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房门又被拧开时,柳小满都不想扭头看了, 现在不管进谁他都憋不出个笑来。

“满啊。”爷爷喊了他一声。

“啊。”柳小满应着, 手上没停, 闷头接着做题。

爷爷在身后的床沿上坐下, 摸一把他的脑袋。

柳小满把笔放下, 转过来对着爷爷。

“你爸这一家回来,心里不得劲儿吧?”爷爷问。

“没有。”柳小满小声说。

“跟我还装呢?”爷爷闷着笑了一声。

柳小满很困难地也咧咧嘴。

门外梅姨还在骂孩子,灿灿还在扯着嗓子哭,他爸喊了两嗓子也没压下去,索性不管了,把电视音量又调高一圈。

柳小满有种错觉,现在他只要推门出去就能走到大街上。

“知道我为啥,不赶他们走么?”爷爷朝他凑近了点儿, 小声问。

这问题不好回答,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原因, 这是爷爷的亲儿子, 光这一条就足够了。

但柳小满不敢直接这么说,他总觉得如果真的直滚滚地说出来,爷爷会伤心。

养了个什么儿子呢?出了事把家扔下跑了,十几年后不声不响地说带人回来, 又这么窝窝囊囊地回来了。

“他是你爸。”爷爷没等他回答, 接着说。

柳小满掀掀眼皮看着他。

“满啊,血是切不断的。”爷爷把他的手拉在掌心里,摸了摸, “你是你爸生的,这一辈子都变不了。”

“就像他是我生的一样。”他哑着嗓子说。

“爷跟你说点儿心窝话,这么些年也没跟你说过,老想着你还小。”爷爷望着他的眼睛,目光里是让人难受的慈祥,“这话今天我就觉着该说,就该今天说,总觉得今天不说就没时间了。”

他又交代:“我只说一遍,想到哪说哪儿,你听过了就可心里,别跟人学,也别老想着,听听记着就得。”

柳小满突然发现他有好久没这样跟爷爷面对面、长时间地对视过了,明明每天就生活在一起,早起晚归的相处着,爷爷的眼球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不再透亮,熏黄浑浊,他竟然跟爷爷驼起的脊背一样无知。

“爷你说。”他也攥住爷爷的手。

“人这个东西啊,得有个家。”爷爷把他的掌心摊开,一下下摸着。

“人得有个地方,不管到什么时候,想回去了都能回得去的地方。不管什么样的人,到了岁数,他都想家。年轻的时候再能跑,跑不动了,最想回去的还是爹妈身边。”

“你爸一样,以后你也一样。”

“他再不争气,再不是个东西,骨头里也流着我的血。人说落叶归根、落叶归根,爷没文化,也知道这话用给你爸不合适,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这十来年我拖着你,哪天我没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你可能觉得受委屈,别说你委屈,我看你也心疼,能不疼么?这么些年你是我拉扯大的,就从那么点儿大,一口一口地养这么大,你哪儿难受了磕碰了爷不心疼?”

“要是你当年没撑下来,没了,我一个老头儿活到现在,他柳勇跪在地上把头磕烂我都不让他进门。我就死在家里,臭在家里,我也不用他个狗日的尽什么孝。”

“爷……”柳小满听不得这个,立马就要打断爷爷。

“听着。”爷爷拍拍他的手。

“那爷不是还有你呢么?我得替你想。我就想啊,他这时候回来也好,爷趁着还能动弹,还能给你规整个家。”

“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们。以后你考上大学了,我不在了,你就飞,飞得远远的,只要你能飞动,飞去哪儿都行。

“但你不管飞去哪,得有个家。”

“我就怕我的满啊,这辈子这么苦,哪天飞累了,想回头了,连个开门的人都没有,那可咋办哪……”

爷爷像一头苍老的龙一样,眨着眼睛从喉咙深处哽咽了一声。

柳小满的眼眶跟着就冒出了眼泪,想抽出手去给爷爷拿卫生纸,爷爷抓着他没放。

“我早晚有那么一天,没啥避讳的。其实你想想也挺有意思,老天爷这个狗玩意儿,他夺你多少给你多少,那都跟用皮尺量过一样,该给你的,到点了他就得给,该收走的,三更留不到五时。”

“你这一辈子该遇着哪些人,那些人该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现在你跟前儿,都是有数的。”

“算着我该走了,就把你爸给你送来了。”

爷爷扭开脸使劲咳了几声,咳完,沙着嗓子又笑了一声。

“你得记着爷这句话,砍断了骨头连着筋。”

“他能回来,他心里多少就有你。我也看了,你梅姨是个实在人,咋的也比你那个丧良心的亲妈强一点儿。可是后妈后妈,再实在她也占个‘后’,还带个儿子,那就没有不偏向的后妈。”

“以后爷不在了……”爷爷顿了顿,重新攥紧柳小满的手,眼睛红得吓人,“你受点儿屈,咱就忍忍;吃点儿憋闷,咱也别说;你就有口饭吃口饭,好好学习,一定考好,考出去,学得有本事了,去爷地头上放挂鞭,我在地里也能闭上眼。”

