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今天跑完步,尚梁山没让他们自行解散, 卡着最后半圈快结束的时候又绕了回来, 在跑道边儿上等着他们。

柳小满估摸他是吃饭去了, 嘴角还带着点儿闪闪的油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太饱了, 尚梁山的心情明显的很不错, 在前面抱着胳膊一踱一踱地给他们训话:“你们要是有精神,或者有些压根儿就不想上课的,早上就可以多运动运动。”

“要考试啊老师!”底下有人喊了一声。

“考试,”尚梁山嘴角一歪,“在教室怎么没见你们喊,还炸金花……我看你们有些人的心思也没在考试上,倒是更愿意运动,对吧李猛?”

“啊?”李猛突然被点名, 还被点得无从反驳,有点儿尴尬地应了一声。

“对吧夏良?”尚梁山又看向夏良。

“别叫我。”夏良在后排摁着手机, 头也没抬地说。

班里半死不活地笑了两声。

“昨天我跟你们说的运动会, 都上点儿心,”尚梁山背着手在前面晃着,“你们男生喜欢打球的,就可以报个球赛, 短跑、接力赛、还有乒乓球……哪几个人玩儿得好, 一块儿练练,到时候都得上。”

“你们三个,”他点名炸金花三人组, “还有余首,不就正好能报个4×100米接力。”

“我操。”金花之一耙了一把头发,“把我炸了得了。”

“不想运动的话可以准备节目,”尚梁山接着说,“开幕式每个班反正都得出个节目,韩雪璧琢磨琢磨,看是排个什么歌还是舞,都参与进来。”

“疯了吧他?”李猛小声嘀咕着,“几年级啊还玩这一套,又不是小学。”

柳小满虽然觉得尚梁山没什么错,但是这么半强制地一搞,也确实让人更提不起兴趣。

他惦记着回去早读,还有些人惦记着去食堂吃完饭,底下“嗡嗡”着都催尚梁山解散。

“回头我给你们都排排,看每个人适合什么,你们自己有想法的也可以来跟我说。”尚梁山坚持说完最后一句。

最后他喊了声“夏良跟我过来”,摆摆手全让散了。

“帮你拿回去?”一班人“哗”地四散开来,王朝冲夏良的书包扬扬脸。

夏良看他一眼,把书包扔过去:“谢了。”

“他还真够不客气的嘿!”李猛乐着说。

夏良在尚梁山身后两三米的位置跟着,尚梁山不紧不慢,他也不紧不慢,尚梁山停,他也停。

“你走那么远干什么?”尚梁山扭头喊他,“跟你聊聊天,越走越往后了还。”

夏良非常不想配合地晃过去:“咱能有事儿就说事儿么?”

尚梁山不说事儿,他盯着夏良脸上的口罩看了几眼,指了指说:“能摘了么?”

夏良看着他,既不说话也没反应。

半天,看尚梁山有着“不摘咱俩今天就晾这儿”的架势,他无奈地把口罩往下拉了拉,兜在下巴上,露出了鼻子和嘴,以及左脸靠近颧骨位置的几道抓痕。

这是他老妈的杰作,明明踩着高跟鞋都比他矮半头了,火气一上来就扇人的毛病还是一点儿没改。

他把手给挡开了,但是没防住她的长指甲,从脸上搂过去的时候明显地感到自己被刮掉了三绺油皮。

其中一根有点儿过长,连带着嘴角都给他刮了一道,几道杠参差不齐的,乍一看跟他直接用脸矬地了似的。

就为了不被问东问西,他才专门戴了个口罩,尚梁山突然搞这一套,肯定是去查了他。

果然,尚梁山看清他的脸后也没显得意外,直接呼出一声长气说:“你妈妈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哦。”夏良应了一声。

然后他看着尚梁山,尚梁山也看着他,默然了半晌。

尚梁山其实在等着他问话。

按他的猜想,夏良应该会挺心烦自己涉足他家里的事儿,至少得不耐烦一下,问一句“有事儿么你”,结果夏良就跟听别人家的事儿一样,张张嘴的兴趣也无。

这其实比直接发火更让人难做。

“她跟我说了些你的情况,我从你之前的班主任那里也了解了一些。”尚梁山只好接着说,“按照你妈妈的想法,她是觉得给你转到她附近的学校,能更方便的教育你,对你来说会更好。”

