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成熟

梁姿洗好澡, 换上白色吊带和宽松短裤,窝在了小沙发里。

学校只给新老师提供房补,不提供宿舍, 梁姿又租了一间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距离学校三站地铁。

房子将将三十平, 厨房和客厅相通,有个单独的小卧室, 采光很好, 像极了她在巴黎住的那间公寓,连家门口的地铁都是号码相同的十号线。

不同的是,这次她住在没有电梯的五楼,房租比巴黎便宜了很多。

还有一台运行良好的空调。

梁姿从茶几上把手机捞起来, 打开了微信, 按照首字母顺序找到了“L”。

分手之后,她就把他的备注删除了,只留下他原本的微信名“Loch”。

梁姿的指腹在这个名字上点了一下。

两年零七个月里,这是第一次。

头像还是那片莱芒湖湖景, 聊天框里空空如也。

梁姿没有删过他的微信, 但她去年换过一次手机,数不清的甜言软语都被留在了旧手机里, 她一次也没翻过。

就像他们的关系,分得干干净净。

梁姿很想和王雨薇聊聊天, 跟她说一说今天的事情。她和任平安八月底在上海办婚礼, 两个人上个礼拜就从巴黎飞回了上海,现在正在酒店隔离。

算了。

她把手机扔在了旁边, 在沙发上坐了起来。

几秒钟的事, 有什么好聊的呢?就算今天遇不到, 也许婚礼上也会遇到。

又或者,她和他以后再也遇不到,上海不是每天都有意外车祸,他也不是每天都要参加晚宴,再不得已来搭一趟地铁。

更不会一直待在国内。

梁姿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个水灵灵的黄桃出来,放到水龙头底下冲得晶莹透亮。

她拿着洗好的桃子,站到了与她平齐的冰箱门前。

银灰色冰箱上趴着一只还在喷水的蓝色小鲸鱼。

不知疲倦,从不停歇。

梁姿对着饱满的黄桃,“咔嚓”咬下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鲸鱼。

可能要把你摘下来了,蓝蓝。

——

周二上午,梁姿回学校开会。

这是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场会,开完之后,她就正式放假了。

系主任先做了个学年总结,又把下个学年要准备的事情给各位老师布置下去。

夏老师说道:“梁姿,你这个学期的波德莱尔读诗会办得很好。除了波德莱尔,今年还是普鲁斯特诞辰一百五十周年嘛,系里打算搞个活动,也交给你了,这个暑假可以想一想,做个策划出来,也可以和其他学校的法语系一起办,思路打开。

“最好线上线下两种形式,其他老师有什么点子也可以提的,大家集思广益,我们下个学期一起决定。”

梁姿坐在椭圆会议桌边,手上飞快地敲着会议记录。

她点了点头,“好的。”

所以她这个暑假的工作大概包括给大一新生备课、写基金申请、看论文写论文、给普鲁斯特的诞辰想个策划。

还行。

散会之后,梁姿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收拾收拾杂物,迎接她的美好假期,却被站在门口的系主任一嗓子喊住了:

“梁姿啊,你来,我跟你说点事情。”

她心道,这语气好熟悉。

好像给她介绍相亲对象的梁小凤女士。

梁姿本来已经在走廊里走出了几米,不得不转过身,硬着头皮回到了门口。

“夏老师,什么事啊?”她问道。

夏老师笑了笑,开玩笑道:“一说放假,你跑得比谁都快。”

梁姿摇头,“没有,我以为散会了。”

夏老师慈眉善目地瞧了她一眼,语速放缓,“小梁,还没有男朋友吧?”

果然。

梁姿回答:“确实没有。”

夏老师点了点头,“学数学的男孩子你喜不喜欢啊?”

