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走了

昨日,一名日军少将连同参谋官在前线临时指挥所被迫机炮击毙,日军伤亡惨重,狼狈溃退。

谢迟早上听到的消息,高兴了一整天。

十一月底,天冷起来。店里放了个小暖炉,谢迟坐在旁边核算账目。说是打着开店的幌子搞情报工作,却把店开的风生水起,挣了不少钱,几乎全部换为物资送往前线。

张冶把里外玻璃全擦了一遍,哆嗦着进来,“最近可真冷,突然降温下来,好几年没这么冷了。”

谢迟竖起算盘,下巴抵着边,“这个月比上月多了一半。”

张冶探头过来看一眼,“这么多。”

“辛苦你了。”谢迟笑着放下算盘,将账本合上放进抽屉里,又拿出纸笔蘸墨写上几个字,“明天把这个贴到老地方。”

张冶站在一旁看她用左手写字,“我等会就贴上吧。”

“也行,小心点。”谢迟放下笔,看向墙上的钟,“挺晚了,回去吧。”

“你先回,我来锁门。”

谢迟穿上大衣,走回家。路上遇到个老大爷,还买了三斤栗子。

来上海五个多月,暗杀没有失手过,大大小小的情报成功传递二十多条,藤田清野也没有过分的要求,对她一直彬彬有礼。一切顺利地有些不可思议,也希望能一直这么顺利。

她接过老大爷递过来的两纸包栗子,没让他找零,互道了谢谢。

孤岛的夜比白日更加沸腾,赌坊、舞厅等娱乐场所开到很晚,不断有形形色色的人进出,汽车与人力车络绎不绝,坐着各路达官显贵和风流男女。

好在住处离闹市远,还算比较安静。

谢迟没有叫车,想一个人走走,往常藤田清野会来接她回家,今个整天不见人影,许是因为战事的失利在军部忙的抽不开身。

真是令人身心愉快的一天。

一辆人力车跑到她旁边,谢迟闻着栗子,没有看他,“不用了师傅。”

他还跟在一旁。

“我走会,不”谢迟侧脸看向他,顿时停住了脚。

车夫戴着宽檐帽,挡住了大半张脸,他抬起头,笑着看她,“小心,栗子别掉了。”

是他是他是他!

胸膛里的蜜糖不断膨胀,快化作甜蜜的炸弹势不可挡地爆破。喜悦快要淹没最后一丝理智,她多想毫无顾忌地跳到他身上,用尽全力拥抱……

可她还是控制住了。

谢迟什么话都没说,上了他的车。

“坐稳了。”何沣提起把手,快速地朝前跑去。

谢迟不知道他要将自己拉去哪里,左绕右拐,总之不是回家的方向。可无论什么地方,天涯海角还是天上地下,只要有他都可以。

何沣带她去到一个高楼的天台上。

高处风寒,谢迟见他额头细汗,抬袖为他擦拭,“累吗?”

“累啊。”何沣环住她纤细的腰,竟温声与她撒娇起来,“真累,手都酸了,你快给我捏捏。”

谢迟还真握住他的手轻按起来,“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

“就这?”

“这还不够吗?”

“好吧,什么时候走?”

“刚来就想让我走。”

“问问嘛。”

何沣蹭了蹭她冰凉的鼻尖,“我不走了。”

“嗯?”

“罗灵书来了。”他补充一句,“我妈。”

“她来做什么?”

“陪小池良邑来的。”

谢迟立马明白了,“所以你们一家子都来搞上海经济了。”

“他们是他们家,我们是我们家。他们搞他们的,我们搞我们的。”

谢迟微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在一起就会忍不住见面,见面了就会增加暴露的可能性。”

“那不见了?”

谢迟笑得眼角弯弯,“你能忍住就好。”

“我忍不住。”何沣亲吻她的眉骨,眼睛,鼻子,到嘴巴的时候,轻喃道,“我爱你,结婚吧。”

“这么突然。”谢迟推开他,故意道,“告白的时候要跪下的,求婚的时候更要跪下。从前没有一次正式的,稀里糊涂跟了你。”

何沣笑起来,什么也没有说,牵着她的手,单膝跪下。

谢迟见他认真的模样,赶紧又拽他起来,“说着玩呢,还真的跪呀。”

何沣没有动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你。”

谢迟接了过来,“戒指?”

“这都让你猜到了。”

“很明显啦。”

“不打开看看?”

