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破阵子(五)

秦继勋才得了个消息, 脸色有些不大好,回头见那对年轻男女从营帐中出来,他先是一愣, 随即问道:“难道倪小娘子也要去?”

倪素穿着朱红的袍衫,披着甲胄, 看起来似乎还用妆粉将脸弄得蜡黄了一些,一副兵士的装扮,段嵘见了, 不由皱眉:“倪小娘子,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一个弱女子, 如何能随我们去胡人的兵营里?”

倪素朝他们弯身, “我知道形势严峻, 亦不敢给诸位添乱,但他身患重疾,而我是他的医工, 我必须随行,如此才能让将军与他所谋之事多一分可能。”

她若在,徐鹤雪便能不受禁制所约束, 也就少了几分他鬼魅之身被人看破的风险。

秦继勋与段嵘听了她这番话, 皆是一默。

“对不住,倪小娘子, 是我狭隘了。”段嵘羞愧道。

秦继勋看徐鹤雪亦是一身兵士装扮,只是脸上戴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更将他的整张脸遮得完全。

“倪公子, 此事,还是交给段嵘吧。”

他道。

“将军不信我?”

徐鹤雪说着, 将军帽戴在倪素的头上,他的动作很轻柔,也几乎一丝不苟。

“绝非如此。”

秦继勋看着他,叹了声,“公子的病,已到了这样的地步,而我军中数万儿郎,何至于要你去冒这个险?你应该好好珍惜最后的……”

最后的这段日子。

秦继勋没说出口,但倪素却在心中补上这半句,她抬起头,军帽有点重,甚至压得她前额有点不舒服,可她面前的这个人脱去略微宽松的文士衣衫,这身兵士的袍衫甲胄收束得当,衬出他的宽肩窄腰,风姿凌冽。

虽身死,而魂灵却始终维持着他死前的模样,十九岁的容貌,一个少年将军的身躯。

他其实连最后的日子也没有。

狰狞的面具挡住了他的脸,不那么明亮的天色底下,倪素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像是一潭沉静的死水,“我已经很珍惜了。”

“军中数万儿郎留待杀贼,将军此时万莫优柔寡断。此计若成,秦将军便能趁乱围困苏契勒,若不成,将军亦尽可将此事推到我的身上,届时,还请将军护好她。”

其实即便是跟随秦继勋多年的段嵘,他也没有分毫的把握能在胡人的军营里刺杀宋嵩,他亦拿不准这位倪公子此番究竟能不能成事,但眼下情势危急,若待居涵关的胡人守军围上来,无论是杨天哲的起义军还是他雍州城都将岌岌可危,为今之计,秦继勋只能先困住苏契勒,以求拖延时间,寻后方来援。

但要对苏契勒出手,便要先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宋嵩便是这个由头。

秦继勋看着倪素,“倪公子放心,我必会让段嵘护好倪小娘子,只要你们鸣镝一响,我与德昌必定即刻来援!”

“只是方才我听到消息,宋嵩改了主意,不愿自己一个人前去,硬是要沈同川跟着他一起去。”

徐鹤雪倒是不意外,只问,“沈同川答应了?”

“没错。”

秦继勋点头。

天色逐渐明亮许多,宋嵩与沈同川的车舆出了雍州城,段嵘领着人马跟上他们,而徐鹤雪与倪素就在队伍的末尾。

段嵘骑马跟在后面,看见倪素递给徐鹤雪一只水囊,还以为里面装的是什么提前备好的药。

“倪公子,你没事吧?”