“你觉得呢?”他问夏良。

“随便。”夏良说。

“我没赞成她这么做。”尚梁山说。

夏良抬了一下眉毛,看着他。

“你的情况我从你之前的班主任那里了解过,但你父母的状态、你跟你父母之间的关系、包括你的生活……”尚梁山观察着夏良的表情,停顿了一下,“总之,你妈妈想给你转学的原因是觉得你脱离她的管教太久,觉得你‘学不好’、‘废了’。”

“那我跟她说的是,我觉得你没有她认为的那么不好,我觉得你还是很有希望的。”尚梁山原地踩了两下,“而且本来你这一学期也是留级,所以我跟你妈妈的保证是,这一学期能让你学出个样子来。”

“我有信心能改变你,”尚梁山背着手开始远眺,“就拿咱们下个月的运动会来说……”

夏良突然从鼻腔里叹了一声。

尚梁山停下来长篇大论,看着他。

“谁给你的信心啊?”夏良跟他对视着,烦得想笑。

柳小满背完一章地理,正从桌斗里往外拽他整理的历史大事记接茬背,夏良从教室后门晃了进来。

看见柳小满掏得挺费劲,就弯腰帮他拽了一把。

拽的时候没注意,掌侧压住了柳小满的拇指,把柳小满吓了一跳,猛地一扭头,脑门正好顶上夏良的下巴。

“哎。”夏良被顶得一仰脖儿,皱着眉毛站直,揉了两下。

“不好意思。”柳小满赶紧道了个歉,伸着脖子往夏良下巴上看,怕磕了他的牙,再把舌头给矬出血。

他以前被矬过一回,疼得半天说话都直嘶溜。

结果下巴似乎是没怎么样,他先被夏良颧骨上那几道抓痕给看得愣了愣。

“你脸,”柳小满指指自己的颧骨,被想象中的画面吓了一跳:“……班主任打你了?”

夏良揉下巴的手都停了,莫名其妙地看着柳小满,又往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脑子给你弹出去了?”

“……”柳小满把他手拍开,揉揉脑门儿也觉得有点儿没谱。

那应该是昨天或者今天早上的伤口,都有点儿结痂了,之前被口罩挡着,他没能看见。

本着同桌的关系,他本来可以再多问问,关心一下同学。

但是想想夏良公告栏上背着大过的公告,好像也没什么意外的。

可能又打架了。

“你也不说一声,”他坐正了接着背书,捋他的大事记,随口说了句,“突然伸个手,吓我一跳。”

“说什么,”夏良拉开凳子坐下,“‘快坐好,我要帮你拽书了’。欠不欠。”

柳小满想象一下这对话,没忍住笑了起来。

夏良抬手推开了窗户。

每天的这会儿都是班里最难闻的时候。

半个班的人一齐吃早饭,什么内容都有,教室里闻着就跟鸡兔同笼似的,似乎有人还脱鞋。

新鲜空气流动进来,鼻子都觉得干净了。

推窗的动静把李猛吓了一跳,他正蹬着桌子腿儿一下下地晃着凳子啃烧饼,以为检查的来了,胡乱卷了两下就往桌斗里塞,边警惕地回头看。

“没人啊?”他松了口气,把烧饼又掏出来继续啃。

“哎,夏良,”啃了两下他干脆直接站起来调了个头,倒骑驴地抱着椅背跟他们说话,“尚梁山找你干什……操!”

话刚说一半他就骂了一声,指着夏良的脸喊了句:“他还打你了?”

“什么?”王朝也猛地转了过来,冲着夏良的脸爆出句“我了个大操”。

“他竟然打你?”他说。

柳小满摸摸鼻子,头都不想抬,直接体会到了刚才自己的脱口而出有多蠢。

夏良跟他俩对视一会儿,叹了口气,重新把口罩拉上去,掏出耳机往耳朵里一塞。

一天被几个傻子围着,也确实挺愁人的。

也不知道尚梁山是跟夏良说了些什么,这一天下来柳小满惊奇地发现,夏良竟然没逃课。

下午最后一节课快结束的时候,罗浩几个人来走廊等他,他也没搭理,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笔,听历史老师在讲台上扯皮。

他们的历史老师不错,起码是个正常人。

最大的问题可能是总喜欢跟他们分享野史,讲着讲着课联想起某一段相关的野史,话题立马拐个弯直奔考试范围以外去了。

看夏良听得还挺有意思,柳小满想起尚梁山跟他说的那些话,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的不切实际。