谢迟手伸进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何沣给她编的草戒,“我喜欢这个。”

何沣看着已经干枯的草环,“还留着呢。”

“嗯。”她将它戴到手上,“我就喜欢这个。”

“白攒钱了。”

“你这搞经济的还要攒钱买戒指?”

“没用鬼子的钱,这是政府发的,攒了很久呢。”

“这么可怜。”

“是啊,所以你还不让我起来吗?我腿要麻了。”

谢迟笑着拉起他,何沣顺势搂住她,“我爱你。”

“你说过了。”

“再说一遍。”何沣抱起她晃了晃,“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

怀里的栗子硌在两人中间,暖极了。他放平谢迟,往下看一眼,闻着这味道,深嗅了一口,“好香啊。”

“要吃吗?”

何沣松开她,提了提袋子,“买这么多。”

“路边看到的,忽然特别想吃。”她将袋子塞到他手里,“你剥给我。”

何沣四周扫了眼,找到一个有遮挡的格子间,“去那边。”

“嗯。”

谢迟坐在地上,靠着他的肩,何沣剥一颗她吃一颗。

他力气大,总是毫不费劲地捏开壳。谢迟吃的速度永远赶不上他剥的速度,手心攒了好几颗,趁他不注意一股脑全塞进他嘴里。

何沣嘴巴被堵的讲不出话,鼓着两个腮帮子揪她的脸。

谢迟喜眉笑眼,搂住他的脖子摇晃,“快咽下去。”

太干了,何沣囫囵吞下去,“你要噎死我吗?”

“那也算个饱死鬼了。”

“那叫噎死鬼。”

“是么?”

“是啊。”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吃完了两袋栗子。谢迟满意地枕在他怀里,何沣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几个月不见你怎么这么能吃?”

“最近食欲确实不错,可能是冬天到了,总是突然间想吃很多东西。”说完,谢迟就抓住他的手轻咬一口。

何沣握住她的下巴,“想吃我。”

谢迟稍稍用力,尖尖的牙齿留下两排印记,“从哪里开始吃呢?”

何沣曲起腿,“脚趾头。”

谢迟抵开他,“不要。”

何沣将她拧起来坐到自己腿上,“还想吃什么?”

“西瓜,荔枝,想好久了。”说着说着,她竟馋的生出口水来,“好想吃大西瓜,可惜附近没看到有卖的。”

“竟想些反季的。”何沣向后倒去,靠在墙上,手朝她衣服里伸去,“那你还是先吃我吧。”

谢迟伏到他身上,“你是一直想着这个事吧,憋一晚上,终于开口了。”

何沣懒洋洋地笑起来,“把你喂饱了,该轮到我了。”

……

小池良邑身体一直不好,虽掌着经济大权,却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几乎所有事情都在家里做,由罗灵书与何沣相助,一般级别的军政、经济要员都见不了他一面。

何沣被塞了个上海总商会会长的职务,刚从外面忙完回到住处,看到藤田清野正在与罗灵书喝茶。

藤田清野与他打招呼:“泷二。”

何沣换上鞋走进来,“清野啊,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了。”

罗灵书给他倒上一杯茶,“外面挺冷的吧。”

“有点。”

何沣一口灌下一杯热茶。

罗灵书说:“慢点。”

何沣放下杯子,她又为他添了一杯,“父亲呢?”

“刚睡下。”

藤田清野说:“时间不早了,那就不打扰你们了,改日再来拜访。”

罗灵书跟着他起身,没有挪步,“泷二送送他。”

何沣送藤田清野到门口,外面阴沉沉的,隐隐飘点雪花下来。

藤田清野立在檐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下雪了。”

“再坐会?”

藤田清野笑起来,“不了,晚上要带晚之去吃饭。今天是她生日。”

何沣心里咯噔一下,兀自轻叹声:“二十二号了。”

“太稀奇了,今年上海的初雪居然这么早,听说往年都得过了新年,至少十二月底才能见到。”藤田清野长吁口气,“好久没回日本了,真想念家乡的雪。”

何沣看着飘落的细碎的雪粒,也有些怀念山东的雪。他已经九年没有回去过了。

“等天气暖和一些,得回去一趟,顺便带着晚之去见见母亲。”

何沣不想听他说这些,“去吧,别让她等急了。”

藤田清野刚走出去两步,转身对他说道:“等一下。”他到车后座拿出一个包裹,取出里面的盒子给何沣看,“是给晚之的礼物,你帮我看看怎么样。”他小心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何沣,是一枚很大的方形粉钻,四边还镶满了碎钻。

“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你觉得好看吗?”

