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江明月不想惊动江明楷和徐盈玉, 没有回家, 打算去住学校分的研究生宿舍。

起床之后, 搬必要的东西用了一整个上午,越仲山没有去上班,但也没有阻拦。

江明月离开家的时候, 他仍然待在书房里,来帮忙的同学可能从始至终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我走了。”听见里面一阵书被扔到地上的动静, 已经到了门口的江明月折回来, 敲了敲书房的门, “跟阿姨说了做饭给你吃,待会儿她会叫你。”

越仲山不回答, 江明月说:“听到没有。”

又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应该还是几本书,发出连续的一串动静,江明月就把它当成越仲山的回答。

昨晚江明月回卧室以后趴在床上, 过了好久, 越仲山才敢来动他, 把他翻过来以后, 发现他还在流眼泪,眼睛红得很厉害, 比过年的时候哭得还凶, 但一点声音都没有。

越仲山什么好话都说了,拿江明月的手打自己,江明月才说分开一段时间。

越仲山的嘴唇都抖了, 好像不敢立刻听懂江明月说了什么,可是江明月又说了一遍:“分开一段时间,我们都需要冷静,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江明月说的是一段时间,还不是彻底分开,他没有答应,但更不敢拒绝。

江明月说完话,刚动了一步,书房门就被拉开了。

他朝越仲山的身后看,地上果然扔着一堆书,其中好多大部头。

越仲山可能一夜都没睡,又一夜焦虑暴躁,眼底全是红血丝,看着像熬了三四天,咬着牙垂眼看江明月。

他没有来碰江明月,但江明月知道,说不清楚的话,他是走不了的。

“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我回学校住几天,你不要……”

“没说好。”

越仲山的胸膛连同肩膀的起伏都很大,但已经是尽力忍耐过后的效果,“我没同意,我说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你要跟魏东东打电话,随便你,我再也不会管你,不行吗?我说什么都不行,我很冷静,还要怎么冷静,可你什么都不答应,你只要分手。”

“我没说分手,只说解决问题才能好好地在一起。”

“解决不了呢?”

江明月一时间没说话,一点缓冲时间都没有,越仲山的眼眶就倏得红了。

江明月没见他红过眼睛,整个人看上去不会有谁比他更惨,又凶得可怕,压抑的声音也让江明月发抖。

“你心里已经认定我改不了,对吧。你想,给了那么多次机会,我是学不会的,你不想要我了,又怕我发疯,我推你,摔你手机,你怕了,才说分开一段时间。”

江明月昨天晚上会那么哭,是因为想明白了两个人不合适,结果其实很大可能只能是分开。

越仲山倒从这个里看出一些江明月对他的真心,也觉得讽刺。

“你说我不相信你。”越仲山很低地说,“你露出这种表情,让我怎么相信你。”

他的嘴角挑起一点令人心痛的笑容,像很厌烦地看了一眼江明月,扭开了脸:“走吧,趁我没反悔。但你要知道,这几天不想见我可以,分手我是不会同意的。”

他用拇指蹭了蹭江明月的脸:“离婚除非我死,否则你想都别想。”

同学刚才就都下了楼,给江明月打电话,江明月没有再看越仲山的脸,转身走了。

要在学校安置下来很容易,也没什么需要重新习惯的,研究生宿舍一样是四人间,常住人口加上江明月是三个,其中一个隔三差五还会回家。

他结了婚的事众所周知,家跟学校只隔一条马路,这个时候搬出来,随便一猜就是家庭矛盾,但江明月不说,也就没人那么多嘴非要问他。

关系最近的徐婕关心了他两句,江明月承认是吵了架,徐婕闻言就松了口气,说肯承认有事就不算大事,又说分开冷静有必要,但时间太长也伤感情,让他还是要多沟通。

江明月能听得进去劝,过了那个劲,虽然仍然没觉得自己搬出来是冲动,但徐婕说伤感情,还是让他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

他搬出来不长不短也有十几天,越仲山每天都来,有时候在实验楼等他,有时候晚了,就送吃的东西到宿舍楼下。

有两次江明月跟同学在外面吃了回来,事先发了消息,他还是等在院门口的路灯下,不知道站了多久,脸上也没一点不耐烦。

江明月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真实的不压抑的越仲山早就开始抱着他说不满意和委屈,只要他们翻过这页,类似的事总会再次上演。可他还是难受。

看到越仲山站在风里难受,听到他有些讨好和局促地找话题难受。

想到这个问题无解而难受。

一起住了两个礼拜,宿舍的同学熟了好多,晚上洗完澡睡下,比他高一级的男生突然说:“江明月,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他没说话,另一个接着说:“你家那个每天来,要我说的话,认错态度是放得明明白白,其实我看他那样还挺可怜……你真不心疼?”