而且夏良还会看书。

虽然《海底两万里》是推荐在小学生必读一百本的书单里,是儿童读物,但这是本好书,是名著。

夏良和儿童读物……

柳小满笑了一声。

他是真笑出了声,夏良听见他“嘿”一声,扭头就看见他偷偷抿着嘴角。

柳小满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等到傍晚,夏良吃完晚饭回来,发现桌上多了个笔记本。

是本历史笔记。

柳小满的。

夏良一头雾水地翻了翻,里面还夹了张纸条,用小孩儿字工工整整地写着:借给你抄,不许乱画。

还有一句估计是后来补上的,看纸条没空了,字码都小了一号:不用客气。

吃撑了?

夏良觉得有点儿好笑,想想,还是把笔记本搁进了桌斗里。

柳小满还不知道自己热心助人的举动被当成了吃饱撑的,他能把笔记本放在夏良那儿,其实做了半天的思想斗争。

——他怕夏良不当回事。

不当回事其实也不那么有所谓,直接就还给他了。

他更怕夏良不爱惜。

跟樊以扬吃饭的时候他都惦记着他的笔记本,从食堂回到教学楼下,樊以扬朝他挥挥手说:“晚上我过来,别忘了。”

他答应一声,转身上楼。

一楼的台阶还没迈完,就听见尚梁山的声音在背后喊他:“柳小满。”

“啊。”柳小满正惦记着回去看看夏良抄没抄他的历史笔记,冷不丁听见这声儿就跟任务还没启动就被裁判提前验收一样,莫名地心虚了一下。

他站在台阶上往地下看,尚梁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跟他就差几层台阶,两三步就跨了上来。

“走,”他示意柳小满边走边聊,“刚才那是高三的吧?”

“嗯。”柳小满跟他稍稍错开一层台阶,在尚梁山后面跟着。

“是不是成绩挺好的,我对他有印象,总上光荣榜。”尚梁山说,“他是你邻居?”

提起樊以扬的成绩,虽然跟自己无关,柳小满也有种光荣的小骄傲,点点头说“对”。

“不错。”尚梁山一副很认可的模样,“就是要多跟能带给自己好的影响的人待在一块儿。”

柳小满悄悄看他一眼,没接这话。

他总觉得尚梁山只要一夸人,就没琢磨好茬儿。

他的直觉也基本上八九不离十。

到了教室后门,尚梁山没让他进去,自己站在窗户旁边往里窥看了半天,什么新鲜鸟蛋也没看出来,跟昨天一样,英语听力的音乐已经响起来了,班里该怎么样怎么样,走廊上晃荡着的学生们像在赶大集,慢慢悠悠也没个反应。

甚至包括尚梁山自己,一点儿没想着让柳小满回去把听力先做了。

柳小满本来挺无语的,站了会儿倒是有了个意外的发现——他发现站在外面听着全年级每个教室的广播一起响,竟然都比在他们教室里听的声儿清楚。

也太离谱了。

说出去都不带有人信。

他为自己未来一年半的学业感到深深的担忧。

夏良在帮王朝杀一局游戏,王朝硬塞给他的,他跟李猛个坑货组队连跪九把,两人差点儿扔了手机直接打起来,打地鼠一样互相摁着脑袋对骂,都说让柳小满一只手玩儿都比对方靠谱。

半天没等来柳小满,王朝强行把手机塞给了夏良,跟李猛两个人勾着脑袋围观。

“换谁都行,这他妈叫改命,不然今天我就得掉成废铁。”他说。

夏良手机里还放着个电影,靠在桌上连暂停都没摁,继续从耳机里听着,随手帮王朝打了一把。

运气还行,随机匹了个战斗力基本弱智的敌方,没多久就把对方给攻城略地了,还拿了个MVP。

“行家啊!”李猛“嚯”一声,忍不住拍了两下巴掌。

“脑袋,”夏良把手机扔给李猛,让他往旁边稍,“挡我电影了。”

李猛喊着“我操”手忙脚乱地抓住手机直起身,猝不及防地跟窗外的尚梁山来了个四目相对。

毫无阻挡。

连块玻璃都没有。

他动作无缝衔接地把刚抓到手的手机又抛了出去。

“我操……”王朝也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往后猛撅了一下,没让手机直接冲着前座脑袋上砸过去。

