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晚年

从斯德哥尔摩回来, 梁姿开始和导师约见面,导师说她需要时间读梁姿新写的这一百多页论文,让她再等等。

于是梁姿从六月初硬生生等到了七月初, 期间又写了三十多页, 但是考虑到她导的工作量, 新写的几十页她没有发送过去,打算等到九月份再说。

Dubois女士坐在办公室里, 一边看着文档一边跟梁姿讲论文。

连续夸奖了十分钟之后, 她话锋一转:“姿,有件事情你需要记在心里,你这一章对精神分析做了很多批判,你的论述可以说服我, 但是你知道, 这个学派在法国毕竟占据着重要地位,答辩的时候评审很有可能会就此提出问题,所以这一部分你一定要好好准备。”

梁姿点头表示同意,“我明白, 这一章的思路我会再顺一遍的。”

Dubois也点了点头, 用棕色的眼睛看着她,“我这边没有什么问题了, 你呢?写论文的过程还顺利吗?生活怎么样?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我讲。”

“谢谢您,都很好, ”梁姿说道, “但是我对论文的每个时间节点还不太清楚,您能不能给我讲一讲?”

Dubois拿出纸和笔, 跟梁姿一起算日子, 从计划答辩的那天往前推。

跟她自己设想的一样, 如果她打算在明年七月份答辩,那么四月份就要把定稿交给其他几位评审,她最好在今年年内就把初稿交给导师。

离开学校之后,梁姿穿着吊带和短裤,背着帆布袋,步履闲散地朝卢森堡公园的方向走。

她不打算坐地铁,想要花上半小时走路回家,再多看几眼盛夏时分的巴黎。

公园里绿意盎然,阳光透过树叶在白色沙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两三个小孩在树下玩笑打闹,斜前方的墨绿长椅上坐着一对叽叽喳喳的美国情侣,说下午要参观圣母院,顺便去一趟旁边的莎士比亚书店。

似乎每个人都因为一天十六小时的悠长白昼而欢欣愉悦。

可梁姿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明年七月份。

那就是她要离开巴黎的时候了。

那就是她要和清泽分别的时候了。

她拿出手机,给清泽发了一条消息:【今天一起吃晚饭吗?我想吃我家楼下的那家法餐】

清泽很快给她回了消息:【好,我七点半可以到】

7月15号这天下午,王雨薇和任平安准备了啤酒零食冰淇淋,邀请了七八个好友在家里一起看世界杯决赛。

比赛开始之前,王雨薇煞有介事地拿出小纸条,让每个人写下可能会赢的队伍,猜错的人做运动,女生五十个卷腹,男生五十个俯卧撑。

梁姿和清泽把纸条一叠,前后扔进了王雨薇的棒球帽里。

“梁老师,你写的哪队?”清泽问道。

“克罗地亚。”

梁姿上次看过了克罗地亚的一些旅游攻略,很喜欢这个巴尔干小国。而且,安凝这会儿正在那里旅游,如果克罗地亚能夺冠的话,她一定会获得很特别的旅行体验。

至于法国,她昨晚刚和清泽在他家阳台上看了漂亮的国庆烟花,赢不赢的,随便。

梁姿问:“你呢?”

清泽笑道:“我觉得法国能赢,但我也写的克罗地亚。”

“为什么?”

清泽下巴一抬,凑在她耳边说道:“给梁老师做几个俯卧撑。”

梁姿眉头一皱,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气冲冲地质问道:“上次玩那个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游戏,你是不是故意输给我的??”

清泽听完,笑得肩都在抖,但因为旁边还有别的朋友,他不想吵到他们,只能尽量压低笑声。

“梁姿,一年多了,还惦记着这点事儿呢,”他滴酒未沾,眼睛已经笑得像喝醉的桃花,“都数到二三百了,我能是故意输的吗?”

他这女朋友,也太好玩儿了。

梁姿发出一声轻哼,“我看也不是,你就是打不过我。”

“对,我打不过你。”

清泽的目光灵活地在沙发上扫过一圈,趁着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他薅起梁姿的手飞快地亲了一下,“打不过就加入。”

任平安坐在清泽旁边,眼睛瞅着比赛,心里无语至极。

他是真的服气,这俩人刚在一起的时候你侬我侬也就算了,都快一年了,怎么还成天黏黏糊糊的。

而且还把他当瞎子!

任平安握住王雨薇的手,神经兮兮地对她说道:“宝宝,我亲亲你的手背。”

王雨薇扭过头,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番,语气狐疑,“你没事吧?克罗地亚踢了个乌龙球,把你脑子踢坏了?”