江明月说:“心疼。”

那室友乐了一声:“心疼就别犟着了呗,你不知道,天天你在前面走,你家那个在后面瞧,简直是一块望夫石,你不想说,我们也不问到底什么事儿,可看你这样也不像闹得特别大……不是家暴吧?那哥们儿看着是挺壮的,你俩不在一个量级。”

江明月说:“……不是。”

“不打人,看那样也不像能说的,就也不语言暴力,剩下的都是小事儿,有问题解决问题,是吧?”

江明月本来没打算跟人咨询感情问题,但同龄人的确比较好开口,尤其是晚上躺在床上,灯一关,谁都看不见谁的脸,说出来的话也好像睡一觉就能忘。

江明月掐头去尾地说了几句,室友惊奇道:“你俩反过来的啊!”

他问什么反过来。

“我女朋友啊,现女友,前女友,前前女友,没有一个不查手机,有光明正大的时候,也有偷偷摸摸的时候,你大大方方给她看是不行的,非得背着你,那种查出来的没事才叫真没事。还有管我喝酒吃饭,烧烤摊上有谁必须全说清楚,有时候喝蒙了少说一两个,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要问为什么,那就是太爱你,谈恋爱里头,什么事儿都能用爱你解释,这就看你接不接受了。”

江明月说:“其实也不光是这个。”

室友简单粗暴道:“不管是这个还是那个,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把你看得这么紧?你说他性格比较谨慎,我觉得其实是把多疑说得好听了点,其实两个人在一块儿,就那么点事儿,你爱他多一点,或者他爱你多一点,一点没问题,要多了就有问题,我觉得,与其回回解释回回吵架,不如多说两句我爱你,多问几个蠢问题。”

“这个听起来没技术含量,可你经常说吗?我爱死你了,只爱你一个人,除了你谁都不爱,没你我就活不了了,说过吗?谈恋爱不能太要脸,一要脸,就端着,端着怎么过日子?对方一看,这从容不迫的,是压根没把我当根葱,有我没我一回事,那还怎么有安全感?”

他说完,宿舍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自己给自己鼓了鼓掌:“不知道的,还以为婚龄一年的人是我,情感带师本师。”

江明月跟另一个室友被知识的海洋冲得头昏脑胀,感情秘籍一通猛灌,不说令他醍醐灌顶,但确实有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他换了个角度想问题,越仲山的安全感缺失,是真与从前的生活模式的关联那么大,本性难移,还是因为另外的原因呢?

越仲山看得到江明月强调自己的独立,却看不到江明月按点上学放学用所有的空闲时间陪他,看得到江明月爱妈妈、爱哥哥,却看不到江明月用对待第一次恋爱的珍贵的心情去爱他。

是不是因为,在越仲山的眼中,江明月很少提一些恋爱里的傻问题,从不好奇对方有多爱他,不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也不想知道“你喜欢我什么”。

更没说过离不开越仲山,没表达过越仲山在他的心中是多么的重要。

江明月说得太少,越仲山的需求却太多。

江明月以为做比说重要,越仲山却把沉默当成被迫和忍耐。

如越仲山所说,江明月的确已经认定越仲山的问题无可救药,觉得自己付出再多,都没办法真正向他靠近,但有没有可能,真的是江明月用错了方法?

给缺水的玫瑰拼命施肥,玫瑰是不会活的。

或许越仲山的确比其他人更难感知和相信爱,可如果江明月能不那么吝惜表达,是不是很多矛盾就都不会发生?

