的时候找我,你家高珍怎么对我的?王能好又指着铝合金门窗,我给你装的时候把手划了道口子,你家高珍怎么对我的?王能好抬头指着天花板,我给你装天花板的时候,你家高珍怎么对我的?他闷着头,哭了起来,我王能好怎么对你们的,你们怎么对我?给你家干了这些事,问你要过工钱没,吃你点肉,你还不愿意了。孙康元说,吃你的饭吧。王能好说,你赔我个老婆。老宋在旁边笑着不说话。孙康元说,你和老宋搭伙过日子算了。王能好说,蛋没了的玩意,要他干啥?能让老宋急的事,除了老婆跟人跑了,就是下体。老宋站起来,手里拿着块排骨,往外走。孙康元拉住老宋,回头看着坐在茶几上的王能好,你满嘴放屁。王能好说,我说的实话。孙康元说,实话也不能这么说。老宋站着,盯着王能好,又回来坐下,继续吃盆里的排骨。

这天晚上,王能好喝醉了,赖在孙康元的家里不走,要等高珍下班回来。孙康元和宋胜华,一人拽着一条腿,把王能好拖到大门口。王能好两只手扳着铁门不松手,边说边吐,前言不搭后语,先是让孙康元说小姨子的家在哪里,他要去找她。又说,我有的是钱,不就是女人,我买个老婆回来。又说,找什么老婆,啥时候死都不知道。又说,现在的人心坏透了,用得着看得见你,用不着把人扔在一边,父母和兄弟都信不过。又说,我王能好这辈子,一定会混出个人样。又说,在哪里都一样。四邻街坊出来,看到王能好醉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个个皱眉讥讽,老大又喝多了。又说,就他这样还找老婆呢,下辈子吧。这些话,王能好都没听见,他睡着了。有人拿出手电筒,照着王能好,有人拍照,有人边录视频边讲解,王一村的老光棍又喝多了(王能好在呕吐物里扭动着身子),大家看见了没,活的,还动,现场征婚了(镜头对准王能好的脸,口中又吐出一摊)。视频发在王一村的微信群里,当天晚上,全村都知道了。不到二十秒的视频,有村民发给在美国内布拉斯加林肯大学留学的儿子,在当地留学生的群体中广受欢迎,这是王能好的影像资料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几年后,短视频在网络兴起,它作为酒后醉态的素材之一,频繁被引用,长盛不衰。

孙康元把王能好弄进三轮车送回家,和老三一起脱掉他身上沾满污秽的衣服。临走时,老三说,他下次再喝成这样,直接扔路边就行,不用送回来。十二点多,高珍下班回来,见家门口的地上几堆新添的土,看到微信群里王能好的醉态,她把孙康元从床上拽起来,用扫帚狠狠抽打了几下。高珍说,再让他来,拿刀剁下你的头来。躺在床上,孙康元问高珍是否还记得王能好看上她妹妹的事。高珍迷糊中说,不睡觉,滚出去。是否有这事,还是王能好的幻想,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孙康元闭着眼,想起当初刚结婚,高珍身量薄,有股奶香味,性事结束他俩还会抱着再说会话。他转过身,背对着高珍,抚摸着自己的下体,没有丝毫的反应。

世纪之交前后,王能好在个人承包的建筑队当匠人,四处给人盖屋。包工头姓毕,家在中心大街上,有个自盖的两层沿街房,租给卖家电的,自己住在后面的平房里。惠民家电的店主是个女的,老公在镇上的初中教物理,一头卷毛。老毕盖两层楼时没考虑到,阳光照不进屋,黑不说,还潮湿。去年老毕得了脑血栓,医生嘱咐多运动晒太阳。天好的时候,老毕坐上轮椅,拐杖放在腿上,挪到惠民家电旁边晒太阳。生病前,老毕一直干着包工头的营生,爱吃肉,尤其是肥肉片。给雇主盖房子,主家中午要管一顿饭,有时候遇到出手阔绰的雇主,还备着酒。老毕不喝酒,只吃肉。王能好从二十出头跟着老毕干,滴酒不沾,到了三十岁,多了喝酒的毛病,遇到中午管饭有酒,老毕让他少喝点,别影响下午干活。王能好说没事,一喝就喝多,下午站在横板上砌砖,不是墙砌歪了,就是接不住砖,摔成了两半。雇主不愿意,王能好说,看不中,你上来砌。王能好话多,老毕能忍,一起干活,话多的人,可以解闷。再说王能好这人,话虽多,不急眼,说多说少,言重了,也没事。老毕平时对王能好说的话重,可以树立自己的威信。喝了酒,王能好变了个人,说话没分寸。老毕对王能好说,什么时候改了喝酒的毛病,你再回来。王能好没回来,酒越喝越顺口。

十几年后,老毕坐在街边倒腾日头,太阳在哪,他去哪。王能好问,老毕,现在还吃肥肉片不?老毕歪着脖子,憋半天,吐出来的都是象声词。王能好又说,老毕,舌头捋直了说。老毕歪着头,流着口水,手颤抖着拿拐杖。王能好笑起来,改天咱俩喝点。走远后,他悟出来,老毕要说的是,滚。心里又笑起来。王能好不当匠人的那年,刚好三十,全世界迎接新世纪的到来,全国上下从年初等着建国五十周年的阅兵式。两千年,应该能上天了。这些都和王能好没多大关系。村里给他在村头批的宅基地都长草了,家里催他先把房子盖起来,不然去哪里找媳妇?五月份,从老毕那里不干了。为了省钱,王能好没请建筑队,亲属加邻舍日夜不息,一个多月,房子砌了个大概。上梁要用起吊机,找的老毕,和他说好,拖欠的工资抵账。放完鞭炮,当天中午王能好喝醉了,和老三打了一架,头上缝了好几针。夏天雨水多,停工半个多月。头上拆了线,王能好站在工地上,泥沙被乡邻偷挖了不少,屋里有狗和人拉的屎。

宅子主体建成,三间北屋。按照正常的程序,安窗,安门,抹墙皮。每个房间里生一堆炭火,吸湿气,再涂白墙,刮瓷,吊顶,添置点家具,就可以先搬进来住着,陆续加盖西屋、东屋以及南屋。主体建成,后面这些都是老二几年后决定结婚后完成的。

一天早上,王能好醒来,手发麻,使不上劲,几个小时后症状缓解,再是刺痛,血液里有无数的细针,游走四肢的关节,扎进骨肉。开始以为是这些日子盖房子,操心加劳累,买来伤湿止痛膏哪里疼贴哪里,开始还有点用,后面关节都贴满了,也不见效果。他下不来床,走路扶着墙。总是不见好,家里人以为装的,宅子没人再去动工。

到了秋天,王能好去医院拍片检查。医生说是劳累过度导致关节劳损,让他多注意休息。开的药吃了,效果不大,只有吃止痛药,情况会短暂缓解。南定有个老中医,据说医术很神,喝了一段时间的中药,也不管用。王能好行动迟缓,怕冷,刚入秋就穿上了棉衣,摇晃着出现在家人的面前。家人开始接受他这样的状态,三十岁成了废人,唉声叹气的同时也把责任推在他的身上,为什么就你这样?这意思里包含着,他不能再像以往去赚钱,只是闲在家吃喝。这么多年,他赚的钱如数交给了母亲,再想往外拿钱就成了个问题。他们态度明确,这种无望的求医之路应该适可而止了,认命或者不治,别再给家里制造负担,才是对家庭应尽的义务。中西医术办不了的事,只能找其他的途径。年底腊月的一天,家里请来一个神婆,自称是碧霞元君在人间的众多代理人之一。八仙桌抬到天井,插香,上贡品,王能好匍匐在地,祭拜碧霞元君的牌位。神婆换上道服,右持拂尘,左拿摇铃,口中念念有词,环绕而行,周身升腾起一阵白雾。神灵附体,她端坐蒲团上,接受众人的跪拜。拂尘拍打在王能好的身上,想起遭受的家人的冷落,他埋头哭了。黄纸燃尽,余灰四落,法事结束。换下道服,神婆点钱收下,临走时说,三天之内,不见好转,神鬼也没得办法。王能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了三天,疼痛仍在持续。