另一边,清泽得意洋洋地“啧”了一声。

任平安:“……”

靠,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九十分钟的比赛结束,法国队以4:2的成绩夺得了世界杯冠军,素不相识的邻居们集体发疯,一扇扇窗里不断涌出欢呼和尖叫,分贝一浪高过一浪,隔音本来就差的奥斯曼老房子几乎震了两震。

梁姿和清泽被欢乐的气氛感染,下意识地笑了出来。

“法国人要连着过两天国庆节了。”

“宝贝,你要做卷腹了。”

任平安身为克罗地亚的铁杆球迷,瘫在沙发里发出了一声哀嚎,忿恨地说道:“下次世界杯,法国队肯定一轮游,哼!”

王雨薇踢他一脚,“下次就下次,反正这次赢了,我天,格列兹曼好帅啊!!姆巴佩也不错,弟弟才十九岁,有前途!”

王雨薇手舞足蹈地把纸条一一打开,数来数去,需要接受惩罚的只有三个人。

她看着排排坐的任平安、清泽、梁姿,嘴巴一咧,“老几位,来吧。”

梁姿愿赌服输,第一个站了起来,“我先吧。”

她很少做卷腹,做到四十个的时候,隐约体会到了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她不懂,人类为什么要创造这种东西来折磨自己,难道真的没其他事情可做了吗?

梁姿平躺在地板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两腿屈起,把自己累笑了。

她气喘吁吁地感叹:“这是不是人做的啊……”

清泽蹲在她旁边,低下脑袋看着她笑。他拍了拍地板,鼓励道:“梁老师,还有十个,加油。”

此情此景,让人不禁产生某种联想。

一个女生扑哧一笑,跟身边的王雨薇窃窃私语:“你看他俩这样,像不像梁老师在生孩子,清泽在旁边鼓励?”

“哈哈哈哈哈哈,”这句话在王雨薇耳朵里过于离谱,所以笑声更大,“确实很像,但是她要是能——”

她看了眼地上的清泽,突然敛了嗓子,小声回道:“她要是能答应生孩子就怪了。”

——

整个夏天,梁姿和许多法国人一样,过得懒散又快乐。

她和清泽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爱意,他们随着傍晚的热潮在二十二度的房间里相爱,睡过一觉醒来,窗外光亮依旧,还是白天。

他们饥肠辘辘地跑到厨房里觅食,拌沙拉,煮泡面,蒸米饭,炒西红柿鸡蛋,饱餐一顿之后又躲进放映室看电影,在躺椅上稀里糊涂地睡过去,再睡眼惺忪地醒过来。

法罗群岛的最后一晚,梁姿和清泽在托尔沙文港一座避世的红色小屋里听海。

他们开了一盏昏黄的古董台灯,坐在客厅沙发里喝茶聊天、畅想晚年,方圆一公里之内没有第二间房子。

两人从没经历过这么静谧的夜,仿佛世界上只有悬崖下的海浪和不时飘落的雨滴,还有他们一双人。

清泽给梁姿揉着徒步过后的酸软小腿,说道:“我在这儿买块地吧,等咱俩以后退休了,夏天的时候就来这里住一两个月,好不好?”

梁姿听他说着很远很远的以后,捧着茶杯点点头,“可以,这里好安静,我喜欢。”

“那咱们需要多少房间?”

她认真回答:“想要一间图书馆,四面墙都摆满了书,房间很高,需要爬梯子去够。”

“没问题,卧室要几间?”

“你一间我一间?”

清泽笑了一声,“可以,就两间,不让别人来,尤其不能让小孩来,清净。”

梁姿借着灯光,一声不响地望着清泽。

晦暗光影让他的脸部轮廓变得立体而柔和,嘴边勾着一弯浅笑,手掌尽职尽责地给她的小腿按摩。

她也笑了一声,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热红茶。

清泽接着说道:“图书馆里放两张很大的办公桌,你一张我一张,你看你的文学,我看我的数学,互不影响。”

“好。”

“证明想不明白的时候,我就拉着你出门看海喂海鸥。”

“好。”

“再想不明白,咱俩就去厨房做饭。”

“好。”

“要是还想不明白,我就拉着你做/爱,反正这里没人,梁老师想怎么叫怎么叫。”

“……你那会儿都退休了,还想着做/爱呢。”

“退休怎么了,老年人也有性/需求。”

卧室漆黑而寂静,梁姿被清泽从背后拢着,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她刚才到底是怎么忍住不哭的。

大概是因为,清泽描述的那段生活带给她的快乐要比悲伤多得多。

她握了握清泽放在她腰间的、与她十指相扣的手,悄声叫他:“清泽。”

清泽没有回应,应该是睡着了。

他今天开了一天的车,又在山上走了七八个小时,一定很累。

梁姿松开他的手,轻手轻脚地转过身去,在黑暗里凭着感觉找到了他的耳朵,轻轻说道:

“我爱你。”

清泽或许是在做梦,又或许是真的听见了这句呓语一般的告白,身体分毫未动,鼻尖里却发出了一声“嗯”。

啪嗒。

梁姿的一颗眼泪瞬间滑过眼角,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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