第二天下午,越仲山原样在江明月宿舍楼下等。

他没跟江明月要到课表,也知道江明月不喜欢他用别的方法得到,所以只能等在同一盏路灯下。

这个点同学都去吃饭,回宿舍的只有江明月一个人。

他走得不快,但已经到了海城的深秋,风大,带着潮湿的水汽,推着他向前。

越仲山的大衣下摆也被风吹着,等江明月走到面前,就把手里打包的布袋递过去:“四季酒店的炒饭和汤。”

江明月说:“明天不要再送,我在食堂吃。”

越仲山说:“嗯。”

“你昨天也嗯,前天也嗯,今天还送。”

“那我过来干什么?”越仲山垂下手,用拇指蹭蹭食指的指关节,“想见你,总得有个理由。你不想吃,扔了就行。”

江明月没说话,他又问:“今天是第十五天,你说冷静一段时间,我觉得足够了,到底还要多久?”

“我不知道。”

“江明月。”

“我真的不知道。”江明月说,“我猜不到下一次吵架会因为什么,也不知道你到底还在忍着我什么,每次想到这个,我都很紧张,也很无奈,我想,如果在一起让你不开心,甚至让你痛苦,为什么还要……”

“我什么时候不开心?”越仲山深深地看住他,“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好过过,你是真的不知道吗?我也没有忍着你什么,是你在忍着我的不好,但我也说了,都会改的,所以你不要再说这种折磨我的话,行吗?我痛苦只是因为你要走,你不想要我,我连痛苦都不可以吗?”

江明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他的声音不高,一字一顿说得尤其清楚,手上的力气却控制不住似的大,握得他有些疼了。

江明月拎着从酒店打包来的晚饭上楼,在窗口看越仲山还站了很久才走。

他的身型高大,大衣里面一身高定西装,踩着皮鞋,走在全是学生的校园里,简直格格不入,又十足吸睛,路过的人大多都要回头再看一眼。

宿舍里空无一人,除了安静还是安静,越仲山说的那一段话就像是刻在了江明月的脑子里,反复回放,最后集中循环“你不想要我”五个字。

江明月面朝墙壁躺在床上,想要确认越仲山的“这辈子没这么好过过”的真实性。

他发觉自己希望那是真的。

第二天,江明月只有一节课,他在实验室待到四点,从柜子里拿了书包,走出实验楼的时候,左拐是出学校,右拐是回宿舍,江明月没有想太久,朝左走了。

家里没有人,阿姨也不在。

江明月知道没人,但还是挨着推开好几个门,最后进了主卧。

床铺得很整齐,江明月趴上去,探手拿过应该是越仲山随手扔在枕头上的几张纸。

是一份离婚协议书的复印件,江明月不太熟悉,草草翻了几页,看见后面有他的签名,才想起来,是去年江明楷给他那份。

本来是放在江明月自己书房的柜子里的,只待了不到一个月,就被江明月用碎纸机碎了,那么短的时间之内,越仲山还是把它翻了出来,江明月现在也不感到奇怪。

只是江明月自己都没怎么认真看过,但这份复印件看起来却被仔细翻过,甚至时隔已久,江明月走了,它又被主人翻出来查看。

江明月又在心里骂越仲山是猪,想不明白他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钻研这份离婚协议书,是自虐狂,但心里又很深地发酸。

可能在越仲山的心里,就是江明月一边与他谈着恋爱,维持婚姻,一边也做好准备,随时可以从中抽身吧。

他回来得很快,可能刚接到江明月说自己要回家,叫他不要再去学校的电话就在路上了,进门的时候,气还没喘匀,卧室门开着,他就隔着客厅看床上的江明月。

江明月冲他晃了晃那份离婚协议书:“睡觉都抱着,研究出什么结果?”

越仲山的表情变了变,皱着眉一言不发,抿唇走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拿过去,放在床头柜上,又转回来看他。

江明月说:“我后来就没有再想这件事,原件都碎纸机碎了,你自己偷偷摸摸地拿走,一个人惦记这么久?”

越仲山一时间就没明白,江明月到底是在解释还是质问他乱翻东西,所以仍然不说话。

“你坐下。”

越仲山就坐下。

“我没有每天想着跟你离婚。”

“我知道。”越仲山说,“你跟我在一起,也有高兴的时候,我不是看不出来。”

江明月觉得这话没毛病,但又听着别扭:“不高兴的时候也没有一直想。”

越仲山说了个“哦”,但听着不像那么回事。

“我很爱你,你知道吗?”

