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采桑子(六)

难得一日好阳光, 檐瓦之上的积雪被晒化许多,雪水顺着檐廊滴滴答答,颇有听雨之闲。

徐鹤雪坐在窗畔, 一手撑在膝上,静默地看着桌案上的书册, 在将杜琮那本私账交给蒋先明之前,他已备下这抄本。

其上银钱往来数笔,横跨十五年整, 而其中不具名之人,已添了数道清晰的脉络。

炉子上的茶水煮沸, 发出“呜呜”之声, 徐鹤雪手指的冷足以消解陶壶的烫, 他面上一丝神情也无, 斟满一碗茶,抿了一口。

还是无味。

他只能凭借尚未消失的嗅觉嗅得它的一分淡香。

抬起头,那道流苏帘子遮掩了在床上安睡的女子的身形, 她其实是习惯早起的人,但今日却是个例外。

只因昨夜从太尉府中出来,她便临时起意, 拉他去蒋先明府中一探究竟, 却又因此而受了风寒。

蒋先明是出了名的清官,家宅也陈旧清贫, 甚至不如杜琮那个五品官的府邸来得宽敞舒适。

“你能带我一块儿去吗?”

倪素还是担心这段距离会对他有碍,她指了指书房檐瓦之上的脊线, “我可以在那里等你。”

徐鹤雪颔首, 一手揽住她的腰身,踩踏树梢借力一跃, 步履极轻地落在对面的屋顶之上。

值此深夜,蒋先明却仍在书房伏案,徐鹤雪轻瞥一眼脚下的青瓦,他将倪素扶稳,令她站定,才俯身动作极轻地揭开一片青瓦。

书房中,蒋先明正与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内知说话。

“大人,这账册也不知是谁扔来给您的,它分明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您这几月为了这东西查来查去,那日还险些让人拦在瓦子里……”老内知苦口婆心地劝告,“依老奴看,他们就是知道官家只听得进您的谏言才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扔给您,如今那杜大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您查他的旧账,又有什么意思?”

“那日瓦子里的事哪里是冲我来的,分明是有人不满苗太尉上疏主战,故意给他使绊子呢。”

蒋先明冷笑,“我虽与苗太尉那个粗鲁的武夫一向不对付,但他上的奏疏却是没错的,咱们大齐总不能一直给胡人交岁币过活,即便咱们想,胡人欲壑难填,又岂能满足于此?”

“再说这杜琮,他失踪便不能理他的旧账了么?十五年的时间,底下竟有十几名官员风雨无阻地给他送钱,他呢,又给上头那几个不具名的人送钱,这些钱不必想,定都是民脂民膏!既是民脂民膏,我又岂能轻易放过这些蠹虫?”

蒋先明翻看着案上的账册,“孟相公如今推新政也只拿出个‘厚禄养廉’之策,可我看厚禄根本无益于养廉,只会令人私欲更甚,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

“照您的意思,孟相公这回……是怕了?”老内知并非只是在家宅中整理琐碎事宜,他当年也是跟着蒋先明出任雍州知州,长过见识的,自然也能在这些事上说得几句话,“十四五年了,难道孟相公在文县待得已不敢再有当年那分锐气?可当年的事儿说起来,孟相公好歹只是贬官文县,最凄惨的,还是张相公,十几年的流放生涯啊……听说身上还刺了流放的字,他妻子儿子死在路上,如今回来的,就只有他自个儿了。”

徐鹤雪握着青瓦的手一颤。

重回阳世的这段日子里,他并非没有听过有关于孟云献与老师张敬的事,他知道他死后,老师从大齐文臣的至高至显之境,沦落于流放路上。

刺字,戴镣,作为一个罪臣,颠沛多年,失妻失子。

这些,他都知道。

可这些话每每从他人口中听来,他心中总要为此而备受煎熬。

“张相公受此流放之罪,不单是因当年新政有失,还因他是……”即便只是在自己家中,面对的是自己最忠心的老仆,蒋先明也很难说出张敬被流放的另一重隐情,实则是因官家的迁怒。

