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行路难(四)

浅薄的雾气弥散, 清凌的日光铺满倪素的肩背,几乎是在她话音才落的顷刻,徐鹤雪侧过脸, 看向她。

“休得胡言乱语!”

秦老族长的长子按捺不住,“继勋,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外乡女子?你竟许她作这样的打扮混在军营里?!”

“有何不妥?”

“她一个女子,当然不……”

秦氏长房的主君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才意识到方才开口的并非是秦继勋, 而是那女子身边,以长巾覆面的年轻男人。

“她是我的医工, 行的是救人之事, 立的是端正之身, 与你何干?”徐鹤雪一双清冷死寂的眸子轻抬, 睇视他。

“医工?”

魏族长笑了一声,视线轻飘飘落在他二人紧紧相牵的手,“若只是医工, 何当如此?”

他话音方落,徐鹤雪立时察觉到身边之人握着他的那只手又收紧了一些,像是怕他忽然松手。

他看向身边这个女子。

此间众目睽睽, 却无一人读懂她方才针对秦老族长的那番诘问之下, 究竟埋藏着什么。

但他却忽然明白她的愤怒。

人死之后,除却幽都宝塔里的三万冤魂, 其实他本该什么也不在乎,名字脏了, 刑罚加身, 被如刀的笔墨钉死在史书里,这些, 他都顾不得。

他记得老师的教诲,光明不在人言,而在己心。

可是,

她却牵着他的手,走到这些人的面前。

徐鹤雪本应该松开她的手,以免去这些投注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那诸般莫测的目光,可是他察觉到她收紧的手指,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他原本要松懈的指节滞住,顺从地被她牵紧。

“诸位这是做什么?”

忽的,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堵在城门前的人群不由回头,只见身着官服,头戴长翅帽的知州沈同川提着衣摆从轿中出来,随即皂隶们上前,在人群之中开出一条道来。

沈同川走到前面来,朝秦魏两位族长点了点头,“二位族长年事已高,尤其是秦老族长,何苦要在这儿受累?”

“山坳一战,我就在其中,丹丘的苏契勒王子杀了宋监军,我亦险些丧命,秦将军是个武将,不善言辞,所以这些话理应由我这个雍州知州来告诉你们。”

沈同川扫视一眼密密匝匝的人群,扬声,“丹丘取雍州之野心昭然若揭!他们杀宋监军,便已表明其撕毁盟约之意,而今,苏契勒一死,居涵关的胡人大将石摩奴正领数万精兵直奔雍州而来!”

他一挥袖,指向城门之外的杨天哲,“此人从前有罪,而此战却有功,而他的功过到底能否相抵,本官说了不算,你们也说了不算,此事本官已修书请官家圣裁!”

“诸位,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沈同川神情凝重,“咱们雍州的军民本该一心!大战在即,若咱们先自乱了阵脚,岂非长胡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诸位,还想眼睁睁看着十六年前的悲剧重演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秦老族长,”

沈同川朝秦老族长拱手,又唤了一声一旁的魏族长,随即道,“二位在雍州德高望重,从前种种义举,本官是再清楚不过,二位心中对于杨天哲的顾虑,本官亦能理解,他答应暂不入城,已经是甘愿冒着极大的风险了,还请二位帮着本官,劝大家回去吧,眼看就要开战,雍州城中切不可乱啊……”

众人不由看向二位族长,而秦老族长双手撑在拐杖上,松弛的眼皮轻垂着,“知州大人有话,我等焉有不听之理?”

“知州大人,咱们雍州人是最不惧怕与丹丘开战的,而今战事在即,我等自然不能添乱,若钱粮筹措不及,我们亦会该出力就出力。”那魏族长也开了口。

“好!”

沈同川抚掌,朝两位族长颔首,“本官在此,谢过二位!”

两位族长在沈知州面前松了口,聚集在此的百姓便也开始慢慢散去,秦老族长被自己的长子扶着往回走了几步,他又倏尔停步。

“爹,怎么了?”

秦家长媳小心翼翼地问。

秦老族长没有理会她,那一双眼睛盯住那名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挺拔的背影,他心中笼罩一分不知名的怪异,视线再挪向那名女子,他什么也没说,神情平淡地转过脸,朝前迈步。

“倪小娘子,听说你受伤了?”

