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皇家别苑里,刘琛脸色极为难看,一脸不满地看着柔嘉公主。

“今天这场诗会,着实不公!”

柔嘉公主扫了他一眼,冷哼道:“不也是照着你的意思改了规则吗?”

“可是……”刘琛皱眉,“慕灼华何德何能得了头名!”

柔嘉公主微笑道:“众望所归,不得不服。”

“你……”刘琛竟是说不过柔嘉公主,心中更是气闷了,转头看向坐在另一侧的刘衍,求助道,“皇叔,你评评理。”

刘衍揉了揉额角:“莫要拖我下水,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了了。”

柔嘉公主看着他的模样,失笑摇头:“你一心维护沈惊鸿,这是怕别人不知道沈惊鸿是你的人吗?”

刘琛哼了一声:“知道又如何。”

“我懂你爱才之心,不过沈惊鸿桀骜难驯,你可得小心些。”

柔嘉公主越是这么说,刘琛就越欣赏沈惊鸿。他与沈惊鸿坐而论道,越是了解这个人,就越喜欢他。这人出身寒门,却满腹经纶,志存高远,与他的许多想法都不谋而合,他已将沈惊鸿引为知音,他日他若登基,必然重用沈惊鸿,开创一个盛世王朝。

柔嘉公主道:“那慕灼华,也是有才之人,她奇思妙想,妙语连珠,殿试之上,或许能得父皇青眼,位列三鼎甲。”

刘衍有些诧异:“公主竟如此看好她?”

柔嘉公主微笑点头:“这姑娘有些不讨人厌的小心思,确实会讨人喜欢,连沈惊鸿都对她不同旁人,依我看,她入翰林院,是十拿九稳之事。”

入了翰林院,便能在御前行走,官运亨通,远在他人之上。

刘琛厌恶地皱起眉头:“不是我看不起女子,不过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子能如皇姐这般,慕灼华不过是投机取巧,又贪生怕死而已。”

柔嘉公主幽幽一叹:“罢了,你看重你的沈惊鸿,也不要针对慕灼华才是。你生来高贵,却不知道,一个女子走到她今天这步,得有多难……”

慕灼华很难,只是这些事她从来不说。

你若失败,那些难处说来不过是让人笑话徒劳无功,你若成功了,那些苦尽甘来便也不值一提了。

懂得你的人自然会怜惜,不懂的人,说多了也是自讨没趣,

有了柔嘉公主的回护,慕灼华感觉到对自己的恶言恶语明显是少了许多,她心里对柔嘉公主的敬爱也不禁愈加浓厚。

慕灼华在家中庶女排行第七,上面有六个姐姐,却从未体验过什么叫做姐妹之情。那日见了柔嘉公主,见她对自己温柔有加,便想着自己若有一个亲生的姐姐,是否也会如柔嘉公主那般熨帖暖心。然而那是万人敬仰的公主,她也只敢偷偷想想而已。

在这世上,也只有郭巨力算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郭巨力照旧早早睡下了,慕灼华却还在院子里倒腾她的宝贝,她忙得专注,竟没注意到墙头上坐了许久的人。

刘衍今夜本有事,只是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慕灼华,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走到了门外。他本想敲门,却又临时改了主意,施展轻功飞上墙头,便看到慕灼华卷起了袖子蹲在院子里忙活着,细嫩的藕臂上沾了些许泥土,地上也是一片狼藉,慕灼华把头发都扎了起来,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

刘衍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轻咳两声道:“你在做什么?”

慕灼华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便看到了月光下屈膝坐在墙头的刘衍。她因惊讶微张着嘴,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看到了期待已久的客人,让人见着她的笑容心情也不自觉好起来。

“王爷,你来啦!”慕灼华抬起手臂擦了擦额角的汗。

刘衍自墙头跃下,白色的衣袂翻飞,面容俊雅,皎然若谪仙一般,看得慕灼华微微失神。

刘衍站到了慕灼华身旁,才看到方才被她身影挡住的东西,他惊诧地挑了下眉头:“你在挖花?”