越仲山的表情不像知道,但他点头说:“你说过。”

江明月的心里因为他这个下意识的表情而感到很不好受:“只说过一次,以后要每天都对你说吗?我觉得有点没必要,可你要是真的喜欢,那我会说的。”

越仲山在回来的路上,没想到要面对的情况是这样的。

江明月的表情仍然并不算太好,但说的话却又非常好听。

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江明月出了问题,只知道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江明月上身向他靠过去,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又说:“越仲山,我们再试一次。”

越仲山隐隐有些不想答应这话,他是要跟江明月永远在一起的,不存在一次还是两次。

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同意,因为江明月努力想要爱他的表情太叫人心动,心动到脑袋里都嗡嗡作响。

越仲山到家是四点三十五分,随手放在床边的手机被两个人碰下去的时间是六点二十八分,江明月求着他要水喝是八点三十七分,半夜醒来是凌晨两点四十一分。

越仲山去客厅抽烟,平推窗户打开窜进来的夜风吹得他满身的凉意,抽到第四支,嘴里发苦,他去客房漱口,然后重新回到床上,江明月滚进他怀里,就又被他弄醒。

越仲山控制不住力道地去吻江明月,听见他在困意里喃喃重复“爱你”。

第二天闹钟响起,是八点零五分。

江明月睁不开眼,他昨晚混乱骂过越仲山的话都不作数了,只知道说要睡觉。

越仲山据晚上在哪里约会定了十多个地点,吸取上次的教训,并没有出国的计划。

他选了很多衣服,都不满意,问到江明月马上崩溃的时候终于决定,然后临时失去了打领带的技能,江明月半睁着眼系了个很丑的结,他觉得很不错。

餐桌上已经连续半个多月只有一个人,越仲山于是从客厅折回来,江明月坚决不起,被他抱到洗手台上坐着刷牙。

电动牙刷一通猛震,江明月不能不醒。

两个人吃完早餐一起出门,越仲山把他送到学校门口,江明月边退开边跟他再见,越仲山的表情很矜持,比第一次被江明月表白之后矜持一百倍,几乎又算个冷冰冰的模样,可他握着江明月的手腕舍不得放开。

江明月这一天满课,但第二个大堂下课以后,江明楷就给他打电话,叫他到办公室去。

一进门,乔依然先把手机还给江明月。

那天晚上摔坏以后,他就换了手机,只是里面有些东西想恢复,又因为聊天记录里有一点稍微过分的照片,不方便随便拿到外面去修,所以找了江明楷。

江明楷自然是交给他的秘书乔依然。

“修好了,里面的东西都在。”

总不可能叫他过来就为了说这个,江明月看了看江明楷,乔依然也看,江明楷示意她继续说。

“找楼下技术部的小林弄的,没费多少功夫,但除了恢复,他还查到一个监控软件。

乔依然尽量用公务的语气说:“除了追踪定位,还可以看被监控手机的所有应用,就像通话记录、微信这些,甚至实时截屏、录音,也都可以做到,市面上也有很多类似的,安装报价在八千块到三万不等,安装之后,可以选择隐藏app,被安装软件的人很难发觉。”

“很早以前,有人把这招用在生意上,所以我比较了解,但这事儿认真追究起来的话,后果非常严重,小生意不值得,大生意也没这个途径给对方去装,早就没人这么干了,只有亲密关系操作起来比较容易,行业内一般是抓出轨之类的私人侦探会建议客户来用,也有父母用来监督孩子,所以功能其实都差不多,价格就差在客户的承受能力上面。”

乔依然说了个软件的名字,江明月打开浏览器搜,网页没有任何相关内容,乔依然说:“这种软件不可能这么公开,应用商城也没有,都是私下卖,不走量,装一单挣一单的钱。”

江明月把手机锁屏,放在一边,坐了会儿,说:“我现在搜这个,他能看到吗?”