沈同川正与倪素说话。

“肩上受了些伤,没有大碍。”

“怪我,”

沈同川叹了声,“我爱马,那匹白马是不可多得的好马,我听它嘶鸣,心中不忍,就一下冲上去了……听说,那匹马现在跟着你了?”

“是我与他一块儿养的。”

倪素看向身边的人。

沈同川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随即摸了摸下巴,笑了一下,点点头,“也好,我看它性子极烈,却肯顺从于二位,想来便是你们之间的缘分。”

若那匹白马与徐鹤雪没有关联,沈同川说什么都要将它要来,可惜人言可畏,他再是不舍,亦不能要这样一匹马。

“宋嵩的亲兵见他已死,便立时来讨好巴结我,所以当日在战场之上,他们才只顾我,没顾着倪小娘子你。”

“我明白的。”

倪素那日将情势看得很清楚。

“倪公子?”

沈同川看向一旁的徐鹤雪,见他垂着眼帘,也不知在想什么,便唤了一声。

徐鹤雪抬起眼睛。

“虽说出了苏契勒自戕的这个变故,但多亏公子,如今我的官帽还在,秦将军与魏统领的兵权也还在。”

沈同川朝他作揖。

“沈知州不必如此。”

正逢秦继勋走过来,徐鹤雪便道,“只是我有一事,想问沈知州与秦将军。”

“何事?”

秦继勋走过来便听见他此言。

徐鹤雪侧过脸,看向雍州城门之外,正在安抚起义军的兵士的那个人,“二位,真不打算让他入城?”

“他自己不都说了,他愿意暂留城外么?”

魏德昌也走过来。

“我明白倪公子的意思。”

沈同川深深地瞧了一眼杨天哲的背影,“他虽如此说,但却挡不住他底下那些起义军心生忧惧,那些大多是穷苦的百姓,若不是被胡人逼得活不下去,他们亦不会用耕种的手来拿杀人的刀,如今若将他们拒之城外,他们难免会觉得我雍州并非真心接纳他们,而是要将他们当做抵挡胡人的靶子。”

“这样下去,极易生乱。”

秦继勋神情严肃,说出他眼下最为担心之事。

他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奈何秦魏二姓大族在此根深蒂固,两位族长若不松口,雍州百姓亦不会轻易接纳外面的起义军。

他总不能以兵戈指向自己的亲族与百姓,何况军中,亦有不少雍州人。

“不若,沈知州与秦将军便许他们就在城门之外驻守,再让我与他们待在一处。”

徐鹤雪说道。

此话既出,在旁静听的倪素一下抬起头,望向他。

“倪公子是想……”

沈同川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能够暂时安抚起义军的好办法,派遣他们信得过的人去与起义军待在一处,既能安抚人心,亦能探听虚实。

可,他这也无异于是将自己送去做起义军手中的人质。

“还是让老子去!”

魏德昌粗声粗气,话音落,只见徐鹤雪看向他,他的神情便有些别别扭扭的,“你这病歪歪的,由我与杨天哲他们一块儿在外面待着,他们哪个不放心?”

“魏统领不用部署兵防吗?”

徐鹤雪淡声询问。

“我……”

魏德昌语塞。

“靠近城门的这一片地界都要安排百姓搬离后撤,沈知州是此地的父母官,你不在此,何以安定民心?”

沈同川斟酌着正打算开口,又听这年轻公子问道。

“我是秦将军的幕僚,山坳之战,亦多亏魏统领在起义军中为我扬名,此时我去,再好不过。”

“谁给你扬名了?”魏德昌梗着脖子辩驳,“我那是跟杨天哲他们喝了几碗酒,醉话罢了!”

“多谢。”

徐鹤雪朝他颔首。

他始终清清淡淡的,又有礼有节,看着跟个文雅风流的君子似的,若魏德昌不曾在山坳之战中看过他将苏契勒绑在马下拖行的样子,只怕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人,竟有那样卓绝的功夫,过人的胆魄。

“我让段嵘跟着公子。”

秦继勋沉默片刻,说道。

徐鹤雪摇头拒绝,“不必,我只留青穹。”

此事既定,秦继勋与魏德昌忙于军务,很快走开,沈同川亦没有多留,倪素忽然松开徐鹤雪的手。

他后知后觉,半晌才舒展手掌。

“你知不知道,我是不能与你一块儿在外面的?”她挽起衣袖,嘱咐身边的娘子们去准备热水,又回过头来对他道。

起义军带回的老弱妇孺中,并非只有那一个女子身上有疾。

“我知道。”

他说。

“知道你还……”倪素的语气有点急,亦有些气,但她话说一半,却见这片明朗的日光底下,她面前这个用长巾遮了大半张脸的人,那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眸子似乎很轻微地弯了一下。

“你笑什么?”