新世纪后的第一个春节,王能好守在大门口,对前来拜年的亲友们叫嚣着,王家没个好东西,都是该死的。大家把他绑起来,扔进储存粮食的偏房,饿了两天。开春后,王能好听信各种民间偏方,上山抓土鳖子、蝎子,回来泡药酒。老二谈了个对象,家里决定把村北的宅子给老二,先让他结婚。王能好的意见不重要,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就这么过去了。他和村里名叫小梁子的侏儒成了玩伴,在胡同口打牌,也喝酒。小梁子背着罗锅,不到一米四,是个快六十的孤寡老人。两个人在一起最常做的事是展望未来的敬老院生活。再过几年,小梁子就能去养老院,管吃管住。王能好还要再熬十几年。小梁子说,你记得找我。几年后,小梁子住进敬老院。有时,王能好经过,站在铁门外看到小梁子正围着花坛散步。王能好把他喊过来,递给他一块热豆腐。后来,小梁子在冬天死于煤气中毒。

王能好的病莫名其妙地好了。病来得没有原因,去得也没有原因。他给自己找了个原因,当知道别人关节疼时,他都会建议对方去吃土鳖子和蝎子,睁大眼睛,口气笃定地说,吃上几斤就没事了。每当关节偶尔疼痛时,王能好的肠子像被人一把抓住,抽出身体。他想起那暗无天日的两年多,怕病又复发。疾病让王能好生活在恐惧中,也教会他钱在自己的手上最放心,这世界上没有人靠得住,亲人也不行。

今天早上,王能好醒来,两只肩膀露在外面,风从床头上方的后窗吹进来,他往被子里缩了下,拽紧被角。风声呼啸,降温了。他试着翻身,两只肩膀隐隐作痛,双手交叉放在肩头,脑海迅速过了一遍生病时那些年的经历,有些过于感伤,就忍着不去想。大概是南方阴冷潮湿的天气让旧疾复发,他打消了再去南方的念头。在阴郁的情绪中,王能好起床穿好衣服,推开门,不到五点,南墙的那棵泡桐树在风中摇晃,树叶落满天井。昨夜下过一场雨,天井里的一切比往日暗淡了些,雨水汇集处,在灯光下闪烁着斑点。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着省道,无数的水洼映着红光,宛如火焰。王能好被眼前的景象惊到,呼吸着空气中清冽的味道,心情畅然。自来水厂对面的包子店,蒸笼替换间一团白气腾空而起。王能好排队等包子,脑海中闪现,十月份在热电厂打杂,管道破裂升腾起的热气。他要了五个牛肉、五个三鲜,去里面找座。时间还早,人不多。墙角的桌子上有个铝合金铁桶,上面贴着白纸——粥免费。王能好端着粥落座,抬眼看到对面的老耿。王能好笑起来,怎么是你?又说刚才还想起在热电厂的事,当初从劳务市场招去了五个,老耿也是其中之一。都知道王能好节省,早上一般在家吃碗面条,很少出来这么犒劳自己。老耿问,今天是怎么回事?你也来吃包子。又说,去了上海一趟,发财了吧?来吃包子。老耿的老婆是东北的,吃的方面不惜钱。家里只有读高中的女儿,花销也少。用老婆的话说,吃进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镇上几家特色的早餐,邮局旁边的热豆腐蘸韭花酱,东街上的莱芜火烧,天方楼下面的羊汤烩饼……老耿轮流吃,今天轮到自来水厂对面的这家包子。

包子端上来,烫手,王能好咬了一口,油滴答下来,在铝合金的桌面上凝结成白块。老耿说,我早就和你说过,赚那么多钱干啥,不吃留着干啥?他先吃完了,又去添了碗粥。平时,王能好听到这话,没放在心上。今天不同往日,老耿的一席话,他特别受用。吃完后,身上热乎了,两个人结伴上路。

诚信劳务的门前零星站着几个初来劳务市场寻活的生面孔,他们脸上神情慌张,肩膀挎着工具包,脚下的木板上歪曲的字迹告知雇主自己会的手艺,刮瓷、木工、防水、电工……视线扫着来往的行人,担忧今天能否出工。一场冬雨一场寒,相熟的工友们躲在屋里,十几米的地方,挤得站不住人。早进来的贴在炉子和烟筒旁边,其余的或坐或蹲。他们天不亮,从四里八乡赶过来。夏天暴晒的黝黑皮肤逐渐褪色,肤色白皙不少,不变的是常年的疲态和困意。烟雾缭绕,小段烧开热水,让大伙自己添水。见王能好来了,大家把他拽进屋,让他说在上海的事。有人问,南方的小姐怎么样,嫖了吧?又说,老王赚的钱,不嫖还行。又说,王哥这气质,小姐得给他钱。话越说越往下走。王能好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又说,你走了这阵子,发生了不少事,老朱死了。半个月前,齐鲁塑编来招人干零工。四个人刚进厂门口,活都没开始干,老朱就倒地上了,救护车来的时候人就没气了,直接拉到了殡仪馆。说这话的人,当时在现场,这半个月,向别人描述了不知道多少次,开始还有鼻子有眼,恨不得自己趴在地上摆出老朱死时的姿态,脸上的表情,以及围观者的反应。今天,他对王能好的叙述,只简练到几个词组,倒地,猝死,心脏病。

这五年,王能好和老朱一起出过几次工。不是一类人。老朱心思重,说话一板一眼,有他在的地方,气温都要低几度。老朱老家是沂源的,山区,种地没收成,周边工厂也少。他儿子在这边的化工厂上班,车间毒气泄露,肝损伤住院。老朱边陪床,边为医药费和赔偿的事跑东跑西。化工厂是私企,老板混社会起家,从他身上要不出钱。老朱想以暴制暴,问大家认不认识黑社会,扬言要花一万块钱给儿子讨个公道。事情怎么解决的不清楚,后来他就不说了。老朱的心脏不太好倒是真的,爱生闷气,嘴唇发紫。干劳务市场,活急人手少,劳动力大,雇主言语重是经常的事,老朱的口音一听又是外地的,欺辱的事免不了。

秋天,玉米饱粒后,镇上的宏旺养牛场四处收秸秆,搅碎后当饲料。农用三轮车装满新鲜的秸秆,运到养牛场过磅。暑热未消,老朱他们裹着衣服戴着口罩,把秸秆卸下车,抱进粉碎机。五天的时间,上百吨的碎料填满了两个篮球场大小深三米的储料池。一天干下来,脱一层皮肉。五天下来,人瘦了十来斤。说好的一天三百,一千五百块。从秋天一直拖到入冬。老朱他们去要了几次账,回回都说没钱。最后一次,他们堵在厂门口不走,拉牛的客户急眼了。别人拿到一千五,老朱到手一千四。王能好说情。场主说,钱少给你了?装你娘了个×的好人,你有钱,你给他。王能好笑着,要坐在沙发上,屁股没落,场主吼了声,谁让你坐这里了,滚出去。过了会,老朱走出来。回去的路上,王能好说,回头的一百,我给你要回来。老朱说,你们这里的人,我看透了,不讲理。王能好说,分人,哪里都有这样的人。老朱说,我在老家没受过这种气,又说,就当是喂狗了,一百块都贪,干不长。两个月前,如老朱所言,宏旺养牛场欠银行的贷款,已经破产了。债主们找上门,扯横幅,老朱作为债主之一,也去了,和别的债主不一样,他不为那一百块钱,跟着向里面扔了几块砖头,心满意足地走了。