夏良刚才推塔的时候余光就看见窗户外站着人了,被李猛他俩这通操作看得直想乐。

“你们两个,给我出来。”尚梁山拉着个脸说,又指了一下夏良,“你也出来。”

夏良拨掉一个耳机指指自己:“我什么都没……”

“快点儿!”尚梁山黑着脸打断他。

三个人踢凳子推桌地往外走,班里终于静下来,看戏的看戏,偷乐的偷着乐。

从后门一出去,发现柳小满竟然也在外面,四个人互相对对视线,大概猜到了什么,有点儿无奈地跟着尚梁山往楼下走。

王朝李猛在中间,夏良和柳小满在最后面缀着。

“你什么情况?”夏良问他,从兜里摸出管口香糖用拇指顶开,往嘴里抛了一颗。

李猛也不知道是听见声儿了,还是用眼角观察着他俩的动向,从前面悄没声儿地往后递了只手。

王朝跟着他,也默默地伸了一只。

俩人也没回头,就这么保持着一只手朝后的姿势,继续跟在尚梁山屁股后面走着。

夏良这次是真乐了,觉得这俩人二得特有意思,往他俩手心里一人磕了两粒,又朝柳小满敲了敲瓶身。

柳小满没心思吃糖。

他真的要被尚梁山这种分不清主次,想一出是一出的模式给搞迷糊了,只想回去做题,哪怕教室里听不见听力,那也是教室,是他这个钟该待的地方。

但是一共四个人,仨都吃了,他如果这时候拒绝,总觉得自己像个融不进集体的异端。

犹豫了一下,柳小满也把手伸了过去。

“我吃完饭回来,上楼的时候被喊住了。”他小声回答夏良刚才的问题。

夏良“哦”一声。

这是尚梁山能干出来的事儿。

“桌上的历史笔记是你放的?”他又问柳小满。

“你收好了么?”柳小满立马问。

夏良好笑地看他一眼:“给我笔记干嘛。”

“感觉你好像对历史还有点儿兴趣。”柳小满想了想说。

“他让你这么干的吧。”夏良说。

手机在兜里震了两下,他掏出来看看,随手摁着。

“他”是谁不言而喻,柳小满也没反驳,虽然尚梁山不切实际,但也确实是好意。

“你没事儿干的时候抄抄也没坏处,”柳小满挺认真地小声叨叨着劝他,“那本笔记我照着扬扬哥的笔记整理的,很明白的,你只要看了就能看懂。”

夏良从手机上掀起眼皮看向他。

“晚上吃的什么?”他突然问。

“拉面。”柳小满也不知道他话题怎么跳过来的,挺奇怪地答了一句。

嘴里有味儿?

不还含着口香糖呢么?

“还是跟你的扬扬哥?”夏良说。

柳小满张张嘴,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你的扬扬哥”给戳了一下,说不上来是不好意思还是觉得有点儿被笑话了,他耳朵根儿发紧地急着回了一句:“什么啊。”

“你是不是……”夏良动了动眉毛。

“嗯?”柳小满看着他。

“没事。”夏良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尚梁山一路上也没个话,直接把他们带去了操场旁边的室内体育场。

这个室内场建的时候花了不少钱,很大,篮球羽毛球乒乓球,该有的都有,学校抠抠搜搜宝贝得不得了。

这个时间没什么人,几个流里流气的高三在打球,看见有人进来,纷纷往这边看了一眼。

其中有两个人跟夏良认识,拍着篮球喊他一声:“来打球啊夏良!”

“我良哥今天带弟弟呢。”另一个笑着说。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都笑了。

夏良没搭理他们,冲他们弹出根中指,朝下掼了掼。

“你们几个,出去。”尚梁山停下来看着他们说。

那几个学生估计是常来的,跟体育组的老师都熟,跟尚梁山耍了几句贫嘴:“别啊尚老师,嗨着呢正。”

“出去嗨去。”尚梁山往球场边儿上一杵,“我要用。”

“不是吧,”李猛捅咕着王朝,“课都不上了,让我们来打篮球?”

“旁边不有么?”蹲在场边的一人说完盯着柳小满看了看,笑了,“让给您也得能用啊,行么这样的?”