“你问我?”

“对啊。”

“太大了,她的手这么细。”

被他这么一点,藤田清野也觉得很有道理,“我挑选了很久,没想到这个问题。”

“过个生日而已,送这个太贵重。”

“那我该怎么办?”

何沣并不想为他支招,随口说了句,“送花就行了。”

“花是肯定要有的,总得加个别的什么吧。”

“送点钱最实在。”何沣勾起嘴角,想起谢迟前夜与自己说的筹集资金的事,郑重对藤田清野说,“没有人不喜欢钱,送金条,给她来上几十根。”

“金子会不会太俗?”藤田清野暗想一番,“感觉还是不太好。”

“你自己看吧,我回屋了,不送。”话音刚落,他便进了屋子。

茶具已经被收拾掉了,何沣上楼去,看到站在窗户口吹风的罗灵书,“别着凉了。”

罗灵书俯瞰藤田清野的车驶出大门,问道:“你什么时候结婚?”

何沣愣了一下,“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从来没催过你,但是你也不小了,正常人你这个年纪,孩子已经很大了。”

“暂时还不想成家。”

罗灵书看向他,“如果不喜欢藤田美知,那就换一个人。”

何沣有些讶异她会说出这种话。

“我也不喜欢那个小姑娘,长相性格都不行,做我的儿媳妇还差很多。”罗灵书微抿口茶,倚靠着窗栏,“虽然藤田家有权有势,但我们也不差,实在受不了她,倒也不必委屈自己。”

“你看出来了。”

“爱或不爱,嘴上不说,眼里都写着。”

“那你爱父亲吗?”

罗灵书静默良久,低笑一声,“当然爱,如果不爱,怎么会抛弃家国和他在一起。”

“那对何”

罗灵书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不要再提这个名字。”

何沣咽了下面的话。

“那是我一生的污点,有关那些事你父亲不知道,也从来没有问过我,所以你也别再提了。”罗灵书端着杯子离开,缓缓走下楼梯,“把窗户关上,别让雪飘进来。”

何沣独自立了会,走到窗边看着飞进来的小雪粒,轻嘲地笑了声,用力拉上窗。

……

谢迟时常带郁金香给藤田清野,他以为她很喜欢这种花,买了巨大一捧抱着送到谢迟的旗袍店。

谢迟最近有些忙,藤田清野到的时候她没在店里。他坐着等了半个多小时,人才回来。

藤田清野穿的很正式,一套新西装、新衬衫、新鞋子,连领带、别针都是全新的,这阵仗搞得像是他过生日似的。

可谢迟并不想打扮,她甚至连衣服都不想换,便跟着藤田清野去餐厅了。

藤田清野听进何沣的意见,没有将钻戒送给谢迟,刚才在来的路上他去了一家首饰店,买了一对玉坠耳环。

谢迟看了它们许久,想起从前何沣给自己的买的那些,会心地笑起来。

藤田清野以为她很喜欢,也跟着开心,“吃完我们去看电影吧。”

“好。”

“想看什么?”

“都可以。”

“我订了个蛋糕,现在吃还是带回去?”

“吃不下了,带走吧。”

“好。”

“谢谢,破费了。”

“别这么说。”

……

谢迟很少拒绝他,吃饭、逛街、看电影,一一配合。可两人的沟通总是干巴巴的,几个月的进展也只到亲吻额头的地步。

看完电影,他们在河边散步,又去吃了点夜宵。

一趟下来,天很晚了,藤田清野直接送谢迟回家。

谢迟没有让他送上楼,怕吵到阿如他们。

两人在楼下以一个拥抱告别。谢迟看着藤田清野的车离开才上楼去。

她将蛋糕放在地上,无精打采地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还未插进锁里,黑暗的楼道忽然出来一阵幽幽的声音。

“阿吱。”

谢迟猛然回头,看到个黑影坐在高处的楼梯上,被墙挡住一半。

她走近两步,仰视眼前的男人。

谢迟莫名有些泪目,这些年他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不仅是外形上,连性格都变了太多。即便有时候仍作吊儿郎当的样,眼里的深沉却时常掩不住,尤其是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她时常看到他在黑夜偷偷坐到外面抽烟,或是垂着脑袋发呆……

可这一刻,他一手抱着一个大西瓜,脸上带着得意又温柔的笑容,看上去甚至有些傻乎乎的。

好像时光瞬流,忽然回到九年前,再次遇到了那个总提着鸡鸭鱼来看自己的少年。

轻狂、恣意、鲜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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