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某些睡不着的夜晚,柳小满曾偷偷想过, 如果有一天爷爷不在了, 他该怎么面对。

这个问题跟那些让他不愿意假设的未来一样, 每次冒出来, 试探着思考到操办后事那一步, 就抗拒得无法继续。

有句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始终无法理解,如同不能理解他的亲生父亲怎么舍得扔下自己的老父亲,这么多年杳无音信。

如果有一天爷爷真的身体差到起不来床,他一定像爷爷拉扯他一样,十年如一日地在榻前照顾,端茶送水端屎倒尿,只要爷爷还能在他身边。

他没法接受爷爷有一天会倒下, 这个家里有一天会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生老病死对他而言从不是人之常情,只是老天爷蛮不讲理地剥夺。

跟夏良一起把爷爷从地上架起来, 柳小满没心情去管地上的一片狼藉和楼下的摊子, 他搀着爷爷在凳子上坐下,都说老年人不能摔,一摔就要出事,他心里焦灼一片, 既想看看爷爷的腿, 又望着夏良不住打颤的胳膊心惊胆战。

“我没事,看看你爷的腿断没断。”夏良比他冷静得多,先架着胳膊避免充血, 紧咬着牙摸手机出来叫车。

“爷?”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来,樊以扬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走进来。

他今天没课,本来打算去学校自习,老妈让他顺路给小满家送点儿东西,在楼下没看见人,结果一上来就见夏良在门里掏手机。

他愣了愣,又看一眼屋里的情况,迅速问:“爷怎……”

“别爷了,”夏良有点儿暴躁地扭头打断他,脸色差得像裹了金纸,“能下楼拦个车么?”

柳小满眼眶通红地望向他,想喊一声“扬扬哥”,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我去叫我爸开车。”樊以扬皱皱眉,没多犹豫,东西一搁转身跑出去。

爷爷慢慢缓过劲儿来,看一眼夏良还裹着绷带的胳膊,咳嗽着叹了口气。

直到到医院拍了片子,确定爷爷的腿没断,只有些软组织损伤,柳小满才回过魂地抹了把脸。

“老年人得多注意,得亏是穿得厚,戴了护膝也起了点儿缓冲作用,不然又是油又是水的,栽一跤真够呛。”医生“唰唰”写着单子,灌了口茶水,看着柳小满空荡荡的左臂顿了顿,“谁去开药缴费?”

樊以扬爸爸忙接了过去。

“谢谢叔叔,”柳小满小声跟他道谢,“回去我再把钱给你。”

“说这些干嘛,没事儿就好。”樊以扬爸爸拍拍他。

扶着爷爷从科室出去,爷爷看了两眼,问柳小满:“刚才那个孩子呢?”

柳小满也心烧火燎地担心夏良,他扭头去找,身边却只有樊以扬。

“……夏良呢?”他忙问。

樊以扬一脸复杂地朝诊疗室指了指。

“你去,去看看他怎么样,我看他胳膊怎么还打着绷带?”爷爷说。

“他骨折还没好。”柳小满快速地解释,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疼,看看爷爷又看看诊疗室,不知道怎么办。

“去吧,我跟我爸带爷爷先回去,衣服也得换。”樊以扬看着他说。

“快去。”爷爷推他,“处理完了要没什么事儿,你就先回学校上课,万一要手术,你就赶紧回家拿钱。”

把爷爷交给樊以扬一家没什么不放心的,柳小满就是觉得不好意思,冲谁都不好意思,心里糊着泥巴一样憋得难受。

他点点头“嗯”一声,跟樊以扬一块儿把爷爷扶去大厅坐下等着樊爸爸,转身跑回去找夏良。

不知道该说太巧还是太丢人,这次给夏良看胳膊的还是上回复诊时那个大夫。

见到夏良他还打了个趣:“不说过半个月再来么?”

“没等及。”夏良把片子拎给他,“感觉又拧着了,您看一眼吧。”

“你这胳膊养得跟闹着玩儿一样……”大夫拽出片子抖了抖,“有点儿错位,还行,不严重。”

抻着夏良的胳膊又敲敲抬抬,他没忍住一咂嘴:“上个夹板吧,本来都用不着的。你又拿你胳膊干嘛了?”

夏良去架柳小满爷爷的时候基本就是本能,没想那么多,就换个人,不是柳小满爷爷,别的老头儿挺冷的天趴地上了,他也不能看着不管。

这会儿听大夫这么问,他感受着从骨头缝里往外挤出来的疼,笑笑没说话。

诊疗室有点儿忙,天一冷,来包胳膊包腿的老头老太太一点儿不少,还有被家长裹在怀里的孩子扯着嗓子哇哇哭。

夏良排了会儿队,折腾半天才出去,柳小满扒在门口等他,两人一对上,柳小满看着他胳膊上重绑的夹板,鼻子就又想发酸。

“对不起。”他过去想摸摸夏良的胳膊,不太敢碰,抿抿嘴又说了句:“刚才谢谢你。”

“你是不是还要给我鞠一躬啊。”夏良歪歪脖子,看着他直往下耷拉的眼睛。

柳小满一弯腰就要给他鞠躬。

“哎,”夏良推着他的脑门儿把他挡起来,都不知道是更想笑还是更无语,“健在呢还,你差不多点儿。”

往四周看了一圈,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一窝窝人,没看见柳小满爷爷和樊以扬父子,他边朝缴费处走边问柳小满:“你爷呢?”