“……啊?”梁姿觉得自己的脑袋大了一圈,嘴皮子都卡顿了,“嗯,分人吧,分人。”

“是这样的,”夏老师扶了扶滑到鼻梁中间的老花镜,“数学系有个男老师,也是新来的,比你早一年入职,他爸妈都是咱们学校的教授。前几天我们在一起开会,男生的爸爸跟我提了一嘴,让我帮他留意着有没有合适的小姑娘,我一下就想起来你了。你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

梁姿还是第一次被领导介绍对象,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夏老师又说道:“你放心,那个孩子我见过,长相很周正,人也高,而且一点也不木讷,但是吧,这个异性缘跟你有点像的,你这一路读的学校都是女孩多,他那一路读的学校都是男孩多,所以一直没谈过恋爱,你要是想跟他聊聊的话,我把你的微信推给他?”

梁姿并不是很想聊。

她嘴角一咧,露出一个讨老人长辈喜欢的笑容,“谢谢夏老师,这样,您把他的微信推给我吧,我来加他。”

夏老师点头应下,“好的呀。”

梁姿抱着电脑回到办公室,看到同事周蓓还在书架上整理课本。

周蓓今年三十七岁,三年前就评上了副教授,是系里的得力骨干。这一年里,不管是教学上还是行政上,梁姿都颇受她的照顾。

梁姿问道:“周老师,我这里要收拾的不多,我来帮你吗?”

“不用,你忙你的,我就是看这个书架太乱了,打算放假之前理整齐,不然我放假都放不好。”

“好,你要是需要我帮忙的话就叫我。”

梁姿花了十几分钟把自己的办公桌清理干净,望着周蓓的背影,欲言又止。

迟疑片刻之后,她开口了:“周老师,我能问你一件事吗?比较私人。”

周蓓一听就明白了,回头看她,笑着询问:“是不是夏教授给你介绍男朋友了?”

梁姿点头,“我就想问问你,你之前都是怎么做的?”

周蓓和她观念一致,一直到现在都没结过婚,也不想结婚。

周蓓问她:“你今年多大了?三十?三十一?”

梁姿回道:“三十。”

“哦,怪不得,”周蓓心下了然,“三十还年轻,你长得也漂亮,是要烦两三年的,我记得我大概三十三岁以后吧,身边突然就清净了。给我介绍相亲的也还有,但是少了很多。”

梁姿懂了。

她把这两年熬过去就好了。

当晚,为了庆祝自己放假,梁姿打开空调,放上喜欢的音乐,从外卖员手里接过来一大碗食材丰富的麻辣烫,眉开眼笑。

要是能喝到原浆就更好了。

梁姿已经一年没回过家了,因为各种规定,她放寒假的时候没能回青岛,好在被林晚樱收留,去她家过了个热热闹闹的年。

梁姿吃完最后一口麻辣烫的时候,林晚樱给她打了电话。

“喂?”她应道。

林晚樱的声音一向温婉,此时却无比激动:“天啊天啊!!梁姿,你今天没来,真是亏大了,至少损失了一个亿,我们这个新ceo真是太帅了,我觉得所有人都被他迷晕了。”

梁姿站起来消食,举着手机笑出了声,“他怎么帅了?”

“就是好有教养好有魅力啊,跟实习生妹妹说话都很客气很有礼貌,走路自带风度,又高又帅,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完全符合小女孩对三十一岁成熟男人的幻想。”

梁姿:“哦。”

她腹诽道,能不成熟吗,脸和下巴让他用头发蹭蹭,生的都能蹭成熟的。

那边的林晚樱兴奋不减:“姿姿我跟你讲,你现在这么冷静,被他一看就会发晕,他那双眼睛哦,上一秒冷酷无情,好像谁他都不爱,下一秒柔情似水,好像谁他都爱,真的,难顶。我偷拍了几张,一会儿发给你看看。”

梁姿脸色平和,语气随意,“可以。”

“好的,这些都是前情提要,我要跟你说正事了,”林晚樱笑嘻嘻地说,“周六有个中瑞商会活动,Loch也要参加,刚才总监告诉我,让我去给他做翻译。”

梁姿问道:“……你去翻译什么语?”