乔依然一副并不知道是谁在江明月手机上装了这个东西的样子:“这边已经卸载了,对方看不到,但之后应该会知道您发现了这个东西。”

乔依然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还是建议您换个手机,最好把电话卡也换掉,这种程序很难说,死灰复燃不是没有可能。”

江明月没再说话,没人知道他心里想的只是越仲山想因为魏东东跟他吵架,竟然还要先假装看手机被他发现,算是很有战略。

乔依然看向江明楷,江明楷冲门口微抬下巴,她就出去了。

江明楷难得的什么都没说。

江明月坐了很久,半晌,他从办公桌后面起身,走到江明月面前,把手搭在他肩上,感觉到他身体细微又持续的颤抖。

手机响起来,江明月一开始没有意识到,直到响起第二遍铃声,江明楷替他接起电话。

江明月怔怔地靠在江明楷身上,被他把手机放在耳边:“徐婕。”

江明月叫了声:“师姐。”

徐婕打电话,是跟他说之前一起聚餐的时候,她老公带来一个同事,当时说见过江明月,问他记不记得。

江明月说记得,徐婕就说那人今天跟徐婕要他的号码或微信,说有点事问他,徐婕问问他方不方便给。

江明月说可以。

等他挂了电话,江明楷就在他头上撸了把:“我现在下班,想吃什么,还是回家?”

江明月说:“回家吧。”

江明楷就起身拿外套,但他自己没穿,抖开给江明月披上了。

今天温度不高,江明月上来的时候把外套落在了车里。

电梯下到二楼,手机又响。

江明月没有心情接电话,但它跟前面徐婕打来的那个一样,契而不舍,江明月只好接了。

一个客气的男声道:“你好,请问这是江明月的电话吗?”

江明月说是的,又说你好。

那人就做了番简单的自我介绍。

聚餐那天,江明月没注意过他叫什么,今天才知道。

李正云说后来想起了到底在哪见过他,问他去年夏天是不是总跑市政厅办事。

江明月说是,李正云就问他事情办好没有。

两个人最后约定半小时后见面,地方距离江明楷的办公楼不远,在同一个商圈,江明月明确不要江明楷送,所以他回去继续上班,江明月去见李正云。

今天是工作日,这会儿三点半,正是上班时间。

李正云穿西装,打领带,是通勤的打扮,比那天聚会的时候显得成熟,本来也已经三十岁出头,有公职人员的气质。

他比江明月到得早一些,桌上已经摆着两杯龙井。

江明月到了以后,他先起身跟江明月握了握手,又说了遍自己的名字:“李正云,前几天刚见过。”

“江明月。”

这人看上去总是笑的,但不会叫人真觉得他脾气好,甚至在笑容底下还仍有些震慑力,身上带着严肃和不令人讨厌的圆滑。

他打量江明月,应该是看出了江明月跟上一次见面时的状态有很大不同,也没有跟他寒暄的意思,但仍不开门见山。

“怕迟到,一路催着出租车过来的,还好这会儿刚过午高峰,路上不堵。”

江明月点点头。

“今天没课?”

“上午满课,下午有事,翘了。”

“徐婕说你学习很认真,态度也很端正,很适合走学术这条路,不过依我看,进体制内也很合适。”李正云把菜单推给他,“翘课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那我该打扰你了吧。”

江明月没说话,他又说:“这里的川菜很不错,我问过徐婕,你能吃辣,试一试,应该会喜欢的。”

“你在电话里说,关于我先生的事是什么?”

李正云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好像是想叫江明月放松一些,如果江明月身上没有刚才的事,那他这个笑容的效果可能真的会很好。

“不着急,边吃边谈。”

江明月合上菜单:“我没有胃口,说完就走。”

他在李正云斟酌的时候起身,把自己的书包拎起来,抬腿就要走,李正云道:“好,我们说事。”

江明月前所未有地没有耐心,他虽然重新坐了下来,但书包在腿上放着,是随时就走的姿态。

李正云还是招手叫服务生过来,随口点了几个家常的菜,然后面向江明月。

“三年前,批文下来,城投公司跟两家企业合作,动工修建海城二中的新校区,建成后,校内包含成熟的医疗和休闲系统,是海城乃至周边几个市规模最大的标准高中。”

江明月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李正云给了他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接着说:

“那两家企业的其中一家,属于越氏名下,归总公司直接管理,当时的签字的负责人就是越仲廉,越氏老总的亲堂弟,很大一部分采买的流水都从那儿出来。前阵子,陆续有学生发生过敏,检查的过程也闹了不少故事,最后查出来的原因,是校医院的用漆不达标。”

“不包括其他任何项目,二中新校区光花在原料上的钱就不下十五个亿,所以教体局、市政府的领导都很好奇,油漆都不达标,那十五个亿上哪去了。”