眼看便要出胡杨林守地,段嵘越发警醒。

“没事。”

徐鹤雪抿了几口荻花露水,倪素伸手过来,他便顺从地将水囊递还给她,又将掀开半边的面具重新戴好。

段嵘在他们后面,惦记着这位倪公子并不愿让人看他被损毁的脸,便也没有朝他多看,“你要我说给沈知州的话,我都说了。”

“嗯。”

丹丘的旗帜在疾风中飞扬,胡人的毡帐就在胡杨林对面那片山坳之间,宋嵩与沈同川的车舆穿过胡杨林的守军阵前,前行百里方见丹丘的兵士列阵在前,腰挎金刀,或持长枪,他们犹如静伏的山脉,漆黑的甲衣,镶嵌的毛边被风吹得翻飞,一派肃杀之气。

宋嵩与沈同川的车舆不能再往前,二人被扶下车,带着一众亲兵与段嵘等人步行朝前。

倪素走在最后面,看见胡人的兵士如同黑压压的层云散开两旁,逐渐露出身后那片在天光之间雪白的毡帐。

黑云笼罩这片山坳,只在中间留有一条狭道,无言的威势在这些胡人兵士冷漠而凶悍的目光中直逼这一行从雍州关来的大齐人马。

“王子,他们来了。”

裨将扎赫一手按着金刀,低声对坐在椅子上的青年王子说道。

乌络苏契勒肩头停着一只猎隼,手中捏着一块生肉,等猎隼低头来啄掉那块肉,他才揉了一下沾血的指腹,掀起眼帘。

“宋大人好胆识啊。”

他皮笑肉不笑。

风吹云卷,尘沙飞扬,宋嵩一身袍服被吹得乱舞,他稍稍低首,“苏契勒王子,今日我与雍州知州一起来此,王子应足见我等的诚意。”

苏契勒语带轻嘲,“你宋大人的诚意,本王子已见识过两回了。”

“这其中定有误会。”

宋嵩面不改色,“我大齐与丹丘订立盟约,行交好之实,我若与王子为难,岂非伤及两国邦交?”

“好,那你宋大人倒是说说看这之中到底有什么误会?”

“啊,这个,是咱们先前派出的斥候来报,说杨天哲的起义军中还带着一些老弱妇孺,”沈同川被宋嵩盯了一眼,便张口道,“到底都是齐人,这个杨天哲摆明了就是用那些妇孺来挟制我们嘛,宋大人本欲发兵,可又不得不顾及那些辜负妇孺的性命,所以就花费了些时间探查消息。”

苏契勒哼笑一声,“那你们探查出了什么消息?”

沈同川双手插在袖中,清了清嗓子,“老弱妇孺是假,叛党是真,杨天哲不过是想趁机挑动两方战火,届时,他才好带着起义军投诚故国。”

苏契勒眯着眼将那位沈知州审视片刻,又捻起来一块带血的肉喂给猎隼,“相信二位大人也知道,杨天哲这个人用你们齐人的话来说就是一棵草,左右摇摆,其心不定,用是用不好的,只有杀了才省事,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啊对对对。”

沈同川点头。

而宋嵩则看着苏契勒,意味深长道:“大齐与丹丘之间的和平得来不易,我在雍州监军,自不能做破坏两国邦交的罪人,相信王子亦无此心。”

苏契勒面上起初没什么表情,直到他肩上的猎隼忽然展翅,朝宋嵩等人飞去,一时间,一众人匆忙躲避。

徐鹤雪立时将倪素拉到自己身后,随着人群移动几步。

“哈哈哈哈哈哈!”苏契勒忽然大笑。

宋嵩脸色有些不好,一面整理衣帽,一面回头,却见苏契勒站起身,只含了一下指节,吹出短促的一声,那胡乱啄人的猎隼便立时飞回到他的肩上。

“对不住了宋大人,我这只猎隼脾气差,有时我也是管不住的。”

苏契勒脸上一扫阴郁之色,扬着眉,“我只奉父王令守居涵关,只是你也知道,阿多冗将军在我之前驻守居涵关,他无故枉死,军中是多有怨言,何况他是死在你们的玛瑙湖,我若不来询问,又如何能服众?两国邦交你宋大人不敢毁,我苏契勒又如何敢轻易毁之啊?”