以后再次经过宏旺那逐渐废弃的养牛场,王能好免不了又会想起老朱。齐鲁塑编赔偿了十五万,老朱的儿子买了些东西,给当初送老朱去医院的几个工友。当时在场的工友说,老朱的儿子,也不爱说话。说起赔偿,工友说,一条人命十五万,赔少了,要是咱当地的人,带着人去堵它厂门,闹一闹,少说也要三十万。又说,给十五万老朱也是赚的,什么活没干,刚进厂子就死那里,要是晚几分钟,进不了厂门,这钱找谁要去?众人又给死去的老朱算了笔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朱能干三百天,一天二百,能赚六万块钱,抛开个人花销,就算五万吧,老朱也花不了一万,十五万,老朱要干三年。老朱今年五十多了,本来身体不好,要是后期治病的话,不是这么猝死,保不齐赚的钱不够治病的。他这么一下子死了,留给家里十五万,怎么都合算。说到这里,又说起老三的死,对王能好说,你家老三死得没老朱死得好。王能好说,你娘了个×的,你会死,我看你怎么死。众人不作声,甩手去屋外,心里纳闷:眼前的王能好,怎么说话和老朱一个样了?

招工的陆续来了,货运站招装卸工,蔬菜大棚招摘菜工,钢结构车间招焊工。一批批人去了。没去的,要不没手艺,要不不想去。过了八点,再找到活干的机会就少了,留下的人心里发急,出来一天空手回去,没法交代。又等了十几分钟,活来了。

六七个人挤在面包车上,王能好上车快,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司机面嫩,戴着黑框眼镜,眉毛散淡,穿着一身的黑色大衣。先前招工,他说一天二百,中午管一顿饭。车间的活,出点力,也不难为,是长期要干下去的样子。厂子里的事,个人不出钱,大家知道碰到好糊弄的活了。他开口只要五个人,工友们说情,留下一两个人,再找活不容易。王能好个头矮,在挑剩下的里面。司机问,你能干得了体力活吗?王能好说,现在天冷,我就不脱衣服了,一身的肌肉。他笑了,让所有人上了车。王能好心想,这个人大小也是个领导,说话自己算,就和他攀谈起来,一连说了几个村里在盈科上班的人名。他都表示不认识。王能好自顾说,盈科一两千人,也不可能认全,他们都在车间里,你这个领导不认识也正常。司机手腕压在方向盘上说,我也算不上什么领导,都是给人打工。王能好说,在我们眼里你就是领导了。后面有人问,车间里具体是什么活?司机说,新建的医疗车间,搬运机器、清理卫生什么的。又说,重的有叉车起重机。王能好问,你们厂里这么多工人,干啥从外面找,花这冤枉钱。他说,你这就不会算账了,工人都在生产线上,停一条生产线,一天损失多少钱。又说,这么大厂子,一天光电费就几十万,不差你们这点钱。

集装箱车排队入厂,面包车停在主路一侧。路边是个摊位,饮料零食放在电动三轮车上。摊主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头包黄色围巾,腰身弯着。整日站着,腿部血液流动不畅,她的右腿常年肿着,已经跛了。厂内区域不准吸烟,摊位四周围着工人,有些站着,有些蹲着,穿着淡蓝色的工作服,一言不发抽着烟。王能好摇下车窗,对着老太吼了几声,喂,喂。老太没听见,王能好放弃了,摇上车窗。司机问,这人你认识?王能好说,我妗子的姐姐。司机说,这老太真够拼命的,一年到头风吹日晒的都在这里。王能好问,怎么其余的摊位都清理了,就不清她的?司机说,前两天董事长从这里过,给了她几百块钱,从建厂她就在这里,不容易,当时好几个工人在这里买水,老太拿着两瓶水追着要给董事长,董事长跑进车里,没要水。王能好说,这个小摊,不少赚钱,一年怎么着也得十几万吧。司机回,那也是辛苦钱,谁能出这个劲,一天十个小时耗在这里,冬天冷夏天热的。王能好说,早知道,我也在这里摆摊。刚建厂的时候,老三在门口摆摊卖羊汤。小十年过去了,当初的一片荒地,如今厂房林立,马路上货车往来,下夜班的工人从厂里出来,上白班的工人有序进厂。趁城管上班前,马路对面停了一长溜的早餐车。

面包车进厂,在保安室旁边停下。司机招呼他们下车,自己走进保安室。一会,一个保安跟着司机出来,把手里几件橘黄色的施工背心和工作证挨个分发给工人。长久以来对访客的盘问,保安锻炼出傲慢的语气,穿上制服,说出的话像是在训诫。几点注意事项:厂里不准抽烟,进出场要出示工作证,不能闹事,不能大声喧哗。保安又说,厂里到处都有监控,手脚都干净点。有人小声嘀咕,我们来干活的,又不是犯人,把我们当什么了?王能好问保安,刘忠呢?保安盯着王能好上下打量了会,问,你认识我们队长?王能好笑着说,自家兄弟,他在哪?我过去打声招呼。有的工友看不下去,老王,让你来干活的,不是让你到处来认亲戚的。王能好说,说几句的事,耽误你啥事了?保安说,我们队长还没来上班。司机催促着,他们又上了面包车。司机一扫刚才的冷漠,主动问,刘哥和你什么关系?王能好说,我表弟的铁哥们。司机回了句,刘忠还什么人都认识。又问,刘哥以前混过社会吧?王能好说,有事,你和我说,吃不了亏。又问,你叫啥?又问,你家哪里的?又问,你在厂里具体干啥的?三个问题追问下去,把司机打听透了,开始以小吴代称他。小吴家是潍坊的,今年大学毕业,人力资源管理专业,在人事部门实习,还在试用期,分派到他这边的都是跑腿的事。

扩建的医疗车间在最西边,面包车缓慢行驶在厂区的道路上,两侧矗立整齐划一的灰色车间,条状草地上栽种着零星几棵树,树冠被定期修剪得只剩一小撮。从厂房里传出机械的轰鸣声,工人们固定在流水线上,叉车驶出厂房,把货物运送到仓库。在现代化工厂建筑面前,气氛骤然压抑起来,他们望着车窗外,不再说话,如同押赴刑场,平静下的惶恐。