她咽下要说的话,问他。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十六年前,他在这座雍州城中受刑,那时他双目为胡人的金刀所伤,看不见刑台之下诸多面孔,只有无边激愤的杂声将他淹没。

他被人剥开银鳞甲,扯开袍衫,以最为狼狈屈辱的模样,承受着一刀一刀的剐。

那时,那两位族长一定就在刑台之下。

也许,今日他们身后的那些百姓中,亦有不少曾在朗朗日光底下,注视着他受刑的人。

可是今日,

倪素牵着他站在他们那些人的面前,他衣冠完整,不是血红不具形的雾,他觉得心中很安定。

她没有说出口的话,他都已经听到。

“我只在城门之外,哪里也不去,这其实也离你很近,我不会因为禁制而受伤,你放心。”

徐鹤雪看见兵士已经将毡棚搭了起来,那妇人也被人抬了进去,他说,“你去吧,我知道你想救她,想救很多人。”

倪素回头看了一眼,明白耽搁不得,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倏尔回头:“我会让青穹给你送灯,你记得,一定不要离我太远!”

徐鹤雪站在原地,双手拢在袖中,朝她颔首:“好。”

几乎一整个白天,段嵘在城中忙着让近处的百姓撤离,而起义军则在城外就地搭毡棚。

杨天哲忙得脚不沾地,到了黄昏之际才掀开毡帘,只见里面有一位身着圆领锦袍的年轻公子端坐,案前摆着两碗正冒热烟的茶。

“倪公子?”

杨天哲将手腕处的护腕摘了,一边走近,一边暗自打量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魏德昌口中那个凭一己之力将苏契勒制住的人。

他这般病态清癯,杨天哲都疑心他是否能够拿得起剑。

“坐吧,杨大人。”

徐鹤雪轻抬下颌。

杨天哲将护腕放到一旁,一撩衣摆在对面坐下来,“我与魏统领的误会已经说开,他与我说了几句公子的事,若不是公子,只怕我带的这些人,就真要在汝山成为孤军了。”

他端起茶碗,“我以茶代酒,敬公子。”

说罢,他立时将一碗茶仰头喝尽了。

徐鹤雪不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听秦将军说,公子有话问我?”

杨天哲主动问道。

徐鹤雪“嗯”了一声,“但我想先问杨大人,为何回来?”

“公子也许听说过我十六年前做的糊涂事,”杨天哲双手撑在膝上,他如今年约三十余岁,岁月还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我父含冤而死,我那时年少,深感绝望,所以一气之下,转投了丹丘王庭。”

“丹丘需要齐人官,教他们齐人的语言,告诉他们齐人的生计,齐人的土地哪里富庶,哪里贫瘠……早些年丹丘的先王还在世,他提拔了许多齐人官,但后来先王离世,如今的王继位,为了收服二十九部落,使丹丘归于一体,他听从臣下的建议,罢黜了许多齐人官,齐人官在丹丘的日子难过,齐人百姓就更加难过,我在南延部落做了个小官,蝇营狗苟,得过且过,但日子一长,我看着齐人百姓在丹丘治下生不如死,我心中就越发不是滋味,我不禁开始怀疑当初的决定。”

杨天哲喉咙干涩,说到此处,他干脆自己倒了一碗茶,不顾烫,抿了一口,“南延部落的首领是亲王伏瓿,他是多羚的儿子,我在他的部落中时常要将齐文写的文书翻译成丹丘文字,我能进入他们存放军报书函的地方,也是因此,我发现了一封关于雍州的军报。”

“那是十六年前的军报。”

杨天哲抬起眼,说。

“事关尔父?”

