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新年快乐

除夕并没有给冯诺一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他们家团圆饭的形式,与其说是家庭聚会,不如说是公司年会。

火锅还没插上电,每人就要回顾一下过去一年的成就。要是碰上不好的年份,比如刚刚保研失败,或者工作没什么进展,整张桌子就会陷入尴尬的沉默。其次就是展望未来一年的计划,人人都像战马一样斗志昂扬,只有冯诺一这条喜欢躺平的咸鱼,和这群内卷之王格格不入。

然后就是保留节目“隔壁家的孩子”。林孟商是个好人,但他给周围同龄人带来了过大的阴影。冯诺一每年都要聆听他的光荣事迹,接受父母的贬低。得亏自己是个心胸开阔的人,这么多年的捧一踩一才没有影响他们友谊,让自己在流落海岛的时候还有人可以借钱。

在这种氛围下,冯诺一每年最盼望的事就是除夕来个意外,比如停电,比如发烧,比如三体人占领地球。

今年不会了,他早已被逐出家门,而且受到了意料之外的邀请。

“来我家过年吧。”某个适宜点烟的时刻,郑墨阳对他说。

“嗯?”冯诺一精疲力尽地裹紧床单,脑子还处于混沌状态,“什么?”

“我母亲想让你来家里吃年夜饭。”

冯诺一猛地清醒过来,狐疑地从被单里露出眼睛:“为什么?”

“她挺喜欢你的。”

“不是这个,我知道我挺招人喜欢的,”他大言不惭地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带我回家。”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郑墨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自从我父亲去世之后,她太寂寞了,有个人能跟她聊聊天挺好的。”

冯诺一揉了揉鼻子:“这样吗。”

“下午我让人来接你。”

“好的,”冯诺一说,“对了,你的司机可以借我半天吗?”

“干什么?”

“买年货,”冯诺一比划了一下,“要买好多,我一个人搬不过来。”

“你都回不了家了,买那么多送给谁?”

为何这么像初中晚回家时父母的盘问。“我有个同学也在安亭,他挺照顾我的,”冯诺一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头朝下埋在枕头里,“好不容易有机会炫个富,怎么能放过。”

这炫富的计划不仅仅只有一环。大年三十下午,郑墨阳的司机还没到,冯诺一就蹲在电脑前看老同学林霄的直播。对于年三十还上工这件事,他这条咸鱼表示相当不理解。

在林霄打出一个五连杀之后,在满屏的彩虹屁弹幕中,冯诺一微笑着点开了直播间最贵的礼物,连刷了二十个。特效炸的得人目不暇接,林霄当时就傻了。

冯诺一带着得意的微笑,敲了一个“新年快乐”,功成身退地下线了。慷他人之慨的感觉,爽!

这种快乐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年夜饭。像平常人家一样,楚苑也是从中午就开始准备食材了,和好的面团包上保鲜膜闷在瓷盆里,腌渍好的鸡翅发出诱人的咸香,瓦罐里咕嘟咕嘟炖着汤,屋里洋溢着发胖的气息。

冯诺一顺时针搅着肉馅,时不时瞟一眼穿着围裙擀皮子的郑墨阳。这围裙都脱线了,看来是个传家宝,衬的金主爸爸今天看起来格外贤惠。

远远地,隐约能听到烟花绽放的声音。冯诺一伸长脖子朝阳台那边看过去,幸亏这里房子楼层都不高,一眼就能望到天际线尽头的山丘,以及山坡上绽放的烟火。

羊肉火锅发出诱人的香味,暂时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冯诺一数着餐桌上的盘子数量,拍了拍手:“应该齐啦。”然后眼巴巴地看着郑墨阳,表情大声诉说着“可以吃了吗”。

郑墨阳擦掉手上残余的面粉,朝四周看了看,叹了口气。

“怎么了?”冯诺一扭头观察了一下,才发现屋里少了一个人,“阿姨呢?”

“我去找她,”郑墨阳抄起了钥匙,“你在这呆着。”

“我也去,”冯诺一马上跟了过去,“我怕我一个人忍不住,等你们回来肉都没了。”

郑墨阳也没有多说什么,双手抄在羽绒服口袋里,任由他跟在旁边。两人走出小区,踏上镇子上唯一一条涂了白线的沥青马路,在寂静的街道上走着。

因为是大年夜,商铺早就关门了,配上阴森森的晚风,颇有点末日小镇的氛围。冯诺一往郑墨阳身边凑了凑,突然记起来这是去学校的路。

果然,沿着主干道走了大概半个小时,熟悉的校门映入眼帘。年三十的夜晚,没有月光,没有灯影,微弱的建筑物轮廓像是雌伏在黑夜中的野兽。

“大晚上的,不嫌冷吗?”郑墨阳对着校门口的一个人影说。

那人缓缓转过身,似乎对他们的出现感到惊奇:“诶,你们怎么来了?”

郑墨阳随手就把责任推到了他头上:“这家伙饿了,要开饭。”

“不好意思,”楚苑马上走了过来,“想给年夜饭腾肚子,所以出门走了走,谁知道逛着逛着就跑远了。”

冯诺一委屈地背着黑锅,跟在母子二人后面回到家中,羊肉火锅已经不冒热气了。

“春晚是不是快开始了?”冯诺一看着电视机。

“你还看春晚?”