张敬,是徐鹤雪的老师。

适逢太师吴岱向官家进献了一部由民间颇负盛名的几位才子收录编撰的《新历诗集》,其中收录名诗共三十一首,张敬与其学生徐鹤雪互为应答的两首诗赫然在列。

徐鹤雪进士及第之年,张敬拆解其名其字写了一首《子夜》。

“冰魂雪魄”,是张敬给徐鹤雪的注解。

诗中字句无不包含一位老师对于心中喜爱的学生的殷切盼望与毫不吝啬的赞赏,事实上张敬此人从未如此外放地夸赞过自己的学生。

那首诗是张敬初闻徐鹤雪进士登科之时,高兴之余立时写下的诗作,本应无人知,但其另一位学生贺童收拾整理其诗作刊印时将此篇也夹在其中,故而被传至坊间。

其诗曾被传扬一时。

徐鹤雪亦写了一首《竹心》回应老师的赞许,愿以竹为心,尝其韧,感其直,知行一致,以报师友,以报家国。

然,谁也未料老师与学生相互应和的这两首名诗,会在五年之后成为张敬获罪流放的关键所在。

“冰魂雪魄”如何能用以形容一个身负叛国之罪,受凌迟之刑而死的罪臣?官家盛怒,下敕令销毁《新历诗集》,并严令若再有编撰刊印此二首诗者,杖三十。

这便是著名的“新历诗案”。

“新历诗案”后,张敬再非大齐宰辅。

蒋先明长叹一声:“孟相公其人如何我其实看不真切,他这人太深,但张相公为国为民,即便徒罪流放,也仍受天下文生敬仰,其实我当初在他回京时说那番话也并非是刻意为难,只是我若不问清楚,若不让他当着众目睽睽与旧事割席,只怕官家心中还要有一番思量,他回来不易,自不能再出一回‘新历诗案’。”

“前月我去宫中查阅《百官历年政绩考》却不成,后来才知,是被要到政事堂里去了,似乎是张相公要的,我看张相公是有心整顿吏治。”

蒋先明一手抚摸自己剃了须的下颌,“若真如此,我清查杜琮旧账,也算能借上东风。”

屋檐之上的徐鹤雪几乎是在听清蒋先明这番话的瞬间便反应过来此人意欲何为,他立即回头,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倪素道:“你在这里等我,若害怕,便蹲下来,不要往底下看。”

倪素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见他提灯起身,随即身影化如长雾,流散去了底下的庭院之中。

“谁?”

老内知随意地一抬眼,却冷不丁地瞧见窗纱上映出一道晦暗的身影,他登时吓了一跳,立即想要冲出屋外。

哪知房门才被他拉开,便听一声泠然出鞘,随即剑柄击打在老内知的膝盖,老内知踉跄后退摔倒在地,才拉开一半的房门被从外面“砰”的一声合上。

蒋先明立即站起身,去将老内知扶着站起来,他紧盯着窗纱上映出的那道影子,沉声:“你是何人?!”

“我既将账册交予御史大人,自然也要来听听看,你到底查出了些什么。”

徐鹤雪手持灯盏,侧身立在窗畔。

“是你?”

蒋先明面露惊异。

老内知也才恍然,此人竟便是那个用账册砸了他家大人脑袋,却不见踪影的神秘人。

“蒋御史既知张孟二位相公才回京不久,新政推行之艰,以至于处处掣肘,您此时要借东府的风是否有些太天真?”

徐鹤雪压低了些声音。

蒋先明一顿,自然也想到了其中的深浅,但他瞧着那道影子,冷声:“阁下是觉得将账册交错了人?”

“只是以为,蒋御史应该有更好的办法。”

“譬如?”

“杜琮的账册上记有一尊马踏飞燕,白玉为胎,身长五尺,若我记得不错,此物应为西域古国瑰宝,于正元一年失踪于进献路上。”

蒋先明几乎是在此人话音才落的刹那便立即有了些印象,他回身立即在那账册上翻了几页,果然在其中找到此物,他立时抬头:“阁下到底是何人?”

徐鹤雪并不答他,只道:“明明此物便是东风,蒋御史又何必舍近求远?”

蒋先明其实对这些金玉之物并没有多少印象,故而他也并不知晓账册中的马踏飞燕是什么来头,又有多么珍贵,经得此人提醒,他的确茅塞顿开。

“当日在瓦子里,蒋御史是去见什么人?”

忽的,蒋先明又听窗外之人发问,他立时警惕起来,“你如何得知?你一直在监视我?”

窗外人不答。

蒋先明等了片刻,却只听见极轻的一声冷笑。

“难道,”

蒋先明心中思绪百转,他面露愕然,“那日在瓦子里识破那胡人的,是你?”

