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冲进院子里,天色已经迅速暗沉下来, 地面上被雨水激起了一层淡淡的雨雾。

这雨下得实在有点儿突然, 是真切的疾风骤雨, 雨粒又大又密集, 砸在头脸上都带着明明白白的重量, 兜头就给二人浇出半身湿透。

夏良一把推开门,柳小满跟着他迈进屋里,专门回头看了一眼下的究竟是雨,还是雹子。

是雨。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也太霸道了。

夏良进了家门脚下没停,甩甩脑袋拨棱拨棱水,他径直朝卫生间走,边走边用完好的左手拽起衣服下摆,一歪脖子扯了下来, 随便往地上一扔。

柳小满转过来,正好看见夏良赤裸的后背。

背上还带着点儿水汽, 肩胛随着拽衣服的动作绷出漂亮的曲线和肌肉。

他眼皮一跳, 赶紧把视线挪开,虚虚地定在随便什么地方。

这脱的太快了。

余光看见夏良拐进某个房间没出来,他在进门的小玄关上站着,一时间有点儿不知道该干嘛。

半身湿湿哒哒, 还穿着鞋, 也不好往别人客厅里走。

但是干站在这儿……

手往哪放来着?

还在发怔,夏良从卫生间出来了。

他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手里也拎了一条, 柳小满见他出来眼珠子又开始乱飘,夏良吹了道口哨,也没等柳小满反应,直接一抬手把毛巾扔了过去。

柳小满最怕别人给他递东西的时候用扔的,撅着只有一条胳膊的上身去捡东西又蠢又狼狈。

“别……”他也不知道是想抓还是想挡地抬了一下手,结果夏良的准头太好了,根本没用上他的手,毛巾直接劈头盖脸地扑在他脸上。

“……”柳小满收回还没伸直的胳膊,摁在毛巾上慢慢擦了擦脸。

干的,好像还是新的,一股新毛巾特有的毛毛味儿。

夏良又给他找出来一双拖鞋,柳小满换上,脱鞋的时候看见袜子没湿还悄悄松了口气。

不然湿个袜子尖儿脚趾头什么的,在别人家也太难看了。

鞋柜里除了夏良的鞋,还放着几双明显年龄大了许多的鞋,柳小满这才想起来这件重要的事,忙问夏良:“你姥爷在家么?”

“在家早出来了。”夏良在卧室里说。

柳小满松了口气。

“过来。”夏良又喊他。

柳小满拿着毛巾过去,停在夏良卧室门口,卧室开了灯,夏良依然光着膀子,在衣柜里翻着。

上次来光顾着别扭,注意力也都在手机身上,在夏良卧室待了会儿,跟人参果去猪八戒肚子里游了一圈一样,几乎没印象。

现在他靠着门框又看了看,夏良的房间其实挺简单的,但是该有的都有,跟外面客厅的布置比起来,要现代得多。

床很大。

正对着的墙上挂着很大一张投影布。

电脑桌前没配电脑椅,是一张说不来形状的靠背高脚凳。

房间里除了衣柜和电脑桌,窗户旁还靠墙搁了张小沙发,窗户没关,暗色的窗帘拉了大半,透出窄窄的一溜灰暗天光和磅礴的雨声,好在雨水没有往屋里稍,窗帘微微地鼓动着,沙发被映衬得看起来很高级,但感觉不怎么舒服,棱是棱角是角的。

沙发上方的墙上还横着几条储物架,杂七杂八的放着一些东西,沙发底下竟然铺着麻绳编的地垫。

不扎脚么。

柳小满忍不住心想。

夏良的房间算不上多整齐,但也不让人难受,反而是种看着挺安逸的凌乱——床上两只枕头有一只歪着,薄毯没叠,一看就是睡醒了掀开下床就没再管的状态;上挂着一条裤子,和滑出去半截袖子的外套;桌上东西倒是不多,充电器口罩打火机,还有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靠窗的位置靠着一大捧蓬松的干草。

