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上

塞林格的酒量是真不好,红酒喝到最后也完全醉了,手机屏幕上的字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乱七八糟,我得努力猜他在说什么,渐渐两个人变得无法交流时,他看了看我,抱着木贝斯靠在椅背上,叹息着闭上眼。

他仰靠着椅背的样子看着有些不堪重负,我心中只有说不出的抱歉。

“林赛哥,我扶你去躺会儿吧。”

——

在舞台上桩子稳得有如扎了根的贝斯手,一小杯红酒就彻底放倒了他,扶塞林格到床边躺下,人几乎是砸在我床上的,也不知道床有没有被他砸得呻吟什么的。

实际上我什么都听不见,但还是在塞林格躺下不动的那一刻,觉得房间里倏忽安静了。头一次有人躺在我的单身狗床上,对方还是塞林格,可能因为他实在是身量比我高出了一截,也可能因为他在我心中的分量,总觉得他一躺上去,整张床都显得寒碜逼仄起来。

我的卧室也算是我半个工作室了,床头放着一叠乐谱,他倒下去时有两张谱子飘了下来,我蹲下刚把它们捡起来,抬头却见塞林格的眼睛睁着,他枕着我的枕头,目光朝下盯着我,眼眸亮得就像天边的孤星……

在我愣怔时手里的乐谱被他轻轻抽走了,我只好解释:“林赛哥,这谱子是我自己默的,有一次在你工作间看到一份你写了大半还缺结尾部分的曲子……”

他都没理我在说什么,看完那两页又拿走了床头全部的乐谱,坐在台灯下一页页看起来。

醉肯定是真醉了吧,可一到和音乐有关的事,又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酒精的威力中杀出来……

看完他把那叠谱子递还给我,一字未说。

我赶紧收了走人,不经允许擅自在人家作品上动刀,还是塞林格的作品,真是有些不自量力。

可是带上了门,心里的好奇心又快溢出来了,忍不住又推开了门:“林……”

门卡了一下,塞林格不知何时下了床,在门后挑眉看着我。

我不懂他干嘛下床:“怎么了,是被子薄了吗?”毕竟贝斯手先生特别怕冷,清醒的时候可以靠傲人的意志力抵挡寒冷,不代表睡着了喝醉了也行。

他用那种从酒精里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的眼神问我:“你睡哪儿?”

我没看手机就认出了他的嘴型,指了指外面:“我在沙发上对付一晚没关系。”

他看了看外面的沙发,沉默地点了点头,正欲转身,又停下来,问我:“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我猜出他在问什么:“……林赛哥,那首曲子你为什么没有写完它?”

塞林格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兴许是没听清,下意识地朝我低下头:“什么?”

也不知是我音量没把握好,还是他这会儿又被酒精控制了回去,我只好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

他听完也没抬头,就直接在我耳侧回答了,好像酒精告诉他离得近一点我就能听见似的。我一米七七,塞林格的官方资料上写着身高一米八六,相差九公分足够他做这个低头的动作,而我什么都听不见,也根本没胆去看他离得那么近的唇语,只感到他唇齿间热得有些烘人的气息喷在我耳朵上。

一直到我们都各自睡下了,我才按捺着狂跳的心打开他的手机。上面有两行字:

——早就写完了。

——那是故意留给你的。

那么久远的事了,我竟然还能一下子想起来,像有一道闪电,照亮了蒙尘的角落。

在我找到这份未完乐谱的前一天,我们一起收拾完排练大棚,他的确是那样对我说过:

——灵感会有的。

——

我躺在沙发上,根本睡不着,就将塞林格录下的音频导进笔记本里,打开软件,看见那长长的山峰一样的波形,还能回忆起他弹贝斯的每一个动作,音频无声地行进,我对着波纹看了一遍又一遍,就这么记住了这首歌的模样。

关了灯,天花板上有一道光,像黑暗中一只发光的壁虎,我盯着它,直到睡意袭来,梦里它好像忽然甩了甩尾巴,生龙活虎地爬行起来,而我也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被这一幕感动得好像大哭了一场。

——

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厚厚两床被子,我认出这是昨晚给塞林格盖的被子,猛坐起来,膝盖差点撞茶几上,茶几上用杯子压着一张纸,上面是异常潇洒的笔迹:我还有事,必须先走了,看你还在睡,就没叫你。

他走得一定很早,因为这会儿也才不到八点,杯子里的热水已经凉透了。

走进卧室,房间里连空气都是冰凉的,好像塞林格来过这里,并睡在我的床上,只是个梦。可是厨房的电热水壶有使用过的痕迹,因为插头的摆放方式变了,并不是梦,他真的来过,我们一起度过了新年的第一个晚上,也许就在半个小时前,他还在厨房里边等着水烧开边给我写留言,而那时我正蒙头睡在沙发上。