“春晚就是个名头,”他满脸期待地看着郑墨阳,“主要是想有人陪我看。”

大老板一向对这种粘人精模式很受用,相当爽快地换了台,正好赶上几个熟面孔致开场词。三个人围着一桌菜,在雾气缭绕的客厅里举杯共饮,恍惚间有种家人团聚的氛围。

做了几十年高中老师,楚苑养成了早睡的习惯,所以还没到11点,她就撇下沙发上盖着毛毯的两个人,祝了声“新年快乐”,回去睡觉了。

冯诺一听着小品里无聊的网络流行语,往郑墨阳的怀里缩了缩,小声问:“阿姨是天天都去那吗?”

从郑墨阳在校门口遇到母亲的表情来看,这件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别说现在是寒假,就算是学期中间,她一个已经退休的老教师,也没理由天天在校门口站着。

郑墨阳淡淡地点了点头:“基本上每天都去。”

“为什么?”

郑墨阳还看着闪烁的屏幕,但很明显心思已经不在煽情的小品上了。冯诺一等了一会儿,正当他觉得大老板不会回答的时候,郑墨阳开口说:“这一片其实挺偏的,晚上要是没有月亮,走夜路挺渗人的。”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冯诺一还是配合地点点头:“嗯。”

“高中晚自习下课,差不多就十点了,要是赶上查宿舍,就要十点半才能回来,”郑墨阳说,“我父亲担心她一个人回来不安全,所以每天都会去接她,一接就是整整三十年。”

冯诺一花了点时间把前因后果串联在一起,“啊”了一声,有些感慨。

郑墨阳也没管他是否理解了,再开口时又换了个话题:“买这个房子的时候,家里借了很多钱。有两年吧,我母亲连超市都不敢去,菜都是我父亲从批发市场那里买回来的,堆在厨房里,搞得家里跟饭店仓库一样。”

“所以你喜欢往厨房里堆东西吗?”冯诺一想起了海边别墅的那几天。

郑墨阳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母亲很喜欢车厘子,你也知道这东西很贵,她不舍得买。我父亲经常给她买回来,骗她说批发市场那里很便宜,但其实不是,这件事她到现在都不知道。”

冯诺一突然就有点想抱住他,并不是因为这故事令人伤感,而是它让人忍不住想有一个相拥取暖的人。

“公司走上正轨之后,我给她买了那套公寓,但她怎么都不愿意搬过去,”郑墨阳说,“对于她来说,这里的一切是他们一起打拼下来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我父亲的痕迹,比如那个已经坏掉的空调,所以即使老的不能用了,也绝不会丢掉。”

冯诺一想起了那条开线的围裙,毫无疑问也是旧时光的遗物。

“我总觉得,她被困在这里了,”郑墨阳说,“这个有我父亲的过去,她被困住了,到现在也不愿意走出来。”

他母亲是一个乐观积极,生活热情的人,然而这样的人也有走不出来的瞬间,比如一个站在门卫旁等待的夜晚。

冯诺一明白了,为什么郑墨阳会说自己相信世界上存在爱情。按理说,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把感情寄托在别人身上,更不可能相信这其中有意义的。

因为他亲眼目睹过,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谓命定之人,脱离一切逻辑与法则,能让你为之付出一切,并且相守一生。

“我说我希望你能和她聊聊天,这是真的,她在那个循环里困得太久了,需要有人把她拉出来,”郑墨阳说,“你不属于她过去生活的圈子,她又很喜欢你,我想可能会有用。”

“可是,”冯诺一提醒他,“今年是重置年啊。”

郑墨阳揉了揉他的脑袋:“我知道,就是试一试。”

那万一成功了呢?冯诺一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想,万一成功了,又能怎么样?

似乎是因为他今天晚上格外乖巧,郑墨阳的语气也格外大方:“新的一年快到了,有什么愿望?”

金主爸爸要送钱了吗?冯诺一心潮澎湃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说:“想减少点晨练项目。”

“不可以。”

“你看我的手臂线条,”冯诺一曲起胳膊给他看,好像那并不发达的肱二头肌有多值得炫耀一样,“我都有腹肌了,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不行。”

冯诺一长叹一声,把脸埋在他怀里:“那就随便吧,名表超跑江景别墅,我来者不拒。”

“你胃口倒挺大。”

“我就做11个月的物主,还不准我爽一下吗?”

郑墨阳笑了笑,伸手搂住他:“好,岛上的别墅归你了。”

冯诺一迅速支棱了起来:“真的吗?”

“真的,”郑墨阳说,“年后我就让人去办理过户。”

冯诺一感叹道:“我居然也是有海景房的人了。”说罢哼起歌来,唱歌大概是学霸唯一的弱项,哼了半天郑墨阳也没听出调子。大晚上的噪音扰民,他只能啼笑皆非地捂住怀里人的嘴。

冬日北风呼啸,但房间里这小小的一隅是温暖的。两个人裹着毯子,冯诺一把头搁在对方肩上,听着屏幕里主持人的新年倒数。

当秒针转到12的那一刻,两个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很自然地接了一个吻,好像这动作已经演练过千万次一样。

“新年快乐。”冯诺一看着他说。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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