“那个小灿灿,这个年龄淘,不懂事,你别跟他一样,长大处好了,这就是你兄弟,关键时候都得互相帮衬着,不让你被欺负……”

“爷!”柳小满听不下去了,强忍着要哭喊出来的音量再一次打断爷爷。

“最后一件事。”爷爷竖起一根食指示意他小声,然后像个分享秘密的老顽童一样贴近他耳朵边,轻声说:“存折,钱,房本,都在这张床底下的柜子里,密码爷都写在小本上,也搁里了。”

爷爷拍了拍床板。

“该交代的事儿早几年我就写好了,都在里头放着,等我走了,这房子就是你的。”

在这间连宽敞都算不上的逼仄小屋里,在他们相依为命了十几年的家里,隔着门外吵吵闹闹的一家人,爷孙俩头顶着头说悄悄话。

“全都是我小满的,谁要都别给。”

很多年以后柳小满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这一幕,能一字不差地想起爷爷说的这些话,能记得这每一个字,是如何从心底由里往外,一刀一刀地剜着他。

他不明白熬过了最初断胳膊的那一场,他的眼泪怎么还能有这么多,一股一股地从眼窝里往脸上涌,停都停不下来。

不是说一切都是有数的么?

为什么痛苦、酸楚,和眼泪,总要脱离这个范畴呢?

他用手给爷爷抹眼泪,觉得总也抹不完。他想喊声“爷”,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不要。”从喉管到心口像塞满了吸水的棉花,噎得胸口疼,疼得他只能哑着嗓子哽出来这一句。

他不要这些,他就要爷爷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就够了。

爷爷也给他抹眼泪,几十年风雨交加里磨砺出的手指又粗又厚,像老树皮一样剌脸,把他的眼角脸颊抹得一片通红,最后只能笑着拍拍他:“傻子。”

“老这么个姿势,胳膊腿儿都麻了,”爷爷松开柳小满,揉揉自己的右肩,撑着床一点点站起来,“学习吧,过会儿跟你爸去扬扬家一趟。”

去樊以扬家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是柳小满他爸也回来好几天了,樊家替他照顾老父弱儿这么多年,理所应当得去拜访拜访,道个谢。

“我用……去不?”临出门前,梅姨凑过来对着小满爸小声问。

“你去什么去,你知道人家谁。”小满爸不耐烦地说。

梅姨就不说话,默默的拎着外套让小满爸穿上。

柳小满在旁边看着,虽然没说话,心里也觉得别扭。

既然他跟爷爷想到一块儿去了,都觉得梅姨人还不错,那再看他爸对梅姨呼来喝去,梅姨还没抱没怨伺候他们爷俩儿的模样,就替她不落忍。

怎么能看上他爸这样的人?

图他什么呢?

图他年龄大?图他不洗澡?

他脑子里冒出从电视听来的一句话。

去楼下宋叔超市拎了点儿东西,宋叔结账的时候盯着小满爸看了好几眼,又看看旁边的柳小满。

小满爸走的时候楼下还是电器行,宋叔超市是后来开的,那时候没有现在跟他们家熟,但是宋叔也是附近的街坊,多少还是有点儿印象。

而且这几天街上都传遍了,老柳家那个柳勇回来了,带了个新女人,生了个新儿子。

有胳膊有腿的。

“是勇哥么?”他问小满爸。

“啊,不敢认了?”小满爸笑笑,眼皮一塌一塌,心虚似的,也不好好抬起来看人。

“真是啊?”宋叔喊了一声,“哎哟这么些年去哪发展了?你这回来老爷子享福了,再不用受罪了。”

“发什么展,”小满爸“嗨”着,掏烟给他散,“就做做工程,也不景气……”

柳小满只听了一耳朵就转身去了门口,踢着鞋尖等他。

听不下去。

樊以扬一家前几天就知道小满爸回来了,见人上门也没惊讶,像是他从来没走过一样。

柳小满到了樊以扬家反而比在现在的自己家里还自在,等着樊以扬跟他爸打完招呼,俩人就回房间一块儿缩着。

“你还好么?”樊以扬靠在墙上问他。

柳小满坐在床沿玩手指头,抿嘴朝他笑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眼眶怎么……你哭了?”樊以扬往前一步,蹲下来看着柳小满。

“没有。”柳小满往旁边避避,揉揉眼,“没睡好。”

樊以扬叹了口气,把他的手扒拉下来:“脏,别乱揉。”

柳小满就把手放下,不知道干嘛。

两人听着外面大人们的说话声,挺模糊的,偶尔蹦清楚几个词儿,又不想真往耳朵里进。

“小满,”樊以扬又轻轻喊了他一声,“要是在家待着不得劲儿,不然你来我这儿过几天也行。”

“不用。”柳小满摇摇头,“爷爷还在家呢。”

“对。”樊以扬皱了下眉,“让爷爷自己也不行。”

柳小满觉得他今天好像比自己还愁,状态也不像平时那么总是游刃有余的模样,就笑着推了推他的肩膀:“你是不是怕他。”

“谁?”樊以扬问。

柳小满指指门口。

他不想在柳勇跟前儿喊爸,隔着墙也喊不出口。

樊以扬也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望一眼柳小满的胳膊:“我从小就有点儿怕他,你忘了?”