一个短发妇女手拿蓝色的文件夹站在车间门口。小吴招呼大家,从旁边的两个塑料箱子拿出棉线手套、安全头盔,逐一分发。妇女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临时用工合同,递到大家手里,大致意思是,发生安全事故,后果自负。这引起了大家的不满,我们也不是没在工厂干过活。有人说,这是拿人不当人啊。有人说,怎么不早说?大家七嘴八舌争执,小吴困在其中说,公司的规定,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又说,这也是个形式。有人说,是个形式,那就别要这个形式。有人附和,对,也没人故意受伤的。有人说,我们注意点不就行了。妇女说,你们注意点,不受伤,那还怕签个字?有人说,咱不能混理啊。妇女炸毛了,说谁混理呢,也没逼你们签,不签的话,现在就可以走。妇女对小吴说,开车把他们送回去。有人说,你要这样,当初就别带我们来,这都几点了,哪还有招工的,今天不就白瞎了?又有人说,出来一天就是想见点钱,这让我们回去算咋个说?妇女说,小吴,愣着干什么,都送回去。为难的处境让小吴脸上稚气显露,他目光扫视众人,寻求帮助,希望能有人站出来打破僵局。王能好说,出来都出来了,签吧,还能把人弄死了。大家签好字,妇女收上来,走了。小吴脚步轻快中透着殷勤走在前面,大家在后面埋怨王能好充大头,背叛自己的阶级,吃里扒外的东西。

高有四层楼足有三四个篮球场大的车间,地面铺设着绿色的隔膜,早前运过来的机器设备凌乱地堆放着。小吴把他们分成两组,跟着两个工程师。工程师拿着图纸,指挥他们把设备依照先后顺序,放置在地面的黄色标记内。轻的部件,几个人抬着过去。重的部件,叉车运过去。当得知一条生长线设备价值几百万,弄坏了要赔偿后,他们的脚下像是踩在钢丝上,尽量使自己保持着平衡。一上午过去,生产线也没理出个头绪,工程师到点去吃饭。小吴提溜了两大塑料袋的包子,素、肉各半,共六十个。他们蹲在墙角晒着太阳,几分钟不到,包子光了,都没吃饱,等着小吴回来说道说道。风吹着云块从太阳前面划过,高耸的车间忽明忽暗。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冷空气并不总像今天这么客气,大家享受着初冬奢侈的暖意。他们日渐衰老的面孔沐浴在阳光下,数十年的体力劳动,损耗的身体变得敏感,疼痛的关节能预知天气变化。手上往年的冻疮开始裂口,在此后漫长的冬季,缠上绷带涂抹药膏,要等开春后才能愈合。

刘作生在王能好的旁边坐下,指着他的胳膊问,你孝章呢?王能好回了句,你管这么多干啥?刘作生说话有点结巴,最后一个字或词要重复两遍,如学语儿童的稚语。他笑着说,你这样不像话话。刘作生是辛留村的,王能好十四五岁之前,有多半的时间在姥爷家。王能好和刘作新同岁,比刘作生小两三岁。小时候,他们是玩伴。刘家兄弟感情好,刘作新身体没毛病前,也和刘作生一样干劳务市场。兄弟俩骑着一辆摩托车,招工也不分开,必须去同一个地方。几年前,兄弟俩在东风货运站卸货,刘作新从火车皮上掉下来,腰摔在铁轨上,腰椎骨裂,此后经常错位,至今干不了体力活。刘作新的两个女儿,一个上小学,一个刚会走路。老婆上班,他在家里看孩子,小女儿坐在滑轮车上,他牵着绳子,在大街上来回走。刘作生有时下工早,从镇上割回来排骨,喊着弟弟去家里吃。兄弟关系好不好,关键在妯娌。逢集市,不忙的时候,两家人骑着两辆三轮车,一起去赶集,买回来吃用的东西,去老人家里,一起聚餐。刘作生的老婆不能生育,远房表姐在中心医院的产科当护士,一个不满十八岁的产妇未婚先育生下儿子不要,让她抱回来姓了刘。几年后,博豪长到四五岁,生母来辛留村认亲,村民口风一致,说没这个人。博豪小时候头大,如今十五岁,在市区的技校学酒店管理。刘作生夫妇老实巴交,惜字如金,路上遇到熟人从来不主动打招呼。博豪越长越大,人精,话多,刘作生夫妇时常会想,他亲生父母会是什么样的人,想从中寻觅到儿子此后的人生轨迹。

刘作生一张口,王能好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兄弟关系这么好,亲兄弟死了要心碎不已。刘作生眼中的王能好是故作轻松,掩盖内心的悲痛。他的安慰,在王能好看来,无不流露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和炫耀。云块散去,阳光明媚,照得人眼睛睁不开。刘作生结巴,说起刘作新受伤那会,害怕他瘫痪了,急得晚上整夜失眠。又说,改天喝酒,心里的话憋着,和我唠唠。又拍着王能好的肩膀,补了句,我懂。王能好看着刘作生,鼻头两边的赘肉,像有两只手在挤压腮部。他岔开话题,你要帮我,也帮我领养个孩子,我这看上去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老婆了。刘作生说,老三留下的儿子,可不得你养。王能好说,也对,侄子也算半个儿子,怎么也是有血缘关系。刘作生的脸色变了。王能好又说,你要不上孩子,是你老婆不行还是你不行啊?养多少年也不是自己亲生的,现在不孕不育可容易治了,你还不到五十,花点钱治治。刘作生鼻头两侧的赘肉颤抖着说,你,你这越说越远了。(五年后,博豪肺结核,做开胸手术,引起并发症,脑昏迷,住进重症监护室。不到一个月,刘作生为了儿子的命,花光了多年积攒的十几万。村民谈论博豪吊诡的病情,为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惋惜。谈话的尾声总是落在,博豪回村时开的豪车,身边更换的姑娘。包工程,赌博,吸毒,这些点滴消息,经和博豪有来往的村中年轻人的传播,数次变异后提醒众人,似乎博豪所承受的这一切,是顺应天道的。)

小吴带来热水和消息,包子不能再提供,没吃饱自己解决。大伙抱怨,还他娘了个×一天电费几十万,几个包子都不管饱。王能好跟着大家伙往厂外走。小吴提醒,下午一点半上工,别迟到。其余人去厂外面抽烟。王能好走到保安室,一个年轻的保安(不是上午的那个),指着王能好呵斥道,干什么的?站在外面说。门半掩着,王能好退出门槛说,我找刘忠。保安问,你找我们队长干什么?王能好说,我是他表哥。保安立刻换了副表情,从椅子上站起来,谄媚道,队长出去吃饭了,估计也快回来了。王能好走进来,扫视了一周,看到监视屏墙,十几个监控画面罗列着:新宿舍围墙、过磅区、成品车间4号、北马路甲、办公楼东北、自制车间、洗车房、油库、北马路东、手模车间、造粒北棚区、罐区西围墙、危险品库、磨轮间北门、车间西门、晾水塔、造粒车间北门、木框北门、老宿舍门口、框条南马路、车间西围墙、车间北马路、厂门口、厂门口外……王能好在监视屏上看到工友们蹲在路边抽烟,问,厂里没有死角吗?又问,哪个是我们干活的车间?保安问,哪个?王能好说,新的医疗车间。保安说,还没来得及安装,说好的今天来铺线,下午大概来。王能好说,安监控的是不是个头不高、挺白净的?保安问,你怎么知道?王能好说,我妹夫,她老婆是我小舅家的表妹。保安说,怎么到处都是你亲戚?王能好又说,我表弟和刘忠是同学。保安说,是不是头发挺长的,戴着发箍,黑框眼镜。王能好说,对,就是他,和个二流子一样。保安笑起来,是,我听队长说过。王能好笑起来,我二弟,在外面摆摊炒菜。保安问,哪个是?王能好说,光头,挺矮的,炒鸡,有空过去照顾下生意。保安笑起来,这么一说,这里都是你家亲戚了。王能好又指着外面,那个卖水的……保安打断说,这个我知道,你表弟的大姨,队长说过。王能好笑起来,行了,你在这忙吧,待会我再过来。

