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满庭霜(五)

苗易扬在夤夜司中待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夤夜司使尊韩清亲自下令开释苗易扬,许其回家。

“使尊。”

周挺走出夤夜司大门, 先朝韩清行礼,随即看向阶梯底下那驾来接苗易扬的马车, “杜琮是潘三司的人,想不到他竟会出面来保苗易扬。”

“你是想问,咱家为何这么轻易就将人放了?”韩清看着马车里出来一位年轻的娘子, 将那位步履虚浮的朝奉郎扶上去。

杜琮其人,礼部郎中, 如今又在三司做户部副使。

苗太尉在朝中本无什么交好的文臣, 按理苗易扬的嫌疑也不够大, 但杜琮这么一出面, 不就又证明,苗太尉也并非什么手段都使不上么?

如此本该加重苗易扬的嫌疑,但韩清还是将人给放了。

“使尊心中自有考量。”

周挺垂眸。

“苗易扬任大理寺司直前, 几乎成日里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娘子似的,在夤夜司里待了一夜, 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却还念叨‘清白’二字,若不是他城府深, 便真是个小鸡崽子似的胆子。”

韩清看着那马车远了,才转身朝门内去:“先叫人盯着就是。”

晨雾不多时被日光烤干, 苗易扬回到太尉府中, 即便躺在床上裹紧了被子也仍旧难以止住骨子里的寒颤。

“春絮,我在里头都不敢睡觉, 你不知道,他们那里头有一个刑池,里面好多血水,我还看见了镶着铁刺的鞭子,全都带着血……”

苗易扬抓住蔡春絮要替他擦汗的手,“我听见好多惨叫!他们都在喊冤!喊疼!整整一晚,他们都在问我同一个问题,我说得口干舌燥,也不敢喝他们递的茶,我瞧那茶的颜色,都像血似的……”

“夤夜司使尊连上好的雾山红茶都拿来给你喝,你怎么没出息成这样?”蔡春絮听烦了他的絮叨,从马车上,到了府里,他嘴里一直絮叨个没完。

“你知道有多可怕吗春絮……”

苗易扬委屈极了,还不愿放开她的手。

“老子这辈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蔡春絮只听得这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一下回头,只见门槛处那片日光里头映出来好几道影子,接着便是一个身形魁梧,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带着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妇人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对儿年轻的夫妇。

“阿舅,阿婆。”

蔡春絮立即起身作揖,先唤公婆,见后头的兄嫂进来,又道:“大哥,大嫂。”

“阿蔡,你莫管他。”

苗太尉进来一见蔡春絮,便冷哼道:“只是进了趟夤夜司,半点刑罚没受,便吓破了胆子,成了这副病歪歪的样子,讨人嫌!说出去,都怕你这小鸡崽子丢了老子的脸!”

“他才刚出来,你快别说这些话。”

王氏一瞧二儿子脸色煞白,满额是汗,就心疼起来。

“阿舅,咱们二郎君自小身子骨弱,哪里又见过那夤夜司里头的腌臜事,这回明明是好心好意救个小娘子回来,哪知却因为那小娘子的事儿进了夤夜司里头吃苦,若是我,我心中也是极难受的。”

大儿媳夏氏在旁搭腔道。

这话听着有些味儿不对,大郎君苗景贞天生一张冷脸,听了她这番话便皱了一下眉,“小暑。”

“不会说话就别说了。”苗太尉也瞅着她,见她拿绣帕捂住嘴,这才又去瞧床上那半死不活样儿的二儿子,“你倒还不如那个小娘子,姓什么来着?”

苗太尉想起来昨儿早朝听见的冬试案,“啊,姓倪对吧?那小娘子在光宁府先受了杀威棒,后来又被关进了夤夜司,她怎么不像你似的,腿软成这样?”

苗易扬遇着他爹这样爆竹似的脾气,又听他那大嗓门,什么话也不敢说,见蔡春絮坐了回来,他赶紧挨着她,委委屈屈地不说话。

“要不是三司的杜琮杜大人,你小子,指不定要在夤夜司里待上几天呢!”苗太尉瞧着他那样子就来气,招手唤来一名小厮,“去请个医工来给他瞧瞧。”

“爹,可杜大人为何要帮您?”

苗景贞忽然问。

“他啊……”

苗太尉摸了摸鼻子,“他跟你老子在一块儿喝过酒,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弟弟的事儿你出不了面,杜琮主动帮我的忙还不好么?”

苗景贞再将父亲审视一番,“可您以为,这份情是好承的么?他此时来说和,夤夜司使尊如何想?”

“管那宦官如何想?”

苗太尉冷笑,“你瞧瞧你弟弟这副样子,能是杀人害命的材料?我虽在朝堂里与那些文官们说不到几句话,但谁要敢让我儿子背黑锅,我也是不能含糊的!”

苗景贞本就寡言,一番言语试探,明白父亲并非不知这其中厉害后,他也就不再说话了。

“阿蔡啊,这个,”苗太尉揉了揉脑袋,又对蔡春絮道,“你得空就好好写一首漂亮的,还得是适合我的诗来,给那杜大人送去。”

“阿舅,只送诗啊?”