还不是纯粹的草。

柳小满探探脑袋又看一眼,有点儿像放大加长款的柳叶,长叶子底下还缀着不少灰灰白白像小莲蓬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是果实还是花骨朵儿,很随意地扎在一起,不乍眼,也挺好看。

“那是什么草?”他问了一句。

“尤加利。”夏良看都没看就说,“这问题我至少回答了十遍。”

“每个人来你家都要问一遍?”柳小满的目光在他肩头上打了个转。

“是罗浩每次看见它都要问一遍。”夏良拽出来一件黑色的无袖背心,“狗脑子。”

柳小满没忍住也笑了,随口说:“你竟然还会弄这些东西。

“我妈弄的。”夏良套着背心没起没伏地说,朝衣柜里抬抬下巴,“过来自己换。”

柳小满没怎么听夏良提过他父母,唯二的印象是上次来夏良家地路上听他说父母离婚了,再就是刚开学时在学校门口目击的大黑车,与车里追出来的踹腚一脚,直觉那应该是夏良的爸爸。

夏良身上有一种很“独”的味道,也能说也能笑,但给人的感觉对很多事情都没什么所谓,甚至带着点儿麻木,提起爸妈像是提门口卖煎饼果子的老头儿,而且凶起来是真凶,动起手也是真狠,冷着眼看人的时候,两个黑眼珠里一边一个“滚”。

柳小满有点儿好奇他的家庭,但是也只是好奇,有些事儿能问有些没必要问,有些人能往细腻话题里扒拉,有些人不能。

夏良明显属于后面那一挂。

柳小满对于第二次到别人家里,就要翻人衣柜拽人衣服有点儿抗拒,他用毛巾在身上又吸了吸,不自不在地拒绝:“没事,不怎么湿,一会儿就干了。”

夏良隔着半个房间都能看见他从前襟到胸口深了一片的水痕,他们校服跟全国任何一所学校的料子一样垃圾,遇水就氲,湿了就往身上贴,夏天的衬衫一场球打下来都能透肉,外套不至于透,但也没好多少。

他指了一下柳小满空着的那条袖子。

柳小满这条袖子时常给他一种后娘养的感觉,没什么存在感,总想不起来看,一低头才发现湿得稀里哗啦,估计跑的时候从衣兜里荡出去了,袖口边上甚至凝出了半颗水滴,正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欲坠。

脖子根儿很尴尬地一麻,他连忙用毛巾把袖子团起来攥着。

“不想挑我就随便拿了。”夏良从衣柜里拽出来一件上衣扔在床沿上,指了他一下,“脱了吧,还攥着干什么。”

说完,他拽过那张高脚凳一屁股坐上去,从桌上拿过火机点了根烟,看着柳小满。

袖子都湿得能滴水了,还坚持不脱不换,那就有点儿太矫情了。

柳小满挺为难地又纠结了几秒,硬着头皮把外套拉开脱掉。

里面的T恤也潮了一大片,贴着肉的外套一揭开,里面一层立马就能感觉到嗖嗖的凉气。

夏良一直看着他,柳小满没敢跟他对视,拿着外套茫然地看了一圈,夏良把烟夹到嘴边咬着,脚一蹬从高脚凳上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接过外套,把他往床头推了推。

“这件也脱了,我一块儿扔洗衣机里。”他对柳小满说。

“你先拿过去吧。”柳小满到了这一步,也不执着于自行烘干了,抓着T恤下摆看他。

夏良跟他对视两秒,“啊”一声反应过来,笑了:“不好意思?”

你说呢?