保安盯着监控,看到王能好走出门,在摆摊卖水的地方停留,和老太太说了几句话,拿着一瓶饮料,消失在画面中。走出监控范围,王能好过了马路,向北,第一个十字路口,东边是条几百米长的水泥路,原是通向一家企业,后因非法集资建厂,携款跑路。群众把门口堵住,只留下这半截的公路,早中饭点四里八乡做买卖的汇聚于此,成了个喧闹的小型市场,面向盈科环保的职工和来往工业园区过路的司机。摊位多为小吃,煎饼果子、凉皮、火烧、肉夹馍。正儿八经炒菜的有三家,老二的是其中一家。菜系也大致一样,有不同的拿手菜。老二的拿手菜是炒鸡。入冬后,其余两家搭起了简易的帆布帐篷。老二的与众不同,摊位由废弃的旅游大巴改造,座椅拆除后重新焊接成两座相对的餐桌,车头副驾驶的位置摆着煤气罐和厨具,发动机盖上安装简易取暖炉,烟筒穿过车顶。四五桌的客人,老二在炒菜,弟媳在打下手忙着择菜洗刷。老二见大哥来了,让他帮忙打下手。王能好说,看一眼就走。老二颠勺,气喘吁吁地说,晚上过来,有事和你商量。王能好从袋子里抓了一把油炸花生米,吃着下了大巴车,走到厂门口,一捧的花生米刚吃完,他吧唧着嘴,走进保安室。

保安室的里屋,七八平方,放置着监控机箱,也是保安们的换衣间,门口旁边放着长条沙发以及桌子,算作刘忠的办公室。王能好轻手轻脚推门进来,看到刘忠闭着眼睛,身子斜靠在沙发上。他们上次见面,也是唯一一次,是在表弟的婚礼上。得知刘忠的身份后,王能好想在婚宴上和他认识,喝杯酒建立关系。早晨五点多接亲回来,车停在胡同口的红色拱门下,新人走上红毯,脸上的妆容、身上的礼服掩盖了多日来的疲倦,乡民们穿着厚实的棉服,起个大早来围观这场普通的乡村婚礼。打开礼花,彩带纷扬中,众人跟随新人,步入婚礼现场。一块贴着“囍”字的幕布从屋顶放下来,前面摆着一张桌子,父母分坐两侧的椅子。为了省钱,司仪由村里口舌伶俐的人充当,几分钟流程走完,婚姻仓促结束。日后留给在场印象的是,这对新人在对拜和接吻环节,并没有大家印象中的羞怯,甚至过于配合,让长辈们忍不住瘪嘴。新郎的父母在发言环节,拿着话筒,迟迟说不出话,面红耳赤,挤出一句,感谢共产党,我们过上了好日子。撒喜糖,众人哄抢一气,大多是水果糖,便宜货。这个婚礼,各处细节都透着节俭。刘忠要去上班,没留下喝喜酒。三四年就这么过去了,王能好对刘忠的印象停留在表弟接亲以及后续夫妻对拜环节时,他把厨房佐料兑在一起让表弟一饮而尽,摁着表弟的头故意出糗,入洞房时带头起哄增添婚礼的气氛,其举手投足引领着同来的年轻伙伴们,一副头领做派,显而易见是个人物。王能好也试图加入其中,在闹洞房的环节,对伴娘动手动脚了一番,但很快就被表弟呵斥了。刘忠等人看到王能好也表现出了诧异,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作为兄长,他的做派确实有失身份,应该去处理些杂事,而不是胡作非为。表弟的婚礼让王能好很是失落,家族亲戚中,所有的男性都已结婚,或者有过婚姻和离异的体验。他以前还经常和表弟说,等你结婚了,就该轮到我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表弟为婚后多年仍未生育发愁,自己还照常如此。生活如果是把刻刀,只怪王能好本身太过坚硬,除了细密的划痕和岁月的侵蚀,并没有在他这块石碑上刻出配偶和后代的姓名。

王能好端详沙发上的刘忠,想找出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他记得当初刘忠开着一辆黑色的奥迪,如今不知道车又换了没(先前的奥迪是从公司里借的公用车,如今他的车也是奥迪,是为了撑场面,买的二手的)。刘忠似乎又胖了,空调的暖风吹拂着他紧身蓝色毛衣包裹着的如同十月怀胎的肚子(实际上,他去年刚做了胃切除手术,中间有段时间,胖到了二百四十斤,现在又瘦了十来斤),他的下巴有块硬币大小的伤疤,因缝合的粗陋,凹陷下去(两年前的深夜,在一次酒醉后,和人发生争执被人用刀子捅的,往下挪一寸,刘忠脖子的动脉就该断了)。刘忠睁开眼睛,被眼前的王能好吓了一跳,慌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这已经是他最近几天做出的最激烈的运动,身上出了一层细汗,惊魂未定地盯着眼前这个身材瘦小却结实、洋溢的表情让五官舒展的农民工。一阵异味从王能好灰脏的衣物下流出来,刘忠皱了下眉。

最近这一年多,刘忠总是掉魂,在朋友的引荐下,从四里八乡远到济南,知名的神婆和民间玄学大师,都给他叫过魂或做过法事,他们的说法不一,有从八字,有从前世,有从死去的亲人,有从居住风水。归根一点,他隔三差五的头晕目眩发烧恶心,病根不在于医学数据上的超标,每次从大师们的居所归来,魂魄重新回归正位,刘忠恢复到往日的健谈,活泼到戏弄周围的人,言语中充满江湖气,对盈科的保卫工作尽心,对手下的失职动辄训斥。然后没几天,再度萎靡,只能再去拜访大师,如此往返,刘忠身心疲惫不堪。王能好今天的拜访,不够走运,正赶上了刘忠的魂魄不在正位。

王能好:(搓手)表弟,你不记得我了?

刘忠摇头。

王能好:咱俩见过,我表弟结婚的时候,你还给我让了一根烟,我不抽烟,你硬塞给我,我夹了耳朵上,后来想抽一根尝尝,不知道掉哪了。

刘忠:你表弟是谁?

王能好:卫华邦。他爸是我舅,我妈是他大姑。我是他大表哥。

刘忠:你有什么事吗?

王能好:也没啥事,这不今天来你厂干活,过来和你打声招呼。

刘忠:没事你忙去吧。

王能好:(站着没走,在想是不是要坐下,刘忠没有给他让座的意思)盈科这么大的厂,归你管,工作不轻松吧。

刘忠点头。

王能好:这保安一个月多少钱?

刘忠:三千多。

王能好:还招人不?

刘忠:你直说什么意思吧。

王能好:(指着自己)咱俩这层关系,我来给你当下手,让你身边有个信得过的人。

刘忠:不招人。

王能好:招不招人还不是你说了算。

刘忠:(看了下时间)该上班了。

王能好:表弟,啥时候招人,你和我说,我跟着你干。

刘忠:嗯,行吧。

王能好走出没几步,发现饮料忘拿了,又返回保安室。听到刘忠和保安在里屋的交谈。

刘忠:以后别他娘了个×的什么人都放进来。下次他再来,就说我不在。

保安:我本来也没想让他进来,他说是你表哥。

刘忠:他妈了个×的表哥。

保安:队长,他找你什么事啊?