慕灼华忙摆手解释道:“才不是呢!我这是在移栽。”慕灼华说着又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那朵挖开的牡丹放入另一个土陶花盆里,轻手轻脚地将泥土放进盆中。

刘衍有些不解:“为什么?”

慕灼华专注地盯着那朵牡丹,头也不回道:“公主赏的这个花盆太贵重了,我要好好收起来。”

听慕灼华这么说,刘衍才看向先前的花盆。那个花盆乃是宫中之物,看着就不是凡品,不过这种东西刘衍家中遍地都是,自然也不会放在眼里。

“这个花盆能卖上百两呢,不过意义特殊,我也不敢卖,更不敢随便放在院子里,万一被人偷了呢,所以啊,我就把牡丹移栽到这个土陶花盆里,再把这个贡品花盆好好藏起来。”

刘衍闻言失笑,只觉得慕灼华每次说话都是胡说八道,但偏偏还很有道理,他又被说服了。

慕灼华好不容易才重新把牡丹栽好,这才扭头看刘衍,问道:“王爷这么晚来,是有要紧事吗?”

刘衍被慕灼华问得一窒,他……没什么事……但此刻却还是硬掰出了一件事。他手中握着把折扇,轻轻敲了敲慕灼华的肩膀,似笑非笑道:“今日之事,你难道不该给本王一个交代吗?”

慕灼华露出一个真挚而讨好的笑容:“我正想多谢王爷相助呢!”

刘衍弯了弯嘴角,一副“你继续扯”的表情。

慕灼华道:“我承认今日我是故意误导他们,让他们以为那首诗是王爷做的,不过我也实在没想到,王爷那么配合,还泼了杯茶引起他们的注意,我也因此侥幸得了头名。”

刘衍轻笑一声:“怪本王过分配合了?”

慕灼华陪笑道:“王爷总是说不帮我,但最是嘴硬心软,人美心善,小人感激得不得了呢,果然是没跟错主子!”

刘衍被她的马屁拍得哭笑不得,只觉得自己越发有昏聩的趋势了,竟然喜欢听人逢迎讨好。

“本王的帮助却非无偿的。”刘衍敛起了笑容,认真道,“今日泼了那杯茶,脏了一身衣服,那衣服也值一百多两,你这个花盆便赔给本王吧。”

慕灼华大惊失色:“怎么这么贵,王爷你为什么不往地上泼!”

刘衍皱眉道:“你还敢挑剔?”

慕灼华赔着笑道:“不敢不敢!可是王爷……”慕灼华抽了抽鼻子,露出一个十足委屈可怜的表情,“王爷这么富有,小人这么贫穷,你舍得损不足以奉有余吗?”

刘衍噙着笑道:“舍得。”

“王爷啊……”慕灼华呜咽一声,“这个花盆对小人来说意义非凡,是公主赏赐的,若是给了你,那以后公主追究起来可怎么办啊!”

刘衍忍着笑道:“你便直说赔给了本王,旁人不过说什么。”

慕灼华唉声叹气道:“王爷,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其实这朵花也很贵的,不然,这朵花赔给你吧!”

刘衍一怔,慕灼华已经把花盆捧到了他眼前,一朵柔媚绮丽的牡丹在月下招展着,花瓣后露出一张笑吟吟的小脸。

“王爷,这品种的牡丹花,可也要上百两一朵呢,这样富丽堂皇的人间富贵花最适合王爷这样的身份地位了,你就收下吧!”