想起来就觉得满足。

——

和许章哥约定了见面的时间,隔天我依约去公司见他,到的时候他正在开会,等了半小时,才见许章哥出来,见到我一脸歉意地说着什么,话到一半大概是意识到我压根听不见,猛的一下更抱歉了,最后他尴尬地指了指空出来的小会议室。

我们坐在会议室里,他看了看我,似乎有些没辙,连开场白都不知道怎么说,这样的许章哥大约是我见过的无数个许章哥中最有人情味的一个了。我从背包里取出辞职信交给他,他接过来看完,沉了口气,拿了桌上的纸笔飞快地写道:对不起,我认识一个教手语的老师,如果你需要,随时联系我。

我道了谢,但是塞林格不希望我学手语,所以我压根也没有那个打算。

严格意义上讲那并不是一份正式的辞职信,毕竟我这个助理身份有点特殊,塞林格才是我的老板,只是我做的既然是艺人助理的工作,大部分时间也在和许章哥,和公司的人打交道,现在人要走了,总要对大家有个交代。

离开时许章哥很郑重地对我说了声保重。

我知道他也觉得抱歉,甚至会觉得自己在辞退一个残疾人,这很不人道,我不希望他这么想,不想别人在我身后报以同情的目光,所以要尽可能地报以潇洒的表情,这样大家都会好受些,他们会觉得这个人虽然不幸,但好在是个乐观的人啊,一定会坚强地走下去的吧。

这座城市依然活力四射,是追梦者们的天堂,对我来说我的追梦之旅早在两年前就结束了,这座城市对我的唯一意义就是塞林格,如果有可能,多希望能继续留在他身边,可是如果不能继续留在他身边,那我留在这个城市里,只是等待一切回忆褪色而已。不如带着回忆远走高飞。

——

本来说好房子租到二月的,现在得提前退租了,既然决定了要走,就没必要生耗两个月和大家伙儿一起挤春运高峰,老家那边有外婆留下的房子,我打算找个合租的室友,再看看有什么不靠听力也能胜任的工作。至于音乐,不能作为职业和梦想了,但总能作为执念继续写下去吧。

房东人很好,得知我的情况,对我提前退租没有半句埋怨,还让我慢慢收拾也没关系。下午我把自己关屋子里收拾东西,打开贝斯包,就愣住了。

上面竟然有塞林格的签名!

TO 迟南

想要拥抱十七岁的你

——戴棒球帽的26岁小伙儿

对着这句签名鼻子泛酸得不行时,我还不知道他在我的木吉他,电吉他,电贝司上都写了留言。

TO 迟南

就算没有人看见,但至少我有察觉

——林赛

TO 迟南

琴弦断了,但我知道你还会接着唱下去

——林赛

TO 迟南

你就是地球上某处的无名日出

——林赛

我知道那天他必定走得很早,但不知道原来他起得更早,才有时间将乐器一件件取出来签,再又一件件归回原处。那个时候太阳出来了吗?你是借着小熊座还是猎户座的光写这些话的呢?

阳光照着每一把乐器上的字迹,迟南两个字他写得真好看,比我自己写得都好看,洒脱刚劲,字如其人。

但愿我也能人如他字。

其实只要签塞林格三个字足矣,可是每一把上都有我的名字,之所以要写上我的名字,是怕我未来会丢掉它们,放弃音乐。

这下真的进棺材也要带着它们了。谢谢你,林赛哥。

——

订的机票在周一,还有三天,这三天足够我向身边的人一一道别了,但需要郑重道别的人心里其实只有一个。虽然要当他的面道别很难,但我不想他是从别人那儿先知道我要走的消息。

这天上午清扫完出租屋,下午我去了塞林格家,不巧在楼下遇见张姐,她见了我就拉着我说话,说了很一会儿我才能插嘴告诉他我耳朵听不见了,张姐不敢相信地看着我,脸上先是震惊,而后才挂上难怪的表情。

她似乎有什么想对我说,张大嘴很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吐着,我把手机递给她,示意她写一下。

张姐不会用拼音输入,我给她换成了笔画,她边写我就边看,没写完我就明白她要说的了。她说难怪之前塞林格告诉她以后来的时候直接联系他本人,不要联系我。

然后又写:——不过你来了就好了,我根本不敢联系他,不知道他是在工作还是睡觉,他又不喜欢我直接找许章,愁死我了。

我点点头带她上了楼,想着走的时候要记得把房卡归还了。

在电梯里张姐又忘记我聋了,问了句什么,还好这次我猜了出来,她问我,你是来找他辞职的吗?