尚梁山不说话了,看着他们。

“你说呢?”夏良在旁边靠着玩手机,本来就对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挺烦的,盯着那人接了句。

柳小满在他侧面,正一个劲儿地自我催眠不听不想,闻声看了眼夏良,心里对尚梁山这次的举动真是反感透了。

“哎走吧,”刚跟夏良打球的那个也算这群人里带头的,把球往场边的篮筐那块儿一拍,跺了两下地,“那是人亲生的学生,咱们已经是后娘养的了。”

几个人默默叨叨地散了,各自去拿自己衣服。

“走了啊夏良!”带头的那个拽着衣服往肩上搭,从夏良旁边过去的时候往他肩上拍了一下,“不是你跟这儿干嘛啊?不然一块儿小球场?”

“嗯。”夏良根本没管他说什么,继续低头摁着手机,毫无诚意地应付一声。

把打篮球的人给赶走,尚梁山也没跟他说的那样让他们打篮球,而是继续带着他们从篮球室过去,上楼梯朝二楼走。

二楼的设计是个中间掏空的半环,一水儿的钢化玻璃墙,从底下就能把里面的构造看得一清二楚。

“……乒乓球?”王朝望着那些乒乓球台愣了。

夏良正发消息的手指一顿,抬头看看,当时就想转身快走。

头都不他妈回的那种。

“这边乒乓球台,旁边还有羽毛球,你们都可以试试。”尚梁山推开乒乓球室的门,不知道从哪够了个球在手里抛着,转身靠在桌台上面对着他们说。

他表情竟然还有点儿得意,仿佛给学生提供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

“真不上课了啊?”李猛懵了。

懵里还带着一丝窃喜。

尚梁山抬手腕看了眼时间,说:“还有十五分钟。反正你们在教室也不会老老实实做听力,先带你们来看看,以后想用了就可以过来。”

“……我听。”柳小满无言地看着他。

王朝和李猛一起看向他,王朝都忍不住笑了:“也是难为你了。”

“那我现在能不能玩会儿啊老师!”李猛兴致勃勃地一捋袖子,转着圈儿地找球拍,“我小学还学过乒乓球呢,上了初中就被我妈给断了……这发球机能用么?”

尚梁山“哦”一声,抱着胳膊挺有兴趣地问他在哪儿学的。

“你会打么?”他又问王朝。

“我没打过。”王朝摇摇头,抓了个球拍出来研究,“这俩面儿有什么区别?”

“来来我教你!”李猛立马把他拽过去,占了个球桌。

尚梁山用欣慰与试探的表情看向夏良。

“不。”夏良想也不想就说,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我宁愿回去上课。”

“我也回去。”柳小满立马说。

“我得回去补历史笔记。”夏良的表情一本正经。

四个人一齐看向他,柳小满是十分的欲言又止。

“……你们真没意思。”夏良不扯淡了,转过身直接出门下楼,“走了。”

“你真没兴趣么?”尚梁山把目光又放在柳小满脸上,跟个变态一样,努力调动自己缺乏表情神经的五官诱惑他,“你打过没有?可以试一试,不要自己觉得自己不行。”

“是啊!来啊柳小满!”李猛跟个鬼一样,在尚梁山身后手舞足蹈地冲他喊。

“我真没有。”柳小满连连摇头,赶紧追在夏良屁股后面出去了。

夏良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放慢了速度等他,柳小满跑到楼下,他还没从体育馆出去,刚推开一扇门,冲他喊:“快点儿。”