事实上徐鹤雪从未亲眼在瓦子里看见过蒋先明,但此时,他却不动声色地将蒋先明的思绪引到此处,诱他交底:“在瓦子里等着苗太尉上钩的人,也未必不识得你,蒋御史倒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蒋先明将信将疑,试探般,反问道:“阁下将账册交给我之前,是否已先看过?”

“十五年的账,共五千三百六十万贯。”

徐鹤雪淡声道。

蒋先明哑然,这数目是对的,所以当夜将账册交给他的人,真是此人?他沉吟片刻,道:“你既看过,想来也知道满裕钱庄,那日我也并非是专程去瓦子里寻人,而是去满裕钱庄的途中正遇那掌柜朝瓦子里去,我想知道他是去见什么人,便也没多想,便悄悄地跟去了。”

满裕钱庄的掌柜常不在京中,留在京中的人手也少有知道多少内情的,蒋先明原本是想去探探那才回京的掌柜的口风。

“此案尚不明朗便不能堂而皇之地去钱庄打草惊蛇,但经阁下提醒,我如今只需要查出那尊马踏飞燕在哪儿,便至少能够知道杜琮上面的其中一人,有了这一人,要知道其他几人应该也不难了。”

杜琮的钱财流转都在满裕钱庄,但像马踏飞燕此种珍贵之物,想必钱庄中人也并未接触,故而,便也不怕惊动了他们。

蒋先明手握风闻奏事之权,如今尽可派上用场。

徐鹤雪不言,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转身欲离,却听房内传来蒋先明的声音:“敢问阁下,为何要将账册交予我?为何不送去光宁府?”

闻声,徐鹤雪回头,灯盏的光影映于他死水般的眼睛,他静默地审视窗纱内隐约不清的那道身影。

今年已是新岁,是正元二十年。

正元四年,这间屋子的主人还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读圣贤书,立报国志,以文弱之躯远赴战事混乱的边城雍州任知州。

在蒋先明之前,已有三名知州的人头被胡人高悬于城墙之上。

而他入城为知州第一件事,便是成全历经惨烈战事后,死里逃生的边城百姓以极刑处置叛国罪臣的心愿。

官家的敕令只言死罪,而蒋先明从民愿,监斩凌迟。

徐鹤雪其实并不知此人以前长的是什么模样,因为那时在刑台之上,他双目已被胡人的金刀所伤,并不能视物。

他只能听得见此人的声音,有力,愤慨。

“世人皆知,”

徐鹤雪声线冷静,“你蒋御史最不愿辜负民意,他们视你为可达天听的喉舌。”

“仅此而已。”

炉上的茶水又翻沸了起来,帘子后传来几声女子的轻咳,徐鹤雪立时回神,他一手撑在桌案上,艰难地站起身,倒了一碗热茶走到内室里去。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倪素的鼻音有点重,接来他递的茶水抿了一口,干涩的嗓子才好受些。

“不算久。”

徐鹤雪摇头。

他接了她递回的茶碗,将其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倪素揉了揉眼皮,她始终注视着他,即便他很多的时候都没有什么过多的神情,可她仍旧觉得昨夜与他砸雪团玩儿的那点开心,已经被他深重的心事消磨干净了。

“我睡着的时候,你坐在那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试图触碰他的心事。

徐鹤雪一顿,他回过身,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双眼。

她一副病容,却趴在床沿,认真地关心起他。

徐鹤雪喉咙发紧,昨夜回来后,他又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想起老师素来板着一张脸,喜怒不形于色。

可是,便是这样的老师,却在得知他进士及第的当夜,欣喜得难以安睡,更写下一首《子夜》,对他不吝赞许。

在那之前,徐鹤雪从不知老师心中原来如此看重他。

徐鹤雪回以《竹心》,以证己心。

那时,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能与老师同朝,在他的期许里做一个大齐的文官,做一个以竹为心的人。

记忆越是清晰,徐鹤雪就越是难捱。

老师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很想让老师好好地活着,至少这后半生,再也不要因为任何事而颠沛流离,徒惹伤病。

他绝不能让蒋先明将老师再牵涉到杜琮的这一桩事中来。

这条路,他要自己走。

徐鹤雪放置于膝上的手蜷握住衣袍的边缘,他面对着这个姑娘关切的眼神,良久,哑声道:

“倪素,我想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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