我说是。

她的表情很是唏嘘,自己念叨了几句,我只断断续续认出几个词儿,什么以后,新助理,麻烦,工作间……

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好像她也只是自己在抱怨,不是非得我回应,我只能笑了笑。

进屋后发现暖气都没开,房子里冷得不行,难道来得不巧,塞林格刚好出去了?我还是按惯例先去了工作间,工作间里都很冷,像是一晚上都没用过,只在工作台上散着一些写过的谱子,我收拾好谱子,发现下面有一张demo碟,上面狂书着几个字。这时张姐忽然来找我,手上拿着一张黄色便利贴,应该是从冰箱上撕下来的。

上面是塞林格的笔迹,并不是写给张姐的,而是给石头哥的:

——demo就在工作间自己拿。

PS,会在纽约待几天,如果到时候我人没回来,你们先排着。

落款是昨天,我有点傻眼,忽然人就跑到地球的另一头了,他没写什么时候回来,这几天我也完全不知道是哪几天,而我后天就得走了。

不管怎样今天塞林格是肯定不会回来的,张姐安慰我,说说不定人明天就回来了。

我想过联系他,可是如果他去国外是有很要紧的事,那也不过是隔着手机和他道个别,再徒增他的烦恼罢了。

我想了想,如果5号前他能回来,没必要多此一举去打扰他,如果那时候都回不来,就更没必要打扰他。我决定第二天再过来看看。

——

第二天来,推开门,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就知道又白跑了一趟。

最后一天来找他,屋子里依然空无一人。

72个小时一转眼就过,再过不到十个小时我大概就已经在飞走的航班上了。

冰箱上还贴着上次张姐离开前的贴的黄色便利贴,上面写着冰箱里食物的日期,我想了想,决定拿笔给他留言。

道别的话我都想好了,林赛哥,我要走了,本想当面和你道别,不巧你不在,就想告诉你,放心我不会放弃音乐的,原来耳朵听不见以后你只会比听得见的时候更热爱音乐,更想要写歌,所以要我完全心死,应该还早得很。也请照顾好自己,即便要熬夜,也要吃够三餐,在工作间里别忘了开空气净化器,冬天记得多带一件衣服。对了,在工作间抽烟时一定得注意,上次你都差点把自己头发烧着……

提笔写下来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局,写着写着就千头万绪。

我撕下写满的便利贴,贴在餐桌上,又写了下一张。

本来只是想道别的,也不知怎么写成了一段回忆录。

我想起为了讨好学姐,第一次听他的歌,一个人在格格不入的角落,从他的音乐中感受着寂静和汹涌,想起在比赛中第一次见到塞林格本人,他说他知道我是他的粉丝,他都听出来了,我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想到他来楼梯间找我,给了我一个塞林格式冷得都不像鼓励的鼓励,却真的让我留了下来,又坚持了很长一年,想起给LOTUS做钢琴伴奏时他没认出我,我就像递出情书却被女孩拒绝的少年一样失落,想起我要不回版权最无助的时候,他就好像是从上帝那里收到了我的求助,来为我解围,想起第一次在他手机里看到自己的歌时那种受宠若惊,想起他转发我的翻弹视频说被我帅到时我的狂喜……

记忆如潮水,思绪像闪电,只能不停地写,写平交道后出现的身影,写日本街头的LIVE,写我知道其实你那天为了让我能专心写歌,等到纸杯里的冰块都化了,手一定冻得很难受吧?写冲绳的那个早晨,写我知道你曾为了我在我门前犹豫过的那几秒,写在Ray的录音室,我为请不到乐手焦头烂额时,你带着两把吉他说你有点好奇,那天晚上你的架子鼓,你的电吉他,我真的很想再听一遍……

写了一张又一张,到最后都不确定自己到底写了什么,我没有时间回头去看,我怕时间不够我写完我心中所想,只能一页一页不停地写,写每一个我记得的片段,只是似乎每一个片段里都能找到令我心动的瞬间,只有在这时,不得不点到为止。

夕阳沉默地燃烧,倒映在黑色的三角钢琴上像是流火,再写下去就要看不见了,我没有办法去开灯,离开这个位置,我就再也找不回接着写下去的冲动和勇气了。光线终于暗淡到让眼睛吃力,黄色的便条铺满了吧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里,除了喜欢,我什么都说了。

离开时看见架子上那个吉他造型的奖杯。

——别下次了,不如你现在就亲一下?

水晶的奖杯在火红的夕阳下流光溢彩,我小心将它拿下来。

亲上去的时候嘴唇上的触感冰冷又温柔,像它的主人。

只有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才敢真的亲吻它。

把奖杯放回原位,还是原来的角度,好像什么都没有对它干过,“畏罪潜逃”的时候天终于黑了,街边一片片亮起的路灯像是某种倒计时,催促着我拖拖拉拉不愿离去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