学生因为用漆不达标过敏的新闻江明月听过,当年还闹得很大。

因为刚搬校区不久,当时主流媒体又对二中的规模大吹特吹,过敏的原委,却与这位市政厅的工作人员说得相差甚远。

校医院那么大,只有其中一间厕所不合格,最后也查明白,是一个小包工头吃了点回扣,施工的过程中就被发现,只有那间厕所没被排查干净,好在几个学生过敏都不严重,后续也很快就解决了。

去年市政厅领导大换血,上届领导吃的钱拿不回来是板上钉钉,但怎么也要想点办法让底下的人吐出来。

江明月知道越仲山要有麻烦,更知道他一直都有麻烦,这种事不算什么,听完以后比没听时都要烦躁,觉得浪费了自己的耐心。

“我听懂了,但你们要调查他,按规定走程序就可以,不用把这种事都告诉我,难道觉得我能提供什么情报?”

江明月说出情报两个字,自己觉得荒谬。

李正云是真的笑了,抬手给他添茶:“刚才说的,都是发出来的文里有的东西,谁都可以看,本来就是给人民群众公示的,至于情报……现代社会,不是演谍.战片,我的意思,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这是我的私人电话,就当聊天,你就那么一说,我就那么一听,不要有压力,我随时有空。”

他的名片上的职位是办公室副主任,但没写明白是哪个办公室。

江明月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并不在意礼貌的问题:“我没什么想说的,更谈不上要找你聊天,以后也不用联系。”

李正云一直是好整以暇的姿态,江明月本身就不好的态度急转直下,他仍面带笑容。

“越总年轻有为,你们新婚一年,可能……”

“我们怎么样,是我们的事,他是我的丈夫,您不应该对我说这些,今天的行为也非常不合适。”

李正云事先并没有打算这么直接,但他收到江家也许打算离婚的消息以后,就知道这件事没有缓着办的可能,只能去试。

他的考虑,江明月不配合就算了,但如果配合,说出的几句话也许比他们查半年出来的内容都要多。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说,在市政厅见过你。”

李正云道:“你家里的事过去也不算久,那段时间总来市政厅,夏天,海城雨最多的时候,有一次我碰上你没带伞,淋着雨进来,找人签字也没签上,在走廊里拉住我,问我税务上的人什么时候上班。”

江明月记得有这么回事,但不记得对方的面貌。

李正云看了他一会儿,语气和神情都还是淡淡的,带着笑:“你就没想过,我既然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又非亲非故,可以说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难道真会这么没脑子冲上来就问?”

说到这里,江明月就算再心不在焉,也不会想不到李正云接下来要说的大致是什么。

他觉得不想听,可李正云一刻不停地说。

“那时候,还是林市长跟曹书记在任,全市政厅的人都知道,江家的事不能直接办,更不能直接拒,要拖着慢慢来……这种事没人会宣之于口,大家都不是饭桶,市长和书记身边的人提个名字,就都明白该怎么做,你淋了那么多雨,在办公室门外几个小时接着几个小时得等,难道真觉得是体制内办事就都这样?”

“你跟三家律所挨着打电话请他们接案子的时候,其中两家跟我在一起吃饭,海城没人接你们家的委托,为什么?”

“我实话实说,今天这么急得突然找你,是因为收到消息,说你哥哥江明楷在接触离婚律师,他本人没有结婚,我想只有可能是你,加上最近你们开始分居——”李正云顿了顿,道,“抱歉。”

理所应当觉得他们因利益聚,也因利益散的公务员还在游说:“你们开始分居,这是之前都没有过的,既然要离婚,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话?”

江明月没再管那个脑补得自得其乐的主任还在说什么,他甚至感觉到有些想吐,迷茫地下了川菜馆的二楼,淋了不知多久,才感觉外面又在下雨。

李正云只说对一句话,原来江家的事过去并没有多久。

江明月很清晰地回忆起自己上一次淋雨,变成一只走投无路的落汤鸡。

他被市政厅拒绝,被律所拒绝,被退婚,江明楷待在看守所里发高烧不退,徐盈玉也进了医院,重新陷入江文智去世的恐慌中;

学业止步,让他到现在还在重复当时做了一年的工作,洗了几个月的化学仪器,给实验室所有人打下手,手上全是过敏的红痕,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换了很多种药膏去擦,一直到江明楷去贿赂教授,他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回溯到那一天,他上了越仲山的车,还感激越仲山送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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