刘忠:想来这里当保安,把咱们保安当什么了,想当就当。他这样的,能拿出门吗?丢人现眼的。

保安笑起来。

刘忠:下午盯紧点,我睡个觉。

这段对话,让刘忠此后的生活又多出一件头疼的事情。五年后,王能好死了。断续的被辱骂终于结束了。刘忠听到这个消息,长舒一口气,打开办公室的窗户,抽了一根烟。那时,他已经结婚,老婆怀孕,预产期还有三个月。这五年中,他仍频繁失魂,最近一位大师指出他的八字和房子相克,他正准备把婚房卖掉。朋友欠债,投资失利,刘忠的日子过得不轻松,卖掉房子后,可以还债,手里有点余钱等孩子出生。烟抽到一半,王能好的死带来的兴奋就消退了。刘忠想到,卖掉房子,魂魄再不安稳,这样活着,确实还不如一死了之。

整个下午,王能好在车间搬运机器,脑海中重复播放着刘忠的那些话,句句都扎在他的心里面,像是失血过多没了痛感,迟缓的动作遭到工友的嘲讽、工程师的指责。他努力试图宽慰自己,我是不行,可你又有什么好牛逼的,一个破保安队长,说起来还不是看门狗。又想到自己进厂,他们的检查也变成了是迎接。又想,你有本事别看门了,我好歹也是凭自己的力气吃饭,没什么可丢人。又想,我才不当这个破保安呢。又想起,都不是有出息的玩意,谁看得起谁。又想起自己银行卡里的钱。又想起,主席让我提鞋也不找你。逐渐心气平和下来。

小吴把他们一行人送到诚信劳务,王能好骑着电动车,回到老二的摊位。刚过六点,天已经黑了。街上的路灯坏了,营业的摊位扯出灯泡,照亮各自的一小块区域。今天晚上客人不是很多,车厢里散坐着几个顾客。王能好来了后,弟媳回家给两个女儿做饭。兄弟两人忙了一阵,给食客上完菜,又单炒了两个菜,一个鱼,一个辣子肉。他们靠着车窗,外面漆黑一片,两个人的模样投在玻璃上。除了过年过节,他们很少这么坐下来喝酒。老二光头,戴着棉帽子,围裙上的一层油渍像是结痂的沥青。他时而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又添了副碗筷和酒杯,留给老三。当初老二趁王能好生病,把房子要过来,添置家具加盖偏房没钱,向他要走七千块时,也是眼下这样的神情。

王能好开口问,你今天怎么没戴孝章?

老二说,忘家里了,你不是也没戴。

王能好喝了口酒,就这样还是亲兄弟呢。

老二说,你是大哥,你都没戴,还说我。又说,老三现在没了,老的年龄大了,一些事,咱俩该说道说道。

王能好说,你说吧。他指着眼前的这几个菜,老二,我还不知道你,你要是没事,能又是鱼又是肉的?你这摊子开了这么些年,这是头一回,这么痛快让我来吃。

老二说,你行了吧,我这摊子忙前忙后的,你啥时候来帮衬过我。

王能好说,我那些年帮衬你的还少了?

老二说,你别光喝酒,喝多了,正事没法说了。顿了会,问,王庆以后怎么办?

王能好说,有他奶奶爷爷的,还怕没人管了。

老二说,他爷爷奶奶也有先走的一天。

王能好说,别说这些没用的,老三就走在前面了,说不定哪天我就走了,想那么多干啥。

老二说,不是我说你,啥也不顾,到头来你连自己都不顾。

王能好说,你别说这些虚的,直接说。

老二说,老三死了,咱不能让王庆掉地下,没人管了。

王能好说,老三活着的时候,管过王庆了?除了打就是骂的。

老二说,咱说的是以后的事,你老是翻旧账干什么,咱是往前看,不是往后看。

王能好说,行,你说怎么往前看。

老二说,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两个闺女,一家四口,都是要花钱的,以后王庆归你管,过继给你。

王能好说,我还要出去,我不在家,我不管。

老二说,王庆是你亲侄子,你得管。

王能好说,你还是他亲二大爷呢,怎么就全让我管了,我管不了。

老二说,我没说不管,但过继给你当儿子,你有啥不满意的。

王能好说,这个以后再说,还有别的事不?

老二从口袋里拿出医院的单据,这是老三花的钱,你自己看看,除了报销的,一共花了六千八,咱俩对半承担。

王能好说,我就知道你心里藏着没好事,我凭啥掏这个钱。

老二说,凭啥,是不是兄弟了?

王能好说,你别和我来这一套,花钱的时候知道我是兄弟了,老二,你眼里除了钱没别的了,你要是算账,那我就和你说道说道——以前的旧宅子,那时候你刚从监牢里出来,不赚钱,急着结婚,行,房子给你了。后来你结婚,没钱捯饬房子,我是不是又给了你七八千。你这几年有钱了,以前的事不和我说道说道?

老二说,刚才说好的不提以前的事,往前看。

王能好说,房子我花钱花物盖的,你搬进去结婚成家了,要不是为了你,我不能有今天。

老二说,那也是咱爸妈做主,你同意的,你心里有怨气,你怎么不早说,早这样,我就是睡大街,也不要你的房子。

王能好说,你别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大大小小这个家,你管了多少,这几年,你自己说说。

老二说,我逢年过节没给咱爸咱妈买东西?你赚的钱一分钱都掉不出来,你管了多少,老大不小的,还吃老的喝老的。你和老三,赖在家里,怎么回事,我都没和你算。我分家了,你俩为啥不分家?

王能好说,你还觉得自己委屈了。

老二说,你说咋办吧?

王能好说,反正我不管,你和咱爸妈说的,这事我不插手。

老二说,你还算是兄弟吗?

王能好说,你算兄弟,谁有你这兄弟,上辈子没干好事。

老二说着哭起来,这么多年,老大,你有点人心吗?你这个当大哥的,你说说你的话,侄子不管,钱不出,什么都往父母身上推,你是三岁小孩啊,你过年就四十五了。

王能好看着哭泣的老二,闷了口酒,又要夹肉吃。

老二打掉王能好的筷子,别吃我做的肉。

(五年后,王能好也死了。老二成为三兄弟里唯一还活着的。大女儿中专毕业后,在城区的一家美容店实习,租住在城里,每个月微薄的薪水不够她买化妆品和衣服,纠结于从小爱吃肉和遗传自母亲的肥胖体型,对自己身体唯一满意的是手指——美甲后闪闪发亮。手指有时会不小心刮到顾客的脸或是头发,投诉和抱怨,在她骑着电动车回村的路上,很快就消散了。小女儿还在镇上念初中,处在青春的叛逆期,对右耳边延伸至面颊的状似智利版图的胎记耿耿于怀,学校规定女生统一梳辫子,她总是拆散下右边一缕进行遮掩。学校糟糕的教学质量,本身也不是学习的那块料,虽然还有一年中考,对未来,姐姐是她的模板,念技校,学门技术。放学回家,小女儿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似有似无的泪痕,男女感情早已经困扰着她。小女儿和王庆在同一所初中,比她高一级。出现在校园里的王庆,一米七几的个头,总是垂着脑袋,独来独往。父母双亡,缺乏管束,抽烟,旷课,心思都在玩游戏上,一个十四岁少年身上的遭遇,让老师们觉得可怜之外,也对他的未来不抱任何的幻想,适当的纵容,对其不端行径的视而不见,更是关爱的一种体现,辍学似乎是他唯一的出路。众人都忽略了一点,王庆的生母是大专生,乡村中的高学历。中考成绩出来,差十几分能上重点高中。平时散漫和不读书的姿态,更加诠释了王庆有颗聪明的脑袋。是老师们所说的不好好培养王庆实在是可惜,还是家中下一辈只剩下王庆这一个男丁,总之老二一反常态,没有如大家所预料的让王庆辍学在家。王庆去了职业学院,三加二学制,信息技术专业,毕业后文凭大专。当老二凌晨两三点烟瘾发作,起床在客厅抽烟时,他会想到,等王庆毕业,他也五十多了,力有不逮。王庆是家族香火的延续,他也会想到,老大和老三已经死了,下一个就是他。宿命感笼罩在身的绝望,没有让老二谨遵医嘱,戒烟戒酒,多运动,少吃清淡的。早晚都是死,管他娘了个×的,是这个山东汉子在生活面前无可奈何后的嘴硬。老二供养王庆上学,在更多的人心中,是该当如此。当王能好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为了支付医药费,老二翻箱倒柜找出王能好所有的银行卡,镇上的邮政储蓄、农村信用社,城里的农业银行,挨个查了个遍。还有王能好借给杨美容的十万块钱,王能好没有结清的工钱,王能好买的基金。共计三十余万。王能好一辈子攒下的钱,都进了老二的腰包。王父小脑萎缩,顽强活着,生活不能自理,容貌体态凝固在几年前。王母照料累了,锁上门,出去和妇女扎堆聊天,抱怨道,他早晚把我活活拖死。料理完王能好的后事,老二在家养伤——腰肌劳损和肩周炎。半年后,老二两口子继续在盈科门口经营大排档。忙碌完一天,老二回到家,腰疼得直不起身,抬手往嘴里送烟要花半分钟。王庆每个月生活费一千多,一年学费八千。老二埋下头,心里算计,这才第一年,还有五年。毕业了,操心找工作。找了工作,要娶媳妇。娶媳妇,还要买房子。一把岁数了,多了个儿子。这些事,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老大,你这三十万,不够花。)

