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下

出院后我几乎每天都会去塞林格家里,怕他手不方便,虽然截肢什么的是很夸张,但也的确要预防感染。

去得勤了也有比较尴尬的时候,这天就刚好碰见他从浴室出来,头发刚湿了一半,看样子是正打算洗头。

“医生说你手不能沾水,”我把吃的放冰箱里,回头道,“我帮你洗吧。”

塞林格扶着头发上的毛巾,一只眼睛在毛巾后看着我:“你确定?”

——

“迟南,你手可以重一点。”

“哦,这样行吗?”

“再重一点。”

“这样?”

塞林格手撑在浴缸边,抬头看我,浸着水和洗发露的刘海垂在眼前,让我胸口莫名紧了一下。

“刚刚那种力道对我来说是1,现在这种力道是2,你给我一个10。”

我沉了口气点点头,好,10就10吧!

10是哪种力道?大概是想把贝斯都弹断弦的力道了。

就这样我触到了他左侧额头的伤疤,猝不及防。

我手顿住的时候塞林格也发现了,不太在意地说:“三年前的旧伤。”

就是拍MV被炸那次,我问:“现在还痛吗?”

“有一点。”

“啊那我轻点。”

“我开玩笑的。早就不痛了。”

“……”

“忘了我开玩笑很真了,对不起。”

最后冲洗的时候塞林格问我你没给别人洗过头吧。

我说是啊,我这手忙脚乱的说是给人洗过也没有说服力啊:“就有一次家里的淋浴器坏了,我拿杯子给外婆冲洗过头。像这样给人洗头绝对是第一次!”喷头的声音有些大,我怕听不见他说什么,也下意识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有点掩耳盗铃的蠢感。

“第一次啊……”塞林格说。我一面卖力冲洗着,一面低头看他,他正默默拿毛巾擦着眼睛和耳朵。

“对不起林赛哥!”我赶紧回头拿了条干净毛巾给他。

他接过来又往领口擦了擦,毛巾不动声色往衣服里面擦着被淋湿的胸口:“没事,你慢慢洗。”

——

我顶住巨大的压力给偶像洗完了这个头,一个人在浴室里清洗浴缸,回头时看见塞林格已经走去外面了,正背对着我脱衣服,他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是还看得见一道道痕迹,当然也看得见背中央那条很性感的凹陷的线条。他扭头时我装作没注意埋头冲洗着浴缸,从蒸汽弥漫的镜子里瞥见塞林格手里提着那件打湿的白T恤,往浴室里瞅了一眼,然后上了楼。

片刻后他换了另一件白T恤下来,我依然还耳根发热,镜子上的水汽已经凝结了,能看见他朝浴室的方向投来的极其谨慎的一瞥,以及在那之后扶住脖子忍不住露出的吃痛表情,在自以为我看不见的地方反复揉着被我折磨得不堪重负的脖子,坐沙发上了还一直在揉,我出去后却停下了,假装并没有被我折磨过。

这辈子都不会再让我给他洗头了吧……

塞林格用毛巾飞快利落地擦了两遍头发,头也不抬地说:“电吹风在下面抽屉里。”

所以我还有最后一个给偶像吹头发的福利?

吹干头发时塞林格向我展示了一下受伤的右手,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只用创可贴就可以了。

温热的风吹着他的刘海在眼前扰动,渐渐将刘海都吹到一侧,露出曾被粉丝们争相承包过的额头,发根处的青色看着特别真实,连纤毫毕现的眉毛都带着股格外干净的桀骜气息。挡着额头时是暗黑气质的混世魔王,一露额头就是光芒万丈的太阳,真是矛盾,但是放在他身上就一点不矛盾。

塞林格低头摩挲着手掌,缓缓沉了口气:“再不弹点什么我要被憋死了。”