徐鹤雪手指贴在茶碗壁。

杨天哲点头,“当年我坚信父亲无意弃城而逃,但其实也是心中有惧,因为那时几乎全城的人都在喊着凌迟叛国将军徐鹤雪,我亦怕我受此罪,所以……”

他面露羞愧,“那封军报写明胡人抵达雍州城门前时,苗天宁手底下的兵力不够,后来我从另一封军报上找到,当年有从雍州往鉴池方向的一支齐军被他们剿灭,而那些人,只有苗天宁调得动,这从侧面证实,我父极有可能没有弃城之心,而是他苗天宁!”

杨天哲紧咬齿关。

半晌才道,“是他苗天宁不顾我父阻拦,私自增兵鉴池,使雍州城防空虚!如此才给了丹丘胡人可趁之机!”

苗天宁。

当今太尉苗天照的亲弟,当年死守雍州,在城楼上战死的苗统制。

徐鹤雪静默片刻,“所以,杨大人回来,是想为父平反?”

“若可以的话。”

杨天哲转过脸,毡帘外偶尔有几缕夕阳照进来,“其实,我亦是在想,我父既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么作为他的儿子,我在胡人帐下苟活,岂非令他蒙羞?”

城门在夜幕降临之前关闭,倪素一直忙到天色漆黑,她鬓发浸着汗珠,亲自教钟娘子她们几个煎药,给妇孺治外伤。

那个被胡人刺了字的妇人胎位不稳,因路途奔波已有流产之兆,孩子保不住,但她却拉着倪素的衣袖,泣不成声,“谢谢,谢谢……”

倪素握住她冰凉的手,“好好休息,你的身子还要用药养,我会让你好起来。”

“落胎真的很痛。”

倪素一出毡棚,便听钟娘子与身边煎药的另一个娘子说道,“但她腹中是胡人的孩子,她那么惨,留一个胡人的骨肉,一定比杀了她还痛苦吧?”

“倪小娘子,你看我用这些布给她们裹伤,可以吗?”钟娘子一见倪素出来,便将自己剪好的布条拿来给她看。

“可以。”

倪素点点头,又对她道,“你也才小产不久,等会儿,我再给你煎一副药。”

钟娘子便是之前被宋嵩的亲兵重击腹部,落了胎的那个。

“多谢倪小娘子。”

钟娘子怔了怔,随即郑重地弯身作揖。

“应当是我谢谢你们,愿意帮我。”倪素朝她笑了笑,用衣袖抹了一下鼻尖的汗珠。

这些老弱妇孺中,不但有胡人帐中的军妓,还有好些失了田地,难以生存的百姓,其中的女子多少也有些身上的毛病,从前她们很难对人说,也顾不上,拖得有些严重。

疏星点缀夜空,一轮圆融的月被高耸的城墙分割成两半,倪素肩上的伤痛得她左臂几乎麻木,她靠坐在城门边上,喝了一碗钟娘子端来的热汤。

城门很厚重,她歪着脑袋在门缝上看了片刻,也看不见外面的境况,甚至连外面的声音也听不清楚。

“徐子凌?”

她尝试喊。

顾忌身后的人群,她声音很低。

沉重的城门之外没有任何回音,周遭的杂声很多,来回巡夜的兵士们步履声繁,起锅烧饭的难民也在说话。

她后背抵上城门,有点失落。

钟娘子又拿了一个肉包子来给她,“倪小娘子,这个给你,刚出锅还有些烫,你小心吃。”

“谢谢。”

倪素接来,才咬了一口,却觉得有什么细微的光影轻晃了一下,她侧过脸,只见一粒莹尘浮动。

她立时低头,城门之下,一粒又一粒的莹尘闪动着,从另一边,来到她的眼前,轻轻地触碰她的衣袖,在她的眼前清莹乱舞。

她随着它们的上浮而慢慢抬起头。

咬了一口的包子忘了吃,她看着眼前这片浮光,那是只有她才能发现的秘密。

钟娘子在旁吃包子,与人说着话,丝毫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倪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其中的一粒。

它颤动着,落来她的手掌。

她扬唇,眼睛弯弯的。

一门之隔,一身淡青袍衫的徐鹤雪亦靠在城门上,一旁是青穹在城门关闭之前提来的,倪素亲手点的灯。

徐鹤雪垂着眼睛,清晰地看着自己的莹尘在底下的缝隙间浮动。

灯火映照他苍白无暇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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