▲吕长义(1969—)

通过媒体的报道,我们了解到的吕长义的简单生平如下:

吕长义,1969年生于上海。

1989年中学毕业后到美国留学深造。

1993年,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注册成立美国准则医疗工业有限公司,后更名为美国准则国际有限公司。

1999年初,与中国河北省保定环宇集团参股合资建立环球塑胶制品有限公司,后又继续投资环宇公司。

2004年4月,成立了上海盈科长宏进出口有限公司。

2004年8月、9月和2005年1月,在英属维尔津群岛分别注册成立了盈科国际控股有限公司、盈科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盈科实业有限公司。

现任盈科国际控股有限公司董事长。

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国制造企业的负责人,吕长义没有固定的工作地点,在山东、江苏两个生产基地和上海总部之间飞来飞去。他身材日渐发福,脸型因岁月的积淀越显圆润,五官之外的面积和其事业一样在拓宽,对比刚去美国留学时,少了英姿,多了稳重。在美求学的那几年,他没有顺利拿到学位,这是后话。但并不妨碍记者在描述吕长义时,在商人的前面缀以“有学识”。谈吐间的儒雅之风是否空穴来风,在淄博盈科门前,从建厂至今十余年就在摆摊卖水的付大妈,局限于只上过几天扫盲班,大概不会这么去评价。她说,吕董事长是个好人,这么大的老板,眼里还能看见她这个老太婆。在接到吕董事长给的几百块钱,她拿着几瓶水去追逐,让他收下那些水。身价几十亿的吕长义在四周员工的注视下,发福的身姿慌忙钻进车里开进公司。这段视频被下载,传到公司员工群,经过大家的传诵,他不经意间的善举,确实给人一种为富也仁的感动,至少要比国内发生各种灾情时,站在堆砌的物资和那条“盈科医疗捐献物资支援灾区”的横幅面前合影留念更能彰显他的为人。

和我们这些事不关己的看客不同,吕长义每次出现在自己的地盘,其圆润和儒雅,让工厂或总部的安保人员如临大敌。提前接到董事长要来的通知,山东盈科生产基地的保安队长刘忠会先指示手下,清理办公室以及门口的卫生,佩戴好甩棍等器具,整理好仪容。刘忠也不再龟缩在里间,神情严肃,端坐窗口,对来往的访客语气冷峻。相熟的员工(他的岗位也决定他认识的人多)经过,开着平日里的玩笑,在这时会收到他不近人情的反馈。在五千多名员工的眼中,吕长义成了一个符号,是上市后的股票代码。

像绝大多数的成功人士一样,吕长义并不避讳自己过去的失败,如果一个在商场沉浮中存活下来的人,身上没有几处显眼的伤疤,如何去体现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和过人的才智,还有那玄妙的上天的眷顾。从吕长义的面孔中,很难读到苦难和沧桑,起码不比同龄人王能好这个十余年如一日在劳务市场求活,黝黑的皮肤,不受众人待见,面对他人又渴望诉说的老光棍,更为动人。一个资深且有艺术造诣的画家,比如刘小东,面前站着王能好和吕长义,我相信,他会毫不犹疑选择给前者作画,而后者这样附庸风雅的富豪会竭力收藏。吕长义是一张没故事的脸,或许在他津津乐道的两次人生失败时,故事短暂地爬上过他的脸颊,只是没作过多的停留。我们只能承认社会地位和金钱,确实像推土机一样,把他人生的沟壑推平,只剩下通往人生巅峰的平坦大道。

吕长义的父母都是工程师,他从小衣食无忧,家中几排书架,各类藏书。吕长义业余喜欢科普读物,在同龄人读《十万个为什么》的时候,他不以为然,在父母言传身教下,他早已掌握数理化的基本常识。作为家中独子,吕氏祖孙三代人住在弄堂里,苦难和吕长义沾边的,也就是拥挤不堪的居住环境。身在山东农村的同龄人王能好,兄弟三人,一家五口人,从未对住房这个问题担忧,出门就是宽敞的天井。在吕长义研究数理化,头脑翱翔在太空,思索是否有外星人存在时,王能好跟着长辈下地干活,他学会拔草,抓蚂蚱,认识了各类植物,把青麦穗在手中揉搓,一吹,麦粒塞进嘴巴里,吃饱后把麦秸抱进沟里堆积成山。大人们关心收成。王能好把丰收、减产,年景的好坏,归结为是否风调雨顺。晾晒小麦,突降大雨,眼睁睁看着麦粒顺着雨水流走,王能好指着天骂,老天爷,我×你娘。吕长义性格沉稳,他从书本中知道了孟德尔,以及著名的豌豆实验,植物生长和结果都有内在的规律。如果说科学教给了吕长义什么,那就是凡事要思考背后的成因,这是他和王能好的不同之处。吕长义长到十二岁,因一本数学习题集被雨水浸泡,在家里骂了一句,娘额搓西。吕母责罚他晚上不准吃饭。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吕长义高中毕业,在家人的支持下,借钱去美国留学。只身来到美国,他背负着每年近一万美元的学费压力,不再像众多的中国留学生一样,只是为了拿到文凭,将来有份不错的工作。从小父母灌输给他立志当科学家的理想,当他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理想在腐朽的资本主义灯红酒绿面前不堪一击。吕长义最终选择了电子商务专业。许多年后,当公司上市,面对《中国企业家》记者的采访,谈及刚到美国时的茫然无措,吕长义在红木座椅上轻抬屁股,顺势整理了下衬衣——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故作幽默地说,我感觉做生意比当科学家更有意思。

彼时,不满二十岁的王能好已经离开学校多年,成为家里的一名壮劳力,四处打零工,手掌上的血泡反复出现,成为厚厚的茧子。一米六的个头,早已定型,还在变化的是借由体力劳动塑造的肌肉线条。他学会了砌墙,手拿瓦刀有模有样。镇上的初中开设了英语课程,他问老三,自己的名字用英语怎么读?老三说,就叫王能好。这让他有些失望。