柳小满梗着脖子不说话,耳朵尖儿不受控制地开始自行发烫。

对于任何一个身体健全的男生来说,在同伴跟前儿光个膀子换件衣服——别说上衣了,就是换条裤衩可能都没什么不自在的。

但是柳小满不一样。

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残疾是一回事;能在夏天穿着短袖,把空荡荡的袖口示人是一回事;而要毫无遮掩地把残肢袒露在人前,绝对又是另一件事中的另一件事。

不管有没有用,从身体还是心理上,衣服都是他保护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

从小到他,他也只在爷爷和樊以扬面前脱光过。

夏良看着柳小满,柳小满是个动不动就容易不好意思的人,脸皮比春饼还薄。

虽然被他三不五时地逗了两个月,抗腼腆能力上升了不少,但现在他看着自己,眼睛里带着点儿警惕的坚持,还是被浓郁的羞耻搅得乱七八糟。

两人都没说话,窗外斜风稍雨,雨声像是把这间屋子以外所有的声音都冲散了。

又一股凉风卷进来,柳小满的头发梢释放出很稀薄的洗发水香,在夏良鼻尖打了个转儿。

夏良下意识瞟向柳小满的脖子,他发誓他什么都没想,是脑子自己突然思考了起来——柳小满昨天应该是洗澡了,这时候如果把鼻子贴进他颈窝里呼吸,应该能闻见被雨水激出来的香皂味儿。

夏良一边眉毛抬了抬,突然觉得喉管有点儿痒。

“你先拿过去,我换完了再出去给你。”柳小满见眼神暗示无效,只能开口又说,声音在示弱本能地驱使下自觉地放低放轻。

他一这样,夏良就忍不住想逗他。

“是不是觉得太亮了。”他抬手越过柳小满的脑袋,往床头墙上“啪”地拍了一下,整个房间瞬间暗了下来。

雨声一下子变大了。

柳小满心口一蹦,说不上来地有点儿慌。

“我看不见了,”关灯的动作让夏良离他很近,往回收手时还很自然地在他耳朵上弹了一下,“脱吧。”

“……”柳小满无言地瞪着他。

“还不动,等着我给你脱?”夏良说。

“不用。”柳小满赶紧摇摇头,有了垃圾桶事件的教训,他相信夏良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在夏良带着笑的视线里又挣扎了会儿,柳小满紧攥下摆到有点发僵的右手动了动,心慌意乱地掀起一个小角。

房间里其实还是透着光,从那一小溜窗帘缝里。

但是跟刚才灯光四亮的条件比起来,这种能够把五官弱化下去的程度,已经让他觉得安全太多了。

人真是容易自我妥协。

其实他如果继续坚持让夏良出去再脱,夏良是会出去的,他知道。

夏良对自己没有恶意,多少会有点儿好奇,可绝对不会拿他的残疾当个打发时间的笑料,玩笑都是点到为止,会控制在一个合适的分寸上。

他都知道。

但是他有点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继续坚持。

这个问题在柳小满的潜意识里冒出个头,都没来及清晰地浮上水面,就被手忙脚乱摁了下去。

可能昏暗下来的环境,真的能带给人极大的安全感。

柳小满胡乱找了个理由,转转身,冲墙壁把光秃的左肩在夏良的目光里藏起来,用右半身对着他。

说实话,夏良也没想到柳小满竟然就这么同意了。

他以为凭柳小满的脸皮,会抓着衣摆跟自己耗到天荒地老,已经打算再逗他一下就转身出去,谁知道柳小满是不是被他唬过了头,坚持都没再坚持,直接妥协。

平心而论,夏良对柳小满的残疾有那么点儿好奇,但也就是那么点儿,是好奇链里最低端的那一种,对没切实见过的事物自然而然的那点儿好奇。

他不慕残,没想过研究柳小满的残臂。

但现在问题是……

望着眼前遮遮掩掩暴露出来的一截窄腰,他在心里吹了道口哨,有点儿想吸一口气。

“我操这雨!夏良!”气儿还没吸上来,院子里突然“乒呤乓啷”一阵嘈杂,听着不止一个人的动静,罗浩扯着嗓子趴在门上疯狂地拍,“开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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