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贴着听力开始的提示音乐回到教室,李猛和王朝已经回来了,夏良不在座位上。

一见到柳小满,李猛直接从凳子上弹起来,柳小满被他吓一跳,在凳子后头看着李猛跟个鬼似的趴在桌上伸手够自己。

“你俩挺会玩儿啊!一个不剩全走了,我跟王朝跟俩傻逼还给你们倒垃圾!”李猛嚷着。

“你自己,别带着我。”王朝头也没回地接了一句。

柳小满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事儿是干得不怎么地道,怎么说李猛也是好心好意的,帮忙干活不等于使唤人白干。

“不好意思啊,”他拉开凳子坐下,跟李猛他俩道了个歉,“下周你俩就别倒了。”

李猛撇撇嘴“嘁”了一声。

“夏良呢?”他坐回去问柳小满。

不知道,我跟他都没往一个道儿上走。

柳小满看看夏良的桌子,桌上摊着下午上课时翻开的书,他借给夏良的笔也敞着笔头没叩上,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好像随时准备着要拎包走人。

他又朝桌斗里看一眼,书包倒是还在。

“我还寻思把饭钱给他……”李猛说着,伸手往自己桌斗里掏,“对了,这个,你的。”

他从桌斗里拿出两瓶乳酸菌,一瓶搁在柳小满桌上,另一瓶放在夏良桌上:“这个,他的。”

“我其实想给你拿李子园,就那个一棱一棱的旧奶瓶子你知道吧?小时候老喝,”李猛连说带比划,“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你适合喝那个,可惜没有。”

这是刚才他俩去超市买的水,在垃圾桶旁边俩人你给我我给你的抱了半天,俩人桌角上也各放着一瓶。

柳小满说了声“谢谢”,拉开书包要掏钱给李猛:“多少钱?”

“不用。”李猛摆摆手,“你怎么老这么客气,下回你再给我买不得了。”

“你不是也要给夏良砂锅钱么?”柳小满问他。

他有时候真的不太能理解夏良李猛他们对于“客气”的点。

在他看来其实都是很明白的事儿,谁帮着垫了钱,就该多少是多少的还回去。

如果是那些小东西,糖果雪饼阿尔牌斯之类的,他也不会死心眼子地非要给钱,因为这些他也可以负担,他身上装着些零嘴儿什么的,也愿意分享给身边的人一起吃。

可能一顿砂锅或者一瓶饮料的价钱,在夏良李猛他们眼里跟一块糖差不多,但是对于他来说就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爷爷做一锅茶叶蛋,从水到茶叶到鸡蛋,甚至到酱油到盐到火候都要计算成本。

他家是条件不好,也正因为不好,他就更不想让自己总占别人的便宜。

这个标准不在于李猛,在于他自己。

就算李猛他们觉得没什么,只要他觉得自己在占便宜,就怎么都没法坦然接受。

柳小满总是觉得,既然已经比大多数人家庭条件差了,还比平常人少了条胳膊,如果自尊心和道德观念上再缺一截儿,那他活得也太难看了。

“这不是一码事儿。”李猛“哎”一声,挠挠脸把手机掏出来。

“这才几块钱,”他握着饮料在桌上扽了扽,“一份砂锅二十,咱们四个人小一百了,一百块钱干嘛不好,都能买两套卷子了……”

“还买卷子,”王朝都听乐了:“你这例子举的。”

“万一呢,你不买不一定人家不买。”李猛自己说着也笑了,“哎我其实就想加他个微信,夏良这人接触下来其实还行,也没那么……对吧?”

最后那个“对吧”他是对柳小满说的。

柳小满想着樊以扬刚才跟他说的那些话,满脑子都是“因为他没有朋友”。

“嗯。”他轻轻点了下头。

“那你有他微信么?”李猛举着手机又问。

柳小满摇摇头,为了防止李猛跟夏良似的再问他是不是来自疯狂原始人家族,主动又补充了句:“我也没有手机。”