刘衍怔怔看着那朵花,只听着慕灼华软软地喊了几声,他便下意识地接过了花盆。

慕灼华暗自松了口气,笑着道:“今日这头名本也有一半功劳是王爷的,说到底是在下沾了王爷的光,所以这彩头咱们一人一半正好。”

刘衍这才回过神来,无奈又好笑地看着慕灼华的小花脸:“你啊……”

刘衍最终还是将这朵花带了回去。

执墨知道刘衍半夜出了趟门,没让他们跟着,回来的时候竟带了一朵牡丹花,脸上还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刘衍将那朵牡丹放在书房的窗台上,亲自给花浇了浇水。

执剑经过,看到这一幕觉得有些好奇,问道:“王爷方才去买了盆花?”

刘衍微笑道:“不是,别人送的。”

执剑惊了——居然有人给王爷送花!

王爷还笑着收下了!

还有几日便是殿试,这几日慕灼华在家里温书,郭巨力便出去四处找新房子。如今她们身边有了不少钱,过了殿试,应该能封个一官半职,便不适合再住在东城这种鱼龙混杂之地了。郭巨力在北城和南城打听了几天,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大多是因为太贵。

“北城两进的房子,一个月租金便要二十两,怎么不去抢啊!”郭巨力气呼呼地如是说,“还要一次付半年,加上押金,一次便要交一百四十两。”

“咱们现在不是有很多钱嘛。”慕灼华财大气粗地说,“月租金五十两也是住得起的。”

“小姐,咱们还得添置很多东西呢,笔墨纸砚还得买更好的,你近来又长高了,也得重新做几套衣服鞋袜了。往后你当了官,还要人情往来呢。我都打听了,新科的进士一年俸禄米粮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十两,都还住不起北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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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巨力碎碎念算计着日后的开支,本以为一夜暴富了,谁知道竟多了这么多烧钱的地方。

慕灼华听得发笑,忍不住掐了一下郭巨力的脸蛋。

“巨力可真是持家有道,我都舍不得把你嫁了。”

郭巨力道:“小姐你都不嫁人,为什么要把我推进火坑。”

慕灼华哑然,“嗤嗤”笑道:“你聪明了,对,咱们都不嫁人,升官发财就好。”

慕灼华的个子仿佛春天的柳条似的,一夜之间抽高了个子,袖子骤然短了一截,卸妆之后的容貌似乎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慕灼华仔细看了看,发现自己原先有些肉肉的脸颊瘦了一些,脱去了稚气,多了几分少女的柔美与妩媚。

郭巨力给慕灼华调制易容的粉膏,赞叹道:“小姐越来越好看了,比姨娘还好看呢。”

慕灼华沾了沾黛色的粉膏,犹豫着该怎么改变妆容。她调制的这些粉末极难卸掉,得自己另外调配药水才能擦洗掉,两者都没那么容易调配,因此每次补妆都得经过深思熟虑。以前她个小脸嫩,便装着天真稚气骗人好感,如今要入朝为官,再这么打扮恐怕会被人看轻,需得成熟稳重一些。

慕灼华想了想,便有了方案,在眉眼之处轻轻画了画,又在脸上添了些阴影加深五官轮廓,乍一看还是那个人,可整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了。之前的妆容让她看上去仿佛十五六岁的女娃娃,卸了妆的她便是十八岁的美貌少女,而重新上妆,她便是稳重清秀的书生了。

换上了新作的衣衫,慕灼华对镜自照,满意点头。

郭巨力发自内心地说:“小姐真俊,我若嫁人便嫁小姐这样的。”

慕灼华哈哈一笑:“千万别,兴许我和我那父亲一样风流呢。”

殿试定在四月初八,慕灼华同其他人学了面圣的礼仪,这才进宫接受昭明帝的考核。

一百个贡士鱼贯进门,大殿上摆好了一百张桌子,也准备好了笔墨纸砚,笔墨充足,纸张每个人却只有十张,如此则要每个人都打好腹稿,速速完成。在没得到准许之前,考生是不允许抬头窥探龙颜的,每个人低头行礼之后,坐在指定的位置上,之后由总管太监宣读殿试题目,便可以开始作答了。作答时间为一个时辰,期间自然也可以如厕饮水,但极少有人会这么做,这会给皇帝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每年的殿试考题方向都不一样,只取决于皇帝的个人喜好。有的皇帝喜欢诗文,有的皇帝喜欢策问,甚至还有考过算学风水的皇帝,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好在昭明帝是个中规中矩的皇帝,没出什么太偏门的考题为难众考生。

