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鹧鸪天(五)

周挺遣晁一松去南槐街查看倪素是否已经归家, 自己则带着人,将药婆杨氏,以及那对私藏她的夫妻, 还有意欲对杨氏下手的杀手中仅存的几名活口都带回了夤夜司。

“小周大人,他们齿缝里都藏着毒呢。”一名亲从官指了指地上, 几颗带血的牙齿里混杂着极小的药粒。

自上回光宁府狱卒服毒自尽后,夤夜司便在此事上更为谨慎。

周挺瞥了一眼,回头见数名亲事官抱着书册笔墨匆匆跑到刑房里去, 他便问身边的亲从官:“使尊在里面?”

那亲从官低声答:“是,使尊也刚来不久, 听说, 是里面的林大人要招了。”

那位林大人便是誊录院中的一位大人, 也是此次冬试案的涉案官员之一。

他要招了?

周挺闻声, 望向刑房处铺陈而来的一片烛影。

“林大人,倪青岚等一干人的试卷果真是被你亲手所毁?”夤夜司使尊韩清坐在椅子上,示意亲事官在旁书写证词。

“是……”

林瑜一说话, 嘴里就吐出一口血来,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浸透,整个人都处在痉挛中。

“那姓严的封弥官是最后负责收齐试卷的, 他说, 有人事先告知于他,那舞弊之人在试卷中提及古地名‘凤麟洲’, 所以他才能认得出那人的试卷,而倪青岚, 则是他事先便认得倪青岚的字迹, 趁金向师不在,冒险查看他未誊抄完毕的试卷记下了只字片语, 此后他收齐了其他封弥官誊抄过的试卷,又偷偷重新誊抄倪青岚与那人的试卷送到誊录院交到你的手里。”

韩清吹了吹碗沿的茶沫子。

据之前金向师交代,因为有一份试卷不但字写得极好,文章也写得很是漂亮,所以金向师对那份试卷有了印象。

也正因为如此,他替同僚去交试卷的路上才会发现那份试卷已被人重新誊抄。

金向师画完舆图归京,听说死了一个叫做倪青岚的举子,便猜测那试卷很有可能出了大问题。

而冬试不只有一位封弥官,韩清让他们一一留下笔迹,再让金向师辨认,但因有人刻意隐藏笔锋,一开始并不顺利。

直到周挺从封弥官们家中搜来他们的手书或者文书,又请金向师比对。

这才揪出那个姓严的封弥官。

又以那姓严的封弥官为破口,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抓住这位誊录院林大人的马脚。

“不错,”

林瑜剧烈地咳嗽几声,“那封弥官手里有已经糊名过的空白试卷,是事先被别人放入贡院的,我与他只知道倪青岚是他们选中的人,至于舞弊者究竟是谁,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只是后来官家改了主意,要再加殿试,我便只得将他们二人的试卷,连同另外一些人的,趁着那两日天干,誊录院失火,一块儿焚毁。”

“林大人呐,您可真是糊涂,”韩清将茶碗往桌上一搁,冷笑,“你是嫌官家给你的俸禄不够?哪里来的豹子胆敢在这件事上犯贪?你以为你咬死了不说话不承认,指着谏院里那群言官们为你们抱不平,这事儿便能结了?”

“只要官家的敕令在,咱家可是不怕他们的。”

韩清正襟危坐,睨着他,“说吧,是谁指使的你?咱家猜你,也快受不住这些刑罚了。”

这几日在夤夜司,林瑜已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无论什么锋利的脾性见了这里的刑罚也都要磨没了,他艰难喘息:

“杜琮。”

东方既白,淫雨霏霏。

杜琮在书房中几乎枯坐了一整夜,自夤夜司将涉冬试案的官员全部带走后,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天色还不算清明,杜琮看着内知引着一名身披蓑衣的人走上阶来,内知退下,那人进门,却不摘下斗笠,只在那片晦暗的阴影里,朝他躬身:“杜大人。”

“他如何说?”

杜琮坐在椅子上没起来。

那人没抬头,只道:“我家大人只有一句话交代您,十五年的荣华富贵,您也该够本了,是不是?”

杜琮的手指骤然蜷缩。

那人果真只交代了这么一句话,随即便转身出门,消失在雨幕之中。

雨声更衬书房内的死寂。

杜琮神情灰败,呆坐案前。

——

南槐街上没有什么卖早点的食摊,倪素只好撑着伞去了邻街,在一处有油布棚遮挡的食摊前要了一些包子。

“我遇上贼寇那回,在马车中没有看清,那时你杀他们,并没有动用你的术法对吗?”雨打伞檐,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若以术法杀人,我必受严惩。”

雨雾里,徐鹤雪与她并肩而行,身影时浓时淡。

“那你是何时开始习武的?”