我知道他是真的被憋坏了,住院期间就憋着了,出院后又因为手上的伤口要接着待机好几天。那天吹干头发我就走了,不想打扰他和音乐久别重逢的时刻。

——

塞林格又投入到了创作中,我又再一次好几天看不见他,虽然很不甘心,毕竟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但也只有忍耐。在医院那么多天,他一定太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音乐的世界。

从包养绯闻到车祸,一直置身在舆论的漩涡中,但他本人似乎已经完全抽离了,除了音乐没有什么能打扰他。热爱音乐的人我见过很多,但像塞林格这样,少了一天不与她作伴,你都能从他眼睛里看见饥渴和受不了的人,全世界大概独此一个吧。让我在噩耗后才懂得去珍惜的东西,却是他每天都在珍惜,一分钟都不想浪费的。

那晚我在阳台上吃着泡面,回忆起石头哥记忆中的塞林格,灵感纷至沓来,在没有办法去打扰他的时间里,似乎疯狂地为他写歌才是补偿自己的最好方式,想写那段属于塞林格的青春,他那颗又燥热又沉静的心,他在满屏肉色中依然向往着世间最美好之物的干净瞳孔……

只是我恐怕再也没有时间去好好演绎这些作品了,所有成品都是狂书的草稿,是灵感的初次印象,简单粗暴,但至少足够热忱。

有一首歌从凌晨三点写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似乎总是词不达意,今天约好要去给张姐开门的,但写歌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活计,我连最后一小时去床上躺一躺的计划也放弃了,想要一气呵成,写完就直接去塞林格家,可是对面楼的住户已经开始装修,装修声一波一波,关上窗户也完全无法幸免。

我卡在副歌的部分,几番挣扎,还是败下阵来。

算了还是先去塞林格家吧。

放下吉他匆匆换衣准备出门,脑子里还惦记着未写完的副歌,忽然又发现对面的装修声没了。

我看了看时间,还很够,纠结了几秒又匆匆返回房间,取下吉他想继续,刚挂上吉他,duang的一声,装修声又卯足劲滚滚袭来了。

我都还没来得及拉开椅子坐下呢,真的要生气了啊喂!

——

还是只能半途而废了。这天到塞林格家,以为他依然关在工作间里或者已经日夜颠倒地睡去了,却没想到他站在一楼大厅的钢琴旁,正和谁通着话。

听语气就知道不会是石头哥他们,也不会是许章哥。他只有在和一个人通话时会这样郑重,全神贯注。

我装作若无其事去工作间整理乐谱时,塞林格忽然叫住我,走上来带上了工作间的门:“别整理了,我昨天没写东西。”

这也太难得了,我说:“那我在这儿等张姐吧,林赛哥你要上去接着睡吗?”

塞林格走到沙发坐下,拢了拢外套:“我们一起等吧。”

那是个邀我坐下的眼神,我好像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我们就这么坐在沙发上什么都不做,似乎有点傻气。塞林格向后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

“林赛哥……”

“嘘。”

他轻声打断我,素面朝天地闭着眼睛,却那样英俊。

我用力收回视线,悄悄拿起一旁的遥控器,把温度升高了两度。

大客厅里一片温暖静谧,我也向后靠在了沙发上,沙发靠背凹进去的那一刻,都忍不住去注意塞林格的反应。除了凹陷的皮沙发将我们的后背连在一起,一切安好。

我不知道塞林格这时在想什么,我脑子里此刻正回放着上午没能完成的歌曲,坐在我的摇滚之神身边,它好像也吸收了富足的养料,在我脑海里羽翼丰满,展翅欲飞起来。

想问问他

为什么沉默不说话

有没有一个人能代你回答

想问问他

能不能借给我你的眼

去看一眼山一样高的浪花

想问问他

如果黑色的沙漠会下雨

那会不会也横跨着彩虹

想问问他

天台上努力踮起脚

够不够取下头顶的星光

问十万个为什么

也问不清他的心

到底是爱着她还是爱着它是个谜

问十万个去哪里

也跟不上他的轨迹

因为他是居无定所的鲸

十万个怎可以

拦不住他灵魂

要在最腐烂的

泥土里发芽

来年的盛夏

预约一片金色的

麦田

歌词,旋律,全都是崭新发亮的。我心想林赛哥,你要再在我旁边睡一会儿,我都可以在脑子里开完一场演唱会了。

——

张姐十点半才到,工作间打扫完后塞林格就直接进了工作间。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里面,让我也蠢蠢欲动想赶回去把歌快点做出来,都到地铁站了才发现手机忘在塞林格家了。