“啊。”柳小满想了想。

记忆这个东西很神奇,尤其他出事前的回忆又被电没了一多半儿,小时候的事儿全都浆糊一样裹成一团。本来他没有这个印象,但是樊以扬一说,好像又有那么点儿画面,跟看别人的故事似的。

“想起来没?”樊以扬盯着他。

“嗯……”柳小满拖着嗓子点了半个头,“没有。”

樊以扬没说话,继续看着他。

“我连他俩的脸都想不起来了,上哪记得这些事儿。”柳小满笑着说。

樊爸樊妈要留柳小满和他爸吃饭,俩人一起摆着手给拒绝了。

柳勇是没脸,柳小满是不想在别人家还要跟他这个爸一起吃饭,饭桌上少不得要说点儿什么,话题肯定跟他爸有关,他张不开嘴,也一句都不想听。

樊家也明白,没有多留,硬给柳小满拿了一大纸袋的点心让带回去。

柳小满拎着点心跟着他爸往回走,来时天还亮,这会儿回去就擦黑了。

二十九了,街上也没什么人,家家户户该团圆的都团圆了。柳小满仰头看了一圈,家属楼每一扇小窗户都暖洋洋的亮着,谁家在炖肉,谁家在打麻将,谁家在说笑,都透过窗子渗透出一缕幸福到大街上,闻着就是过年该有的气息。

真好。

就算想到等会儿回去要面对的是一个乱糟糟的家,这种氛围也让他觉得这世界挺多时候很可爱。

如果他没残疾,现在也跟樊以扬一样,是个身体健康成绩好的少年,这样跟着他爸拜完年回家吃饭,应该也是挺……

“我……”没等他接上“挺”什么,他爸突然开口说话,把他的情绪给惊散了。

柳小满从后面看着他,没搭腔,等着听他想说什么。

他爸没回头也没停下,只把脚步放慢了点儿,继续说:“我这么些年,也不是不想回来,不是……不要你。”

“我在外面跟人干工程,把钱都搁进去了,磨了好几个地方,上头钱,工资就跟挤牙膏一样回不来。”

“跟你梅姨也是在工地认识的,她乡下人,去给工地做饭,是个好人,跟我……算是吃亏。但她一直也没抱怨过,我就琢磨至少也得给她过个像样的日子,这些年就光顾着在外面挣钱。”

“今年那个上头跑了,我实在没办法了,灿灿得上幼儿园,幼儿园能拖,再以后上小学……”

柳勇短短的几句话里夹杂着很多不伦不类的方言,柳小满听不懂,但是从他的语气里能明白都是骂人的脏话。

一直到“灿灿”之前,他听着这些话,心里都没有任何波澜。

从灿灿,幼儿园,上小学这些关键词出现后,他突然就感到一阵反感与恼火。

梅姨和灿灿确实是你应付的责任,可是爷爷呢?

从头到尾,从走到回,你到底把爷爷放在哪?

柳小满根本不期望能从他嘴里听到跟自己有关的话,不期望他能说出些父爱如山的话,甚至不期望他能编几句瞎话来骗自己。

骗也没有用,亲情是最骗不了人的东西,一个眼神你就知道自己到底是讨喜还是累赘。

他就是替爷爷不值,想想下午爷爷跟自己说的那些话,从心底里替爷爷难受。

柳勇还在继续说着,柳小满一句也不想再听,他酝酿着语言想打断他的话,还没等开口,就听见有人喊了自己一声。

“柳小满!”是夏良的声音。

他心里一蹦,连忙扭头去找,夏良正从小巷口往下走,在之前来找他的那根路灯下停住,冲他招了招手。

柳小满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着没直接朝他那儿跑,刚才要说的话全忘干净了,他匆匆对柳勇说了句:“你先回去吧,跟爷爷说我同学来找我了。”

“谁啊?”柳勇盯着夏良问。

“我同学。”柳小满又重复一遍,转身就要走。

迈出去一大步了,他看看手上的东西,又转回去递给柳勇:“给灿灿吃吧。”

柳勇看看夏良看看他,接了过去。

柳小满没再管他,径直走向夏良的方向。

夏良见他过来了,也没在路灯底下继续等着,他倒退了两步,也转过身,朝着小巷走。

柳小满前面几步还能保持匀速跟着他,等夏良身影一转,消失在暗沉沉的巷口里,他就按捺不住地跑了过去。

拐进小巷,夏良果然在里面站着,柳小满刚露个影子,夏良就直接抓着他的领口把人揪进去,抱着亲了一口。

“重新来一次。”夏良把他放开,又向后退了几步。

柳小满处于被快乐冲昏了头脑的阶段,本来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抓着夏良不想松手。

直到夏良站好以后,重新冲他张开胳膊,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过来。”

现在天上应该放朵烟花。

柳小满想。

就像他的心情一样。

他往前迈,不管不顾地朝夏良身上扑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