“啊?”李猛果不其然愣了愣。

但是再看看柳小满的胳膊,他也理解了,没多说什么。

放完音乐,教室广播里准时准点地开始播英语听力。

打散重组的班级跟高一刚入学的新班不一样,班里的学生都认识个一半一半,不认识的也基本都能认出个脸熟,迅速就能拉开一个个小团体。

就算一点儿不认识,也有某种说不来的神奇氛围,能直接把同学关系给带起来。

比如柳小满跟李猛他们刚认识两天就能一起吃饭,放在以前十年,这情况从没出现过,想都不用想。

别说吃饭了,有些同学三年下来又三年,可能连话也没说过。

能前所未有以这么快的速度跟其他人熟悉起来,估计跟这是个末尾班也有关系。

反正都不学习,不交朋友也没事儿干。

柳小满把听力册子拿出来摊开,满耳朵的鬼扯鬼叫——看视频的、打游戏的、打游戏打急了冲着手机屏幕骂人的、俩人对着骂的、右前边吃酱香饼吃得直吧嗒嘴的……

“三四五!”对面墙角攒着脑袋的几个人里爆出来一声。

还有炸金花的。

总之什么动静都有,就是听不见听力的声音。

柳小满耷拉下眼皮,笔头在练习册上一下下磕着。

暑假知道自己被分到末班时他失落了好一阵儿,但是光失落不顶事儿,来上学时他是给自己做足了思想工作的,绷着那一缕细细的不服想较劲,想跟自己证明就算猪打滚一样陷在泥塘里,也能不受影响,学出个样子来。

可是他控制得了主观控制不了客观,吧嗒酱香饼和炸金花影响不了他,但是会影响英语听力传进他耳朵里。

樊以扬说“近墨者黑”,不是没道理。

跟这些人比起来,夏良简直就白得不能再白了,也不闹腾也不咋呼,上课不管听不听来不来,至少不影响别人。

什么也听不到,他抬头有点儿茫然地望着讲台,发现教室前面坐得板板正正的韩雪璧跟他一样,正皱着眉毛攥着笔,勾着脑袋往后瞅。

他顺着韩雪璧的目光看过去,是那怪声儿最多的炸金花三人组。

盯着那三朵金花半天,班里没有丝毫想安静下来的意思,韩雪璧把笔搁下,上了讲台。

她先是拍了拍桌子,底下安静了一瞬,全都抬头看着她。

柳小满终于捕捉到一道选择题,趁机把答案选上。

“同学们安静一下,要听听力了。”韩雪璧扬声说。

下面先是没有声音,接着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发出“嗤”的一声笑,立马整个班都哄笑起来,动静比之前还大。

“真你妈尴尬,”李猛在前面搓搓胳膊,没忍住小声说,“我要是她我都想直接在讲桌上套个洞把头抻里。”

“你就在这儿掏也行。”王朝飞快地打着游戏说,配合着李猛把声音往低了放。

“你赶紧吃野吧,憨批!”李猛继续跟他一块儿盯着屏幕,用气声笑着骂他。

“安静了!你们不学前面的同学还要学!”韩雪璧又拍了拍桌子。

这回连抬头的人都没了。

“操!三六九,你还炸个蛋啊,可以走了!”三朵金花之一又爆了一声。

班里一阵哄笑。

“我——靠,”李猛往桌上一趴,整个人都瑟缩起来,“我他妈天灵盖快被尴尬掀开了。”

韩雪璧的脸胀得通红,瞪着他们,嘴角紧紧抿着,还是没下来。

前排几个女生昂着脖子细声细气地安慰她,后排的女生反应倒比有些男生还大,眼睫毛一掀一锨地冲着讲台上翻,也不指名也不道姓,只咬着重音抑扬顿挫地说:“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什么东西。”

韩雪璧听见了,眼圈猛地一红,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一甩胳膊从讲台下去,回到自己的座位就把脸一埋。

班里继续没有反应,该说说该吃吃。

柳小满看着她努力克制着耸动的肩头,突然觉得心烦。

心烦的点这会儿已经不在于能不能听见听力了,而是因为他既能理解班里这群人的反应,也能跟韩雪璧感同身受。

——每个班里总会有那么一个学生,言行举止都如同学生行为规范守则上走下来的宣传小人儿似的,马尾永远一丝不苟,校服永远整整洁洁,成绩好,纪律好,是班里做操最认真的那个,是各科老师聊起来都挑不出毛病的人。

按理来说,这种人应该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实际上却也是班里最容易被嘲讽排挤的那个。

没有人说得清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怪又普遍的心理。

就算问那个白眼翻得最大的女生,她也只能说出句“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看她这样儿就烦”。

一切看似无心的孤立与小团体,都被归结为“青春期”的合理反应。

连柳小满也和李猛他们俩一样,头皮发麻地替韩雪璧尴尬。

但同时,他心眼儿里特别、极度地反感自己与班上这些反应。

因为他曾一度认为,自己就是曾经班上的韩雪璧。

虽然他没有韩雪璧这么自信,这么直接,也没那个硬件条件,让他这么明晃晃地被说“什么东西”,但他确实也曾在无数人的眼睛里看见过这句话。

一小部分的可怜。

一小部分的看戏。

一小部分的惊讶

还有一小部分的忍俊不禁。

这些零零碎碎的小部分从每个人眼睛里拼起来,传达给他的意思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句:你跟我们不是一种人。

这种说不来错在哪儿,又极致微妙的反应,让他真的更能愿意接受那些直视他缺憾的眼神。

“明明比我还减了条负。”他脑子里不由地跳出来夏良弹着他袖子说的这句话。

还有他举着小锅笑着问自己:“亲切么?”