柳小满忙走过去。

出了室内体育馆,他跟从魔窟里成功逃生一样,狠狠地松了口气。

松完,涌上来的就是股难以形容的疲累。

不是从身体上。

是心累。

累得他都没心思紧赶慢赶着回教室上课,反正回去面对的也是个闹哄哄的垃圾窝,没有丝毫上进的氛围。

他能理解尚梁山的意图,虽然不是全都能理解,七八分吧。

就跟他理解跑步差不多。

但他无论怎么能理解,也理解不来尚梁山会让他们在听听力的时间去打乒乓球。

这真不是一个班主任该干的事儿。

理由竟然还是反正你们也不会听英语听力。

柳小满从小长到大,如果说有什么烙在他身心里,怎么都忘不掉的道理,那就是“克服”。

人不能因为条件恶劣就去死,不能说少了条胳膊就不活了。

班里学习氛围不好,身为班主任不去抓纪律,而是把全班的方向往体育上转,还转得不分你我,眉毛胡子一把抓地往乒乓球桌上运,他真的想不明白尚梁山在琢磨什么。

晨跑也许有的人有意见,有的人无感,但那是集体的,也没有占用上课时间,在合理的时间里锻炼身体,没什么不妥。

这跟把他们稀里糊涂直接抓过来打乒乓球不是一码事。

太糊涂了。

这一点他真的没法理解。

柳小满像那天上学时一样,跟在夏良身后不远不近地走着,在心里试着清理尚梁山的思路。

折腾一圈到现在,回教学楼的路上已经没几个学生了,除了刚从食堂出来的体育生,就是捧着纸笔奔办公室问题的学霸。

他看着那些学霸,脑子里突然电光一闪,反应过来了尚梁山的逻辑。

——尚梁山并没有一把抓。

像韩雪璧和余首,就不会被尚梁山以“反正你们也听不见英语听力”为由在这个时间从教室里带出来。

余首的成绩似乎还不如王朝。

尚梁山把他跟李猛他们一起带来,可能他本人觉得自己挺不偏不倚,没有因为他柳小满是个残疾就对他特殊照顾。

其实换个角度来想,他能做出这种举动,恰恰是出于也许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最大的偏颇。

——因为柳小满是个残疾,所以学习好也没什么当成重点生培养的希望。

因为是残疾,所以英语听不听也没什么所谓。

因为是残疾,所以做出再多不可理喻的“关照”也理所当然。

他和夏良,两个在班里最特别的学生,配上对学习恶心到宁愿怀孕的李猛,尚梁山是在抓他们四个当“典型”。

或者说,是把他们四个当做自己教育理念的“试验田”。

柳小满的头皮一麻。

他看向前面夏良的身影,想到尚梁山三番五次的把他往办公室叫,跟他的谈话,还有樊以扬对夏良的态度……甚至包括他对罗浩的厌烦,突然觉得都特别的残忍。

他还一直自矜地认为,自己虽然不能樊以扬那类的学神比肩,在学习上也至少比夏良李猛他们“高”一个层次。

结果在一个当体育老师的班主任眼里,他跟那些学生混子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是个成绩好一点儿的“废物”。

他不由地快走了两步。

夏良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步伐变化,停了停,扭头看着他。

柳小满就像条追着什么东西的小虫,目标一回头,他自己又原地蠕动了。

柳小满把速度调回刚才不快不慢的状态,朝夏良走过去。

“想去看猫么。”夏良站着没动,问他。

如果这话他在去室内体育馆之前问,柳小满都会一口否决。

但他眼下自顾自地跟夏良产生出了点儿“同病相怜”的惨淡感,下意识犹豫了一下。

“不了,”抬头看看天色,路灯已经全亮了,不远处高一的教学楼里传来阵阵背书声,他还是摇摇头,“我不想逃课。”

“我猜你也是。”夏良说,等柳小满差不多走到跟前了,也转身继续往教室走。

“逃课有意思么?”柳小满问。

他不是跟夏良呛,他是真挺疑惑的,要是让他在上课时间不上课溜出去,他根本想不到要去干嘛。

“看你。”夏良看他一眼,“有想做的事儿就有意思,没想做的在哪儿都没什么意思。”

他也没什么想干的。

柳小满幽幽地想。

他可能会回家帮爷爷蒸烙饼。

想到爷爷,他问了夏良一句:“李猛说你也住纺织厂老房那一片儿。”

“啊。”夏良应一声,“我姥爷。”

“你跟姥爷一起住?”柳小满又问。

“嗯。”夏良点点头。

“真巧。”柳小满也点点头,“我也跟我爷爷一起。”

夏良用眼角看着他,柳小满的步伐现在基本上跟他持平了,不用他专门扭头去找。

从前面穿过小蓝球场就能到高三主楼,刚才被尚梁山赶走的那些学生转移到了那儿,在暗下来的天色里望过去,像几张剪影画,热热闹闹地追逐蹦哒着。

“樊以扬呢?”夏良突然问。

“什么?”柳小满脑袋上的天线“咻”一声竖起来,还以为夏良看见了樊以扬,扫了一圈并没有,又重新看向夏良。

“他跟你家住在一块儿?”夏良被他这反应搞得有点儿无语,觉得挺想笑。

“没,”柳小满摇摇头,又点点头,“也差不多,他家跟我家离得很近。”

“斜对楼。”想了想,他补充一句。

夏良“哦”一声。

柳小满想起来刚才去体育馆的路上夏良没说完的话,问他:“你刚才想说什么?”