“他没事,软组织挫伤,医生开了点儿药,樊叔和扬扬哥先送回家了。”柳小满吸吸鼻子,“你呢?”

“我啊,我挺严重的,”夏良说,“不知道多久能拆。”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说错话了,平时老逗柳小满逗成了习惯,一个没在意就张嘴就来。

现在显然不是个适合逗闷子的时机,柳小满都要给他鞠躬了,听这么一句,还不得给他跪下?

一回头,柳小满果然一脸要哭的表情,路都不走了,嘴角抿成一条线,鼻头通红地看着他。

“啊。”夏良拖着嗓子叹了一声,他有点儿受不了柳小满这样,刚才在他家里看着柳小满跪在地上咬牙掉眼泪就觉得受不了,心里直拧。

胳膊已经够疼了,还得吊着半颗心去疼他。

“别哭。”他转过去,没管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抬起左手把柳小满圈过来,摁着他的脑袋扣在自己肩上,“别看着我哭。”

柳小满在他肩头蹭了蹭眼,挺不好意思地把他推开。

“骗你的。”夏良对他扯起嘴角笑,抬胳膊让他摸摸,“一点儿也不严重,夹板再固定一回就行,不然这会儿你得去手术台上找我。”

柳小满轻轻摸了摸,重绑的夹板绷带还有点儿发热。

“疼么?”他轻声问。

“你不哭就不疼。”夏良看着他。

终于从医院再出来,已经上午九点多了。

夏良叫了辆车,去路边找车的时候,柳小满又看见了上次卖糖葫芦的小三轮。

“等我一下。”身上正好带着中午的午饭钱,他对夏良说完,匆匆跑过去买了一根。

“给我的?”夏良接过来。

“嗯。”柳小满跟着他上车,让夏良捏着竹棍,把包装纸褪下来,“吃口甜的没那么疼。”

这东西明明是酸的。

夏良是真不喜欢吃这种裹着糖稀的山楂球,咬了一颗下来意思意思,让柳小满重新套上。

目的地定位的是小毛裤胡同,再一次跟着夏良到他家,柳小满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两节连堂的地理课了,只想先把夏良照顾好,再回去看看爷爷。

夏良拍拍门,姥爷又不在家,老头儿喜欢钓鱼,上午只要不下雹子,雷打不动地要出门。

“掏我右兜。”夏良对柳小满说。

“嗯?”柳小满看着他。

“钥匙。”夏良抬抬手里的糖葫芦,“左手被占了,你这个右手得负责。”

他语气和眼神里丝毫没掩饰那点儿耍流氓的意思,要搁平时意图这么明显,柳小满估计会直接把糖葫芦拎过来,让夏良自己掏。

但现在这情况,别说让他掏个钥匙,就是夏良让他翻墙爬进去给自己开门,柳小满也二话不说就去爬。

早上九点多的胡同没什么人,洒水车刚过去,地上还带着水汽,太阳光斜着从檐上照过来,正好把他们笼在门前的阴影里。

夏良重心放在左腿上靠着门墙,垂着睫毛看柳小满把手往他口袋里塞,他不穿校服裤子,牛仔裤的兜有点儿紧,钥匙只有门里门外的两片,柳小满跟他挨得很近才好使劲。

头发丝从鼻端扫过去,他鼻翼动了动,闻到了些……

炝土豆丝的香味。

偏头又闻闻自己肩头,也有。

真够不浪漫的。

他用鼻尖拱拱柳小满的鬓角:“你得换身衣服,一股土豆味儿。”

柳小满刚把钥匙捏出来,手一抖,“丁零当啷”掉了下去。

他弯腰捡起来,夏良接着说:“还得帮我换一身。”

“……”柳小满红着脸瞪他,“你连衣服都换不了了?”

“你觉得呢?”夏良让他看胳膊上一直固定到手掌底的夹板。

我觉个头。

柳小满不说话了,闷头把钥匙怼进门锁里,侧身顶开院门让夏良进去。

小锅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摊着肚皮晒太阳,估计正睡觉被吵醒了,懒得动,翻个身朝他们伸伸胳膊蹬蹬腿。

柳小满把家门也打开,钥匙放在客厅桌上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夏良去翻出来一板芬必得,就着凉水磕了一粒,他看了会儿,觉得总不能在客厅等着给夏良换衣服,就抬脚去院子里揉猫。

几只麻雀在墙上叫,小锅被揉清醒了,躲开柳小满的手,蹲坐起来咕噜着朝墙上看。

柳小满没猫揉了,却能感觉到身后夏良的视线,他支着耳朵不敢回头,心口由缓到急地蹦了起来。

“过来。”夏良把水杯放回去,在屋里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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