甚至刚才随手就把他掇起来要往垃圾桶里扔。

这些完全不该对着残疾人做出的举动说出的话,意外地让柳小满觉得……轻松。

说起小锅,也不知道它在猫的世界里是不是也会被别猫用异样的眼光盯着。

会不会自卑。

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出着神,“刺啦”一道挺响的动静从后排传过来,像是有谁挺大力气地推了一下桌子。

柳小满侧过头去看,是余首站了起来,正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全班。

“别说话了,上课了。”他没什么起伏地说了句。

可能他的大高个子确实比较有威慑力,直直溜溜站在那儿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班里声音一下就小了不少。

“操,我以为尚梁山来了!”三朵金花警惕地喊了一声。

“别玩了。”余首看着他们。

“什么鬼?”金花之一故意没看余首,似笑非笑地冲着另外俩金花兄弟说,“英雄救美啊?”

这话题只要在中学校园里,只要扔出来就能炸得满屋子口哨和怪叫。

“刚开学就他妈这么刺激?”王朝也吹了道口哨。

柳小满专门看了眼韩雪璧,她还在桌子上趴着,只是肩膀含得更高了,脑袋都快给吃腔子里了。

余首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一踢蹬开了凳子就往三朵金花那儿走。

“牛逼啊鱼头!”三朵金花也站起来,撑着桌子一拍,往前盯着余首,“给你当个破体育委员真当自己他妈学霸了啊?你那二十七分的数学乘以四都赶不上人家一门的成绩,装这破逼给谁看呢?”

“我日,这话过头了啊。”李猛小小声地激动着。

班里已经叫得不成样了,离得近的几个男生也不知道是兴奋多一点儿还是真想劝架,已经站起来围着他们几个拉开架势,一脸想笑地分别劝着“别吵别吵”。

尚梁山从后门一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干什么!”他黑着脸锤了两下门,“都给我坐好。”

班里终于静了,静得彻彻底底。

柳小满看看挂表上的时间,听力已经结束了。

余首其实就没能从自己座位上往前走几步,刚蹬开凳子就被劝架的缠得跟食人树似的,还盯着炸金花三人组想往前挣。

“余首!”尚梁山喝了他一声,过去一人瞪了一眼,沉着嗓子说,“不坐下就都给我出去。”

一撮人这才散开。

“你们四个,”尚梁山分别点了他们的名字,“下课去我办公室。”

“真操蛋。”金花兄弟里有人低低地骂了一声,把牌往桌斗里一摔。

“我看你们就是早上一圈半没跑够,欠练。”尚梁山说着,走到讲台上撅了半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傻大一个“二”。

“两件事,”他点着这个“二”,一脸严肃,“我要去开会,先简单跟你们说一声。”

“一是考试,时间定了,下周四周五,周六正常上课。”尚梁山说。

班里跟昨天他宣布跑步时一样,一片哀嚎。

“安静,还有另一件事,”尚梁山拍拍黑板,“十月,应该是国庆节后,学校会举办一次运动会。”

柳小满正埋头收着听力册子,听到这里眼皮猛地一蹦,抬头看着尚梁山。

“我的要求是,我们班里的每个同学——注意我说的是‘每个’——”尚梁山没看他,“都要加入到这场运动中来。”他说出后半句话。

不知道是不是有晨跑在前面做了铺垫,还是因为每年运动会都相当于放假,班里对这件事倒是没什么反应。

除了柳小满。

“随便你什么项目,接力跑还是跳远还是乒乓球羽毛球……”尚梁山还在说着,“当然了,我个人鼓励你们尽可能的参加团体项目,原因我不说你们都知道。”

“集体荣誉感——”底下拖着声调应和他。

尚梁山满意地点点头:“有些人我可能还会根据我的想法,给你们结一下组,报一些能双人或者成队进行的运动……当然了,还要根据实际情况来斟酌。”

就不要斟酌了吧?

柳小满预感特别不好地在心里接了句。

果然,下一秒,尚梁山的目光朝他扫了过来。

又扫了扫夏良的空座位,眉毛一皱:“夏良人呢?”

你就当我们都死了吧

柳小满无力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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