“什么。”夏良没反应过来他问什么。

“你说我是不是,是不是什么没有说,只说了一半儿。”柳小满提醒他。

“啊,”夏良脚下顿了顿,又看了柳小满一眼,“我忘了。”

“……”柳小满瞪着他。

“你就当没听见吧。”夏良笑笑,朝小球场边儿上的小路走。

“你这人……”柳小满的好奇心都被他吊起来了,关键是当时那句话接在“你的扬扬哥”后面,让他特别想知道。

“你要么就别开头,开了头又只说一半儿,”他追着夏良问,“你倒是把话说完啊。”

夏良停下来看他,柳小满一脸执拗。

人在有些时候呢,就是会产生出一些无法解释的心理感应。

正因为无法解释,所以人们将之称为“第六感”。

柳小满隐隐有种直觉——夏良那句缀在“你的扬扬哥”后面没说完的话,会像地震前低飞的燕子一样,在眼前轻飘飘地一晃而过,却足以带来一场把他现在还算平和的生活状态颠个翻覆的后果。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知道。

他就是想不信邪地在原地等着,等着看燕子会不会应验。

或者说,他自己也没往深了去思考的潜意识与内心深处,有什么已经冒了尖儿的东西,在等着夏良这句话,给剜出来。

这感觉让他心里莫名地有点儿紧张。

而经过了昨天的垃圾桶事件,夏良大概也咂摸出了这个小残疾要是真轴起来,能倔到什么程度。

他本来已经打算随便编个话题糊弄过去了,看着柳小满认真的表情,他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忽然就想把心里想到的事情说出来,看看他会有什么新的反应。

“真想知道?”他又问了柳小满一遍。

“你倒是快说。”柳小满催他。

夏良的身后是路灯,柳小满跟他面对面,身旁是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被设计成了指路石,写着“求知路”。

他干脆停下来,让柳小满的脸明晃晃地露在灯光底下,挺平静地看着柳小满说:“我当时在想,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柳小满脸上一愕,整个人都愣了。

“夏良!”小球场上有人吹着口哨喊了一声。

夏良看过去,结果人脸都没看清,先看见一颗直飞过来的篮球。

扔球的孙子投着三分的距离,扔的确实扣篮的力气,仿佛扔的不是个球,而是在朝他投炸弹。

这炮弹球倒也不是接不住,关键这个角度,他前面还有个发愣的柳小满。

夏良本能地伸手去扣柳小满的肩膀,结果捞了个空,只扣上一截空袖筒。

他他妈关键时刻忘了柳小满比一般人窄了一条胳膊!

柳小满被抻了一下袖子才反应过来,直觉有危险在朝后脑勺上飞,他也下意识一边侧身埋头,一边推了夏良一把,想让夏良也避开。

夏良本来是能避开的,如果柳小满没来这神来一推的话。

总之电光石火间,两人也不知道怎么错的位,夏良换了左手把柳小满整个揽到身后骨着,脚底的小路有限,自己只能跟他掉个个儿,用肩头硬是顶住这一球。

他的右半边身子则随着惯力,在寻找支点的时候,一胳膊狠狠掼到“求知路”突出来的棱角上。

“咔。”

夏良感觉自己听见了一道细微又清脆的声响。

如果不是石头发出来的,那就应该是他的骨头发出来的。

“操。”他狠狠皱了一下眉毛,把柳小满推开,捧着自己发麻的右胳膊。

“我靠!夏良你没事儿吧?”扔球的孙子也咋呼着飞过来了,他是真没料到夏良会躲不开球,看见没砸着头还松了口气,没轻没重地上手就拽了他小臂一下。

夏良本来还只是麻,被他这么一拽,手臂上的疼痛神经跟被叫醒了似的,疼得钻肉烧心,直接就给他拽出一脑门冷汗。

他又骂了一声,拎起左胳膊肘就朝那人狠顶了一记。

正好顶在肋叉子上,那人“嗷——”地捂着肋窝弯下腰,嚎得比他还嘹亮。

“你他妈瞎啊?!”夏良一脸暴躁地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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