“法语啊,全公司就我一个人是法语系本硕,我跟总监说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总监说没关系,差不多就行,因为他会说一些。”

会说一些。

梁姿重复了一遍:“可以。”

“不过,根据我的观察,他应该是真的有主了,”林晚樱有理有据地分析,“因为!他一只手的中指上戴了个戒指,男生很少戴戒指的吧?很有可能是情侣对戒。但是今天姚若蕾不在场,没办法验证。”

根据已知推未知,确实很有可能是情侣对戒。

梁姿点点头,“那也正常。”

林晚樱:“反正姐姐我不在乎他有没有女朋友,我去做翻译,就是要去看看他这张脸。”

梁姿笑了出来,“祝你看得愉快。”

“那我祝你后天看展愉快。”

电话挂断,林晚樱立刻把照片发了过来,有四张。

她写道:【我觉得最后一张最帅】

梁姿一张也没看。

没过一会儿,夏老师也给她发了消息过来,是一张名片,微信名是“xs”。

她不自觉地把字母拼出来,笑死。

也没加。

——

梁姿一放假就犯懒,这个周四,她躺到十一点才磨磨蹭蹭地起床,在家里吃饭,打扫房间,下午两点出门去了美术馆。

她一进展馆就恍了神。

大厅里到处都是乳白色水波纹立柱,里面嵌着五光十色的腕表,高度不一,被玻璃安全封存。

就像那个层层上锁的地下白色房间。

梁姿沿着参观路线,慢慢往里面走去。

莫歇这次的展览是个混合展,既有表,也有画。

五个艺术家的作品打散在一起,挂在不同的展区。腕表则是按系列展出,其中有一些精美的古董款式,她保留着模糊的印象,隐约在日内瓦见过一次。

画作虽然分散展出,但每位画家都有自己的鲜明风格,两间展厅逛完,梁姿已经能大致摸清哪幅画对应着哪位画家。

她脚步一顿,停在了一团没有形状的蓝绿之前。

这幅画的尺寸很大,几乎有她两个人这么高,画布上有无数纷乱的画笔痕迹,深青浅蓝,浓碧淡绿,其间缀着几抹鲜明的橙黄,笔触大而洒脱。

她确信,它一定出自画家姚若蕾的手笔,他也一定喜欢她的画。

梁姿对抽象艺术了解不深,可直觉告诉她,这幅作品画的是一片湖,一片阳光照耀下的、波光粼粼的湖。

她走近几步,低头看向右边的作品介绍:

“姚若蕾

《他》,2020”

“您好,”一位身穿西装的工作人员上前跟梁姿打了个招呼,“我是展览的志愿讲解员,看您在这幅画前面站了很久,是不是对它比较感兴趣呢?”

梁姿点头,“我觉得它像湖水。”

讲解员眼睛一亮,晃了晃手里的小册子,“确实是湖水,您是看展览介绍册了吗?”

“没有。”

讲解员把册子递给她,“您需要的话可以把它拿走,里面有这幅画的介绍,我也可以给您讲,这是一件很浪漫的作品。”

“谢谢,”梁姿把介绍册接过来,“我自己看吧。”

梁姿逛完展,坐在休息长椅上打开了小册子,翻到了那一页。

左边是艺术家的工作照,一个瘦高的年轻女孩大剌剌地坐在未完成的画前,杏眼明亮。

右边就是关于《他》的采访:

“-这幅画有具体的主题吗?-

有,我在画一片湖泊-

是任何一片湖泊吗?还是有确切的取景地?-

是我2020年去尼斯湖的时候画下的-

那为什么取名叫做《他》?-

因为这个人告诉我,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把她画进画里。”

她把本子收进包里,在长椅上休息了很久。

离开美术馆之前,梁姿站在入口处的展览介绍墙前面,认真读完了上面的每一个字,包括莫歇的品牌历史,展品信息和来源,艺术家简介。

段落末尾处,莫歇总裁执行官清泽手写了一句话,被原封不动地影印在了白墙上,作为结语:

“La seconde avec toi est celle qui ne s’arrete pas.

你在身边的那一秒,是永不停歇的那一秒。”

法语字迹流畅,中文笔墨苍劲。

梁姿的目光凝视着这两行字,眼底浮现点点笑意。

清泽好像做到了。

他终于在这份不喜欢的工作里找到了他的圣母院石像鬼。

正如巴黎圣母院和石像鬼相互成就,他也终于因为莫歇而快乐。

真好,她为他感到开心。

也永远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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