夏氏有点憋不住笑。

“自然还是要送些好东西的,请个会瞧古董的,买些字儿啊画儿什么的,我那诗不是随他们那些文人的习惯么?交朋友就爱扯闲诗送来送去。”苗太尉说的头头是道。

正说着话,外头仆妇来报,说有位倪小娘子来了。

不多时,女婢便领着那年轻女子进了院儿。

这还是苗太尉第一回 真正见到传闻中的那位倪小娘子,淡青的衫子,月白的长裙,装扮素雅,而容貌不俗。

“倪素见过太尉大人。”

倪素进了屋子,经身旁女婢低声提点,便朝坐在折背椅上的那位大人作揖,又与大郎君苗景贞,以及几位女眷一一示礼。

屋内人俱在打量她,见她礼数周全且全无怯懦,苗太尉的夫人王氏便道:“瞧着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

“阿婆,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我阿喜妹妹也不至于在云京这么无依无靠的。”蔡春絮见倪素来了,便用力挣脱了苗易扬的手,瞪他一眼的同时打了他一下,随后走到倪素跟前来,拉着她坐下。

“蔡姐姐,我不知此事会牵连到……”

“又说这些做什么呢?莫说你不知,我们又如何能算到这些事?我的郎君我自个儿知道,你瞧瞧他那样儿,叫他杀鸡杀鱼只怕他都下不去手,如何能是个杀人的材料?”

倪素的话才说一半,蔡春絮便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断。

“二公子这是怎么了?”

倪素随着蔡春絮地目光看去,躺在床上的苗意扬蔫哒哒的。

蔡春絮没好气:“吓着了,阿喜妹妹不如你给他瞧瞧,吃什么药才补得齐他吓破的胆子。”

“果真是个药……”

大儿媳夏氏不假思索,然而话没说罢,便被自家郎君与阿舅盯住,她只得咽下话音,撇撇嘴。

“咱们家没那样的怪讲究,姑娘你若真有瞧病的本事,你先给他瞧瞧看。”苗太尉看着倪素说道。

倪素应了一声,与蔡春絮一块儿去了床前。

蔡春絮将一块薄帕搭在苗易扬腕上,“阿喜妹妹,请。”

一时间,屋中所有人都在瞧着那名坐在床前给苗易扬搭脉的女子,除蔡春絮外,几乎大家对那女子都持有一种默然的怀疑。

搭过脉,倪素给苗易扬开了一副方子,便与苗太尉等人告辞,由蔡春絮送着往府门去,却正好遇见一名小厮带着个提着药箱的医工匆匆穿过廊庑。

“阿喜妹妹,对不住……”

蔡春絮一见,面上浮出尴尬的神情。

明明方才在房中,她阿舅已吩咐人不必再请医工,但看那仆妇像是阿婆王氏身边的,这会儿领着医工来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夫人爱子心切,又不知我底细,谨慎一些本也没有什么。”倪素摇头,对蔡春絮笑了一下。

蔡春絮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蓦地盯住倪素的脖颈。

“蔡姐姐?”

倪素不明所以。

“阿喜妹妹,你可有事瞒我?”蔡春絮秀气的眉蹙起来,一下握住倪素的手。

“怎么了?”

倪素满脸茫然。

“你方才不是说你颈子上起了湿疹么?可你这……哪里像湿疹?”蔡春絮紧盯着她颈间歪斜的锦帕,她伸出一指勾起那帕子,露出来底下那个结了血痂的完整齿痕,她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怒起,“阿喜妹妹!这,这到底是什么登徒浪子敢如此!”

倪素神情一滞,立即将帕子重新裹好,她的脸颊难免发热,心中庆幸只有蔡春絮瞧见了端倪,她模糊道:“姐姐误会了,哪来的什么登徒浪子。”

“可这印子……”蔡春絮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声音。

幸好女婢在后头也没瞧清楚。

“前日里我抱过来送药材的药农的小孩儿,那小孩儿正闹脾气。”倪素随口诌了一句。

“什么小孩儿牙口这样利?你又抱他做什么?”蔡春絮松了口气,又怪起那不懂事的小孩儿来,“若叫人瞧了去,难道不与我一样误会么?也不知家里人是如何教的,耍起这样的脾性……”

蔡春絮才说罢,只觉身前来了阵儿寒风似的,大太阳底下,竟教人有些凉飕飕的。

这阵风吹动倪素的裙袂,她垂下眼睛,瞧见地上微微晃动的,那一团淡白如月的莹光,她不自禁弯了弯眼睛,却与蔡春絮道:

“他长得乖巧极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是那样的脾性。”

出了太尉府,倪素走在热闹的街市上,看着映在地面的,一团淡白如月的莹光,她在一处茶饮摊子前买了两份果子饮,要了些茶点用油纸包起来。

“你既不怕阳光,为何不愿现身与我一同在街上走。”

倪素走上云乡河的虹桥,声音很轻地与人说话。

可是她身侧并无人同行,只有来往的过客。

“是不是在生气?”

倪素喝一口果子饮,“气我与蔡姐姐说你是个脾性不好的小孩儿?”

“并未。”

浅淡的雾气在倪素身边凝成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倪素迎着晴光看他,他的身影仍是雾蒙蒙的,除了她,桥上往来的行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他。

“那么徐子凌,”

倪素将一盅果子饮递给他,“我们一起去游永安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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