今年的殿试题目是道策问题,题目是“无为而治”。

这题目很大,切入点很多,可以肯定,也可以否定,这样一来就要仔细回想一下昭明帝历来的政策倾向,是有为还是无为,若是猜错了帝王的心思,这前途可就堪忧了。

慕灼华心中叹气,这考试考的只有一半是才华,另一半却是揣摩上意的本事。昭明帝登基第十五年,多施行仁政,休养生息,如此看来,很多人会押在无为之上。

无为,无为……其实无为本身,也是一种有为,只是顺时应势而为,有所为有所不为……

慕灼华脑中一行行字自然浮现其中,文思泉涌,闭目片刻后,便提笔答卷。

大殿之上,昭明帝正仔细观察这些考生,有的人胸有成竹,有的人愁容满面,有的人战战兢兢,有的人落落大方,才华如何尚不知道,但心性却可见一斑。

大殿两旁则坐着不少文武大臣,还有一些几位皇亲贵族,便如定王与三位皇子,这些人也在观察着考生们临场的表现。

这些考生中最为瞩目的,无疑便是沈惊鸿与慕灼华了,一个是连中三元的诗圣,一个是极为罕见的女进士。慕灼华那篇策问在朝中流传,引起了不少争执,便是昭明帝也对她印象深刻,今日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考试时间过半后,昭明帝便走了下来,在考生之中来回巡视,这就极大考验了考生们的心性,有的人一见皇帝来了,登时心神大乱,写不出字,这些人多半是难成气候的。昭明帝自然而然地先走到了沈惊鸿身旁,沈惊鸿已经写好了六张纸,昭明帝饶有兴味地站在旁边从头看了起来,边看还边微笑点头,显然十分欣赏沈惊鸿的策问。

刘琛见了这一幕,心中也是安定了不少。对沈惊鸿的才华他是十分信任的,就担心他御前无状,或者心神失宁乱了分寸,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昭明帝看完了沈惊鸿的卷子,便走下去看其他人的,其余之人有好有坏,却没有一人能让昭明帝如对沈惊鸿那样看重了。眼看着昭明帝就要走到慕灼华身旁,忽然殿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巨响——啪!

两旁的大臣愕然,抬头四望寻找声音的来源,片刻后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只见慕灼华桌上的砚台不知何故,竟翻倒了过来,卷子本叠放在一起,墨水一倒,自上而下地湿透所有的试卷,那些已经写好的卷子有一半的篇幅都被墨水染黑了,完全看不清字迹。慕灼华本已经写完七张纸,此刻看着染黑的卷面,整个人表情都懵了。

时间只剩下两刻钟,而白纸……认真算起来,只有半张。

大殿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慕灼华身上,慕灼华茫然抬起头,正好接触到昭明帝探究的目光,整个人都是抖了一下,立刻又低下头去。

半张纸,两刻钟,又能写什么呢……

慕灼华抓着笔的手紧了紧,掌心已经微微汗湿了。

远远地传来不真切的谈论声:“时运不济啊,看来是最后一名了。”

“估计是看到陛下走近,心里慌了,这才打翻了砚台。”

“年纪太小了,又是姑娘,会有惊慌也是难免的。”

“陛下仁慈,应该不会追究她的过失。”

慢慢地,慕灼华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完了……完了……

是她慌了吗?

不是啊,那个砚台是莫名其妙自己翻倒的,她分明没有碰到!

是谁要害她?

她又得罪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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