回去拿手机时张姐已经离开了,我本想悄悄拿了手机就走,打开门却听见有钢琴声飘出来。

那琴声将我定在了原地,我认得那段藏在前奏里的钢琴动机,来自很久以前我曾给他即兴弹过的钢琴曲。

塞林格赤脚坐在黑色的三角钢琴前,他将那两小节的动机编成了一段模进的琶音。他还在创作摸索的阶段,那个动机在他手指下轮回反复,像抛光着一块宝石,揉着一块冰,终于将它们都抛亮了,揉碎了,明明是白天,我却听见了寂寥的星光,还有一片孤单的大海。

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中的塞林格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我就这么站在门外侧耳倾听着,听星光在他指间斗转,一波悠扬的琴声袭来,犹如扑面一阵海风,虽然行进得缓慢,然而所有乐句的情绪都是上升的,一切好像都是某种铺垫,这段铺垫已经这么美,让我忍不住想听它在铺垫什么。

在重击的低音和弦中期待已久的副歌到来,高音区来回滚动的琶音像破晓前的第一束光,带着穿行云端的电流感,它以极光的气势与黑夜相撞。这一段被弹得无比浪漫,我想真的星光与曙光交相辉映的场景,也不过如此了吧……

整首曲子的发展就像不可抵挡的命运,低沉的注定被澎湃的取代,冰冷的注定被炽热的取代……当第二段副歌来临,整首歌的基调已经完全改变。星夜不再,光铺满了天空。

那种一颗恒星给一整个星球带来的光芒感,让人由衷地觉得,音乐在这一刻完胜了世上所有的语言。

这不只是一首书写美好的钢琴曲,我知道它就是一首完整的摇滚曲,沉静的贝斯,热烈的吉他,激昂的鼓点,绚烂的电音,浪漫的弦乐……全都在钢琴庞大的想象中。弹奏它的人显然倾注了自己所有的激情,以致于我不敢想象如果是别人来演奏它,还能不能同样的惊心动魄。

——

那天我一直等到中午一点,确定塞林格已经上楼休息,才进屋。手机就落在沙发上,我还是忍不住走去钢琴那儿,琴键的盖子上放着一叠曲谱,有两张在盖下琴盖时落在地上了,这首歌已经完成,这些谱子对塞林格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捡起掉落的谱子,上面是写得飞快而抽象的歌名。

Vampire's sunrise。

吸血鬼的日出。

乍一看很乱来的歌名,想想却又贴切得不得了。这首歌就是写一个面朝夜色和大海等待的青年,写他千百年来无人知晓的心潮起伏,写他终于第一次看见日出的兴奋,万丈光芒将他点燃,那一刻既是死亡,又是永生。

将那两张乐谱捡起来放回钢琴上,放下时我的手还犹自颤抖着,只要一想到他弹奏它时的样子,就抑制不住那种触碰了太阳的战栗。

我的太阳就在这里,我多希望他的万丈光芒也能将我点燃,让我就这样在他的音乐中死去。

没有完好的手,无法弹奏乐器,就算活着也没有意义,所以危险的时候只要用尽全力保护那双手就可以了,你这样简单又热烈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你,我也只是活在漫漫长夜中。只要你依然简单热烈地活着,我也可以简单又热烈地活下去。

我爱你,但我不是非要拥有你。

另一个塞林格说过,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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