大洋彼岸的吕长义,成了一名“倒爷”。他分享给记者的故事,版本如下:当时的美国受艾滋病恐慌的影响,需要大量的乳胶手套。吕长义亲戚的朋友把国内生产的医用乳胶手套运到美国,缺乏销路卖不掉,积压在长滩港。他从港口拿到手套,转卖给客户。吕长义每天早晨上课,下午去推销手套,第一个月就赚到了五千美元。不出半年,为了更好地经营乳胶手套生意,吕长义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汽车——二手福特。信息闭塞,美国人不知道在哪里能买到手套,从港口拿到货,吕长义驱车十几公里把这些手套卖掉。炎热的夏季,黄昏中,吕长义驾车行驶在一号公路上,海风吹干身上的汗渍。他闭上眼睛,有些动情地回忆道,碧绿的大海一望无尽,美极了,你们真应该去感受下。有几次,他都想急打方向,撞开护栏,葬身大海。似乎只有投奔大海这样的壮举,才能释放积蓄在内心的豪迈。大洋彼岸的山东淄博,王能好下工后,沿着一〇二省道,骑着自行车回家。中午在工地上吃的馒头和咸菜早已消化殆尽,他全身无力,任凭微风吹拂。王能好还没见过大海,他唯一的愿望是下场雨就好了,天气凉快点,晚上就不会热醒,一觉睡到天亮。

一九九三年,吕长义放弃学业,注册成立了美国准则医疗工业有限公司,主打经营乳胶手套。也在同年,准备大展拳脚的他,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败。名叫丹尼·格林的爱尔兰后裔小伙,用过吕长义的乳胶手套后,两只手起了疹子。作为养老院的一名护工,这影响到他不能为那些孤独的老人们翻身和擦拭身体。当地法院的工作人员,敲开吕长义办公室的门。那份六百余万美元赔偿的民事诉讼文书,让这间建于二战前夕的办公楼像是经历了一场珍珠港袭击。吕长义瘫坐在沙发上,历经短暂的失明。至于纠纷是如何解决的,在记者的追问之下,吕长义只提了两点:一、这是明显的敲诈诉讼。二、最后以较为和平的方式收场。远赴重洋去寻找丹尼·格林进行求证是不现实的,在网络上键入关键词丹尼·格林、爱尔兰后裔,是一部《杀掉那个爱尔兰人》的电影。这个在美国历史上真实存在的黑帮头目,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二十四岁的王能好,在亲友的介绍下,和北焦宋村的一名宋姓姑娘相亲。她对介绍人说,才一米六,都没我高,带不出门。宋姑娘的拒绝,开启了王能好此后没有五十次也有四十次的失败相亲史。其中,也有女性看上了他。对自己缺乏清醒的认识,或者说,不听亲朋乡邻的规劝,太有自己的主见,是王能好终生光棍的原因之一。

法治和人权,吕长义念叨着,又一锤定音,这次诉讼磨炼了我的意志。他意识到传统的乳胶手套不再适合市场,中国大陆当时还没有替代产品,中国台湾的工厂有相应的技术,但产能太小,不能满足吕长义的胃口。一九九八年,吕长义收拾行囊,带着三百万美元,回到国内开始寻找合作伙伴。同年,王能好拿出多年的积蓄,买了人生的第一辆摩托车——蓝色的宗申。他骑着摩托上下工,后备箱里放着棉布手套、瓦刀等工具。老三借去骑,把油箱的地方蹭掉了漆。王能好心疼了好几天,加装了护板。王能好骑着摩托车,最远到过青州,也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去另外的县市。在国道上,开到一百迈,后面有个女的搂着他就好了,这是王能好幻想最多的场景。

回到国内,吕长义先去河北保定,帮助一个濒临倒闭的国有企业引进台湾的技术,又出资入股改造企业。短短几年内,企业销售收入翻了几百倍,成为当地著名的大型企业。后又同江苏一家企业合作,让其规模迅速扩大,并于二〇〇六年在深交所上市。时隔多年,谈起往事,吕长义还是需要借助红酒来平复心绪,他说,合作双方只有真诚才能取得共赢。两家企业,无一例外,背信弃义,伪造假账,变更股权,把他踢出局。他自嘲道,在美国,习惯了在诚实守信的环境下和合作伙伴打交道。太单纯了,吕长义摇了下头,高亮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犹太人怎么样?我没觉得多聪明,起码比我们中国人差远了。三年时间,吕长义伸出中指、食指、无名指,杵在记者的面前,这两家企业,不说人力成本,只现金我就投了二百五十万美元,我册那,十几年过去了,这些投资我只翻了一倍。吕长义收起食指和无名指,留下中指冲向天空,仰头说,娘额搓西,我还不如把这钱存银行吃利息。

同为三十二岁的王能好虽然不明白股权、上市,也不懂塑胶手套生产技术,可要是听完吕长义的遭遇,他会点头,说他全明白,也会顺势安慰,你没我惨,你是被生意伙伴欺骗,我是亲人把我关起来,觉得我赚不来钱,不给我看病。如果吕长义还难过,王能好会站起来,在他的面前忍着关节的剧痛走几步。我都残废了,你一点病没有。在美国,吕长义养成了喝红酒的习惯。在山东老家,繁重的体力劳动后,王能好只能喝劣质的白酒解乏。两个人若坐在一起喝酒,王能好喝红酒的唯一理由是,它贵,喝一口,回头能和人吹嘘。借着酒劲,王能好话多了,会把自己找不到老婆,辛苦盖的房子成老二的,没人管他死活,这些烂糟的事,都说出来。吕长义会有耐心听他说完吗?不会,他没有时间去抱怨这些不公。

二〇〇三年,现实中,这两位的交集出现。齐鲁工业园奠基开工,王一村的耕地被征用,王家终于不用再种地。吕长义创立的盈科环保作为第一批企业入驻工业园,短短几年的时间,仅在当地不包括周围的县市,就带来了上千岗位的就业机会。王能好在盈科环保打过零工,老二和老三在门口经营过大排档。吕长义引进韩国的技术,以废旧塑料为原料加工生产相框等产品。后续又添加医疗生产线,环保+医疗,成为他的王牌。十多年后,当“新冠”肆虐,全球经济下滑时,盈科医疗生产的医用丁腈检查手套、医用PVC检查手套、合成防护手套远销海内外。官方报道,一年二十条生产线,将释放超过六十亿只手套的产能。盈科医疗股价顺势暴涨,半年连翻五倍。吕长义超越岭子镇宏远集团的马宏远,成为本市首富。在齐鲁工业园,其他工厂(包括宏远炼油及物流厂)裁员缩减开支时,盈科环保招人的消息在各村的微信群里传播。王能好若健在(半年前,他已车祸死掉),不知道他是否还想去盈科环保上班。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份,吕长义在美国参加白宫圣诞晚会。他走向川普总统的亲信——白宫幕僚长基思·席勒,用流利的英语请求合影。晚会结束,回酒店的路上,吕长义查看相册,这张他期盼已久的合影,因后方恰好冒出一个做鬼脸的白人老头,十分的失败。仔细再看,基思·席勒双手交叉捂住裆部,眼神下看,一副不情愿的姿态,衬托得吕长义红润欣喜的表情太过殷勤。左思右想,他还是把照片上传到微博。这种糟糕且无奈的情绪,和王能好当初去找刘忠,想在盈科环保当个保安的心态,本质上没有任何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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