倪素昨夜亲眼见过他的招式,也是那时,她才真正意识到,他看似文弱清癯的身骨之下,原也藏有与之截然不同的锋芒。

“幼年时握笔,便也要握剑,”

徐鹤雪仰头,望了一眼她遮盖到他头上的伞檐,“家中训诫便是如此。”

后来他随母亲与兄长远赴云京,家中的规矩没有人再记得那样清楚,但他在修文习武这两件事上,也算得上从未荒废。

说着话,两人眼看便要出街口,雨里忽然一道身影直直地撞过来,徐鹤雪反应极快,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腕,拉着她往后退了几步。

那人衣袖上带起的雨珠滴答打在倪素手中的油纸包上,他沾着污泥的手扑了个空,踉跄着摔倒在地。

雨地里的青年约莫二十来岁,他衣衫褴褛,肤色惨白,瘦得皮包骨一般,乍见他那样一双眼,倪素不禁被吓了一跳。

寻常人的瞳孔,绝没有此人的大。

裹缠的布巾松懈了些,露出来他没有头发的脑袋,竟连眉毛也没有。

也不知为何,倪素总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片刻停留在她的身边。

倪素从油纸包里取出来两个包子,试探着递给他。

那青年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抓来她的包子,从雨地里起来,转身就跑。

“他看起来,像是生了什么重病。”

倪素看着那人的背影。

“不是生病。”

徐鹤雪道。

“你怎么知道?”倪素闻声,转过脸来。

清晨的烟雨淹没了那青年的身形,徐鹤雪迎向她的视线,“他看见我了。”

“那他……也是鬼魅?”

倪素愕然。

可既是鬼魅,应该不会需要这些食物来充饥才是啊。

徐鹤雪摇头,“他不生毛发,双瞳异于常人,不是鬼魅,而是——鬼胎。”

倪素差点没拿稳包子。

那不就是,人与鬼魅所生的骨肉?

雨势缓和许多,青年穿街过巷,手中紧捏着两个包子,跑到一处屋檐底下,蹲在一堆杂物后头,才慢吞吞地啃起包子。

他一双眼睛紧盯着对面的油布棚子。

馄饨的香味勾缠着他的鼻息,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三两口将冷掉的包子吃光,只听马车辘辘声近,他漆黑的瞳仁微动,只见那马车在馄饨摊前停稳,马车中最先出来一位老者,看起来是一位内知。

他先撑了伞下车,又伸手去扶车中那衣着朴素,头发花白的老者:“大人,您小心些。”

青年隔着雨幕,看那内知将老者扶下马车,他看着那老者,挠了挠头,半晌,他才又去认真打量那辆马车。

马车檐上挂的一盏灯笼上,赫然是一个“张”字。

“今儿雨大,您还要入宫去,宫中不是有饭食么?您何必来这儿。”内知絮絮叨叨。

“这么些年,我对云京无甚眷恋,唯有这儿的馄饨不一样,”张敬被扶着到了油布棚最里头去坐着,他打量着四周,“这摊子十几年了,还在,也是真不容易。”

“奴才去给您要一碗。”

内知说着,便去找摊主。

“再要一些酱菜。”

张敬咳嗽两声,又嘱咐。

那摊主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手脚很麻利,很快便煮好一碗馄饨,内知将馄饨和酱菜端来张敬面前,又递给他汤匙:“奴才问过了,他是原来那摊主的儿子,您尝尝看,味道应该是差不离的。”

张敬接来汤匙,只喝了一口汤,神情便松快许多,点点头:“果然是一样的。”

“贺学士应该再有一会儿便到了,有他与您一道儿走,也稳当些。”

内知望了一眼油布棚外头,对张敬道。

张敬吃着馄饨就酱菜,哼了一声,“我又不是老得不能动了,走几步路的工夫何至于他时时看着?”

“大人诶,贺学士他们多少年没见您这个老师了,如今天天想在您跟前又有什么不对呢?他们有心,您该欣慰的。”内知笑着才说罢,却听油布棚外头有些声响,他一转头,见赶车的两个小厮将一个青年拦在了外头。

“做什么不让人进来?”

张敬重重搁下汤匙。

内知忙出了油布棚,拧着眉问那两名小厮:“干什么将人抓着?”

“内知,他哪像是吃馄饨的,我看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咱张相公,看起来怪得很呢!”一名小厮说着。

内知才将视线挪到那青年脸上,不禁被他那双眼睛吓了一跳,青年却一下挣脱了那两个小厮,一只枯瘦的手在怀中掏啊掏,掏出来一封信件。

“给张相公。”

他竟还作了一个揖,却像一个僵硬的木偶,看起来颇为滑稽。

内知只见此人浑身狼狈而他手中的信件却没有沾湿分毫,且平整无皱,他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

“家荣。”

听见张敬在唤,内知赶紧转身。

青年一直盯着那内知,看他将那信件递给了张敬,他才如释重负般,趁那两名小厮不注意,飞快地跑入雨幕里。

“大人,说是给您的,但其余的,他是什么也没说啊。”内知听见小厮们惊呼,回头见那青年已经不见,心里更加怪异。

张敬取出信来一看,他平静的神情像是陡然间被利刃划破,一双眼盯紧了纸上的字字句句,他的脸色煞白无血。

内知看张敬猛地站起来,连拐杖都忘了,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了几步就要摔倒,他忙上去扶,“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张敬勉强走到油布棚子外头,急促的呼吸带起他喉咙与肺部浑浊的杂音,他紧盯二人:“他是哪儿来的?!”

一人老老实实答:“小的问了一嘴,他只说,他是雍州来的。”

雍州。

这两字又引得张敬眼前一黑,胸口震颤,他将那信攥成了纸团,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大人!”

内知大惊失色。

将将赶来的翰林学士贺童也正好撞见这一幕,他立即丢了伞飞奔过来:

“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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