“王子,双方既都不想伤及邦交,那么我们又怎会冒险谋害阿多冗将军,还将他弃尸于玛瑙湖?这岂非自相矛盾?这原本就是一个误会。”

沈同川说道。

苏契勒还没说话,众人只听得一声马儿的嘶鸣,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名胡人兵士牵的那匹马吸引。

通身雪白的毛发,几乎没有一丝杂色,鬃毛却显得有些银灰,底下带着一圈缠着金丝的彩绦,行走间金铃晃动。

日光越明亮,它的毛发越润泽。

面具之下,徐鹤雪的双眼几乎定在那匹白马身上。

沈同川一双眼睛亮了亮,他不由赞叹,“王子,好马啊。”

“听说是西域番邦最好的品种,比咱们丹丘的马还要好上数倍!”苏契勒回头瞧着那匹白马,“这马本是阿多冗的,说起来,它与你们齐人还有些许渊源。”

苏契勒再将目光挪回宋嵩与沈同川的身上,意味深长,“你们可知它是谁的种?”

宋嵩与沈同川相视一眼。

“你们大齐的玉节将军徐鹤雪有一匹骏马,那应该是牧神山一战中,唯一的活口了。”

苏契勒隐去笑意。

当年牧神山一战,无论于大齐还是丹丘,都是损失惨重的一战。

大齐的靖安军全军覆没,而丹丘的将领蒙脱与他麾下的兵士们亦无人生还。

宋嵩与沈同川的脸色皆有了些变化。

时年大齐与丹丘针锋相对,不似如今这般至少还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宋嵩负手而立,“官家已经褫夺了他一切军功封号,此人是比杨天哲更为可恨的悖逆之徒。”

“也是,两军交战,最忌临阵倒戈之辈,”

苏契勒扯着嘴角,“若在我丹丘,此人的血都该放干在阵前祭旗。”

倪素听见他们的谈话,只是轻飘飘的字句,却很重很重地压下来,将一个名字反复碾碎在尘泥里。

而她身边的徐鹤雪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只是在看那匹马,它忽然像发了狂似的,不受牵它的兵士管束。

苏契勒一鞭子打过去,白马身上添了一道极深的血痕,它依旧胡乱嘶鸣,试图挣扎,扎赫忙叫了几名勇士过去制服它。

“它是个长了反骨的坏种,就跟它爹一样,阿多冗当初就没能制服徐鹤雪的那匹马,所以配了种之后,干脆就将那畜生杀了,没想到这个小的,依旧是个不听话的,”苏契勒冷笑了一声,将鞭子扔给一旁的扎赫,“老子也没那个耐心再驯它了,再好的马,不知服从,不知惧怕,不知道谁是它的主人,也都是没用的畜生,还不如晚上杀来吃肉。”

“良驹难得,王子何不耐心些。”

沈同川看着那匹白马,心中复杂。

苏契勒笑了一声懒得说话,却问宋嵩,“宋大人今日既然来了,便给本王子一个准话,杨天哲,你杀是不杀?”

宋嵩还没开口,沈同川便抢先道,“这是自然!今日宋大人来此,便是与王子您一同商议一同围剿杨天哲!”

“果真如此?”

苏契勒盯住宋嵩。

“宋大人,今日您若在此处将围剿杨天哲的事定下,秦继勋那儿就无话可说了,毕竟您今日是来和谈的,秦继勋若再推脱,便说不过去了,”沈同川凑到宋嵩身边,低声说道,“只是他身边那个段嵘在此,您最好先进帐与苏契勒王子单独谈一谈魏瞻的事,让苏契勒王子稍后出来表态,就说魏瞻之死与他无关,如此也好了事,咱们今夜便可发兵围剿杨天哲,宋大人您也不必担忧,若有事,我还在此。”

宋嵩沉吟片刻,捋着胡须,觉得有些道理,便点了点头,对苏契勒道:“不若我与王子进帐,细谈合围事宜?”

苏契勒倒真有些意外,这个宋嵩竟然敢孤身进他的大帐,但听其给了个准话,苏契勒心中的焦躁也消减了一些,“来啊,准备好酒菜!”

宋嵩只带了一名亲兵,而苏契勒在帐中也只有裨将扎赫随侍,桌案上,是一只烤得焦黄的羊羔。

一旁的胡女斟满两杯酒,各自奉到苏契勒与宋嵩面前。

见宋嵩抿了一口酒,便皱了一下眉,似乎被这刀子般的烈酒给割伤了喉咙,苏契勒便慢慢悠悠道:“宋大人喝不惯我们胡人的烈酒,正如我们胡人也受不了你们的繁文缛节,我们得了北境十三州,至今尚未将十三州的百姓教化完全,如此才给那杨天哲钻了空子,让他有了造反起势的机会,我们在北境十三州尚且如此麻烦,又如何能再有那个心思再起战火?”

“何况先王有言,可取十三州而不复深入大齐,我父王一直以此为训,自不可能再兴刀兵,只是你宋大人应该也知道,咱们胡人生性随意,底下的部落多有悍勇之辈,他们的牛羊一少,草场一出事,便难免起一些掠夺心思,但如今二十九个部落尽数归顺王庭,这于你们大齐也该是一件好事,毕竟,有了我父王的管束,滋扰你大齐边境的事,也将变得少之又少。”

“王子说得有理啊。”

宋嵩面上浮出一丝浅笑,“征战于国无利,既劳民又伤财,丹丘愿与民修养生息,我大齐也是如此,若能不起兵戈,我们便还是以和为贵。”

苏契勒灌下一口烈酒,“那宋大人,不如我们便来说一说,你们雍州军的将军秦继勋,预备如何与我一同诛杀杨天哲?”

苏契勒与宋嵩入帐中约有一盏茶的工夫,沈同川等人都在外面等待,段嵘正心中焦灼,却不知为何,风沙突起。

风沙越来越大,几乎令人不能视物。

倪素看见尘沙中有细碎的莹尘漂浮,她转过脸,他的面具森冷而狰狞。

“段嵘,帮我护好她。”

徐鹤雪嘱咐段嵘一声,段嵘回身之际,却并未在风沙中看清他的身影,胡人守军在尘沙里更如积聚的黑云,黑压压的一片挡在他们身后。

无人看清徐鹤雪身化淡雾,流散入大帐之中。

“只要苏契勒王子您在秦继勋的人面前说句话,只要你我能证明魏瞻是死于杨天哲之手,今夜我们便能共伐杨天哲……”

宋嵩正与苏契勒说道。

苏契勒不由冷哼,“魏瞻是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可恨就可恨在那个魏德昌,即便是死了儿子,也仍要听秦继勋的话。”

“秦魏二族盘踞于此多年,官家原也是考虑到他们的根深蒂固,所以才令秦与魏这两人共驻雍州,可他们行事越发不知规矩,狂妄自大,此事一罢,我必是要参他们的!”宋嵩谈及秦继勋与魏德昌这一对异姓兄弟,心中也是有气无处发。

“你确定只要我说句话,便可以?”

苏契勒敲了敲桌面。

“是,只要王子表了态,他们也没有证据证明魏瞻是死在你手中,也不能再拖延。”宋嵩见苏契勒站起身,他便也理了理官服,站起来。

帐中除苏契勒与宋嵩他们四人之外,还有两名胡女,但他们却无一人看见淡雾微浮,逐渐凝聚成一道半透明的身影。

徐鹤雪垂眸,看着苏契勒手中还未放下的那柄匕首,沾了烤羊羔的油脂,在灯下泛光。

“好,那本王子便……”

苏契勒面上带了一分散漫的笑意,却倏尔一僵,他猛地低头,看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

他的腕骨好像正被人攥着一般,那是几乎要捏碎他骨肉的力道,他几乎是来不及反应,便不受控制地伸臂。

宋嵩双目圆睁,笑意尽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不敢置信。

他低头,

只见苏契勒手中的匕首刺穿他的胸膛,殷红的血液汩汩的流出,浸湿了他的官服。

“你,”

宋嵩胡须颤抖,“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