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时间不早,我们向大叔告了辞,男生追上来希望能得到偶像的签名,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仰慕的话,语速这么快,有些词都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好在硬是靠着同为粉丝的心,让我给查缺补漏添油加醋地翻完了。

塞林格全程冷漠脸听完,问他:“为什么逃课?”

他用的是英文,男生竟然也没听明白,这恐怕不是逃课一两天,得是长期逃课的战绩。男生看向我,一副“哥,说的什么呀”的焦急脸,我要说,塞林格抬手制止了我。

男生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

塞林格说你连这么简单的英文都听不懂,还玩什么摇滚?又转头对我道:“原原本本翻给他听。”

听完塞林格的话男生的失落可想而知,塞林格说完就走了。我回头,看见男生抱着贝斯站在原地,单薄得像根电线杆。

陪塞林格在一家便利店买烟,老觉得身后有视线,走到门口一看,果不其然,逃课boy在店外打转。

他拉着我又说了一大堆,我大致听懂了,他说他不是贪玩才逃课的,他爸不许他搞摇滚,还不许他和大叔学琴,他是气不过才逃课的。

“我就是受不了他看不起大叔!你知道ARMS吧,ARMS吉他手的老师就是大叔当年的学生!大叔要不是因为眼睛的原因……”

我也惊讶极了,ARMS是日本很有影响力的乐队,出道至今已经二十年,我有段时间也常听他们的歌,可惜错过了他们最活跃的时期。

“下川先生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失明的?”我忍不住问。

小野仰头想了想:“挺早了,三十岁的时候吧好像……”

那就是差不多二十年了……

“那他很了不起了。”我说,“没想过去别的地方唱吗?”

“我听年纪大点儿的人说这条街好多年前也很繁华的,那时来听大叔唱歌的人很多很热闹了!这些年变化有些快吧,大叔眼睛又看不见,他好像也不想去别的地方。”小野越说越不甘,“我就不懂了,为什么说我们这种人就当不了明星,谁稀罕当明星啊,我的梦想是摇滚啊!”

可能难得遇到可以懂他的人,不知不觉就对我倾诉了这么多,其实他比我惨,虽然姑爹姑妈也反对我学音乐玩摇滚,但是对小野来说,反对的是自己最亲最重要的家人,那种感觉想必比我糟糕多了。

“哥,签名我不要了,”小野说,“但我真不是那么差劲的人,”他往便利店里偷偷瞄了一眼,低声说,“我不想被塞林格讨厌,这些话请你务必转告他!”

我答应了,小野点点头离开,那背影失魂落魄得像汪洋上的浮标。

“小野!”

电线杆浮标回了头,一双眼里都是迷茫,我也无数次在镜子里看过这样的自己,在该与不该,要与不要,为什么和怎么了之间无助徘徊。

“他没有讨厌你。”我说。

他眨眼睛:“真的?”

“真的,讨厌你就不会让你站旁边了。”

可能他看见我笑了,他也笑了。我知道塞林格不可能讨厌他,从他瞒着大叔偷偷往帽子里放钱的那一刻,我也知道对迷茫的人来说,偶像的认可可以是多大的激励。

回到便利店时,塞林格还在等老板为他破开零钱,找零终于都齐了,很大一把零钞。

这样我们又返回了那条街。路上我把小野说的话转告给了塞林格,他听着什么话也没说。

回来的时候大叔不在,只有小野在那儿收拾东西,他把贝斯背上背转身就看见塞林格回来了,塞林格弯腰把满满一把零钱放进那只帽子里,小野看着也不敢吱声,木愣地站一边。

塞林格起身后问我:“有笔吗?”

看见我把笔拿给塞林格,小野眼睛里才后知后觉地冒出兴奋的光。

塞林格扯开笔帽问:“签哪儿?”

我:“贝斯上吧!”

小野:“BASS BASS!”

塞林格走到小野背后,稍微蹲下一点在低音吉他的下端开始签。

他不止签了名,还写了一句话,小野转头想瞄,塞林格按住他的脑门让转了回去。

小野不敢看了,就一个劲问我:“写什么了?好像写了很多的样子!”

我只好说写了一段非常励志的话,你看了一定会很感动的。

还没看呢他已经很感动了,像见到了伟大航道的少年。

希望到时候他看见塞林格在贝斯上写的那句“不准逃课”,也能这么感动吧。

——

回酒店的路上经过那家面馆,老板刚好出来扔垃圾,看见我朝我笑了笑,问我人找到了吗?我点头,往前面看,老板朝前看去,笑道:“对是他,这小伙子走路吃饭都好像在想什么的样子。”

因为慢了这半拍,塞林格已经走到前方的红绿灯处,绿灯刚好还剩几秒,他便脚步一刻不停地随着人流走过了斑马线。等我赶上的时候已经转红灯了,只能望着马路那头鹤立鸡群的背影兴叹,真的是自己走自己的,一点都不等人啊……

看这红绿灯得有好几十秒了,等他回过神恐怕转身就发现只剩空气了,我见他混进东京街道拥挤的人流,很快就看不见背影了,情急之下喊了一声“林赛哥”,也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东京的繁忙可见一斑,只不过一分钟的时间,街道两头已经又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终于绿灯再次亮起,我急忙穿过人流跑过斑马线,身边全是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想越过前方的人时手臂忽然被一把拽住,我吓了一跳扭头——帽檐压得很低的塞林格费解地看着我,说你跑哪儿去了。

他一出现,斑马线上的路人不再有千变万化的面孔,又变回了忙碌的影子。我松了口气,有点好笑地想,是转身发现只有空气,所以倒回来找我了吗?

有一对路过的高中女生朝他看过来,塞林格松开手,又压低了帽子,低声道:“走在后面一点都不出声,像个幽灵一样。”

我嘴上说对不起,心里哭笑不得,像个幽灵的明明是你吧,感觉你都不是在走,是在飘啊。

其实他要是在国内这么走根本不存在跟不上的问题,可是这座亚洲大都会的人流量实在太大了,他走路又不停,好像事先就计算好了穿越层层人潮的路线,像丝毫无法预判方向的做着布朗运动的粒子。好在个子高,这要是换成石头哥,我这会儿多半不是在街边为弄丢了BOSS买醉,就是站在东京塔上准备自杀谢罪了吧……

东京这座城市真是有意思,繁忙、拥挤、快节奏,是追梦的城市,也是梦碎的地方,连诞生出的灵感都充满了黑色幽默……

“在想什么?”塞林格问。

我回了神:“没什么,就是……脑子里突然冒出一段旋律。”

“你一路跟着我还能分心写歌?”

这话明明没有任何问题,从他口里说出来就有一种被混世魔王学长不满了的感觉,如果这是在校园剧里,这一准得是按着我的头说的话吧。

我说是跟丢后灵感才突然冒出来的。

“什么样的歌?”

我想了想,脑子里又冒出那些黑色幽默的片段:“类似上班族的心路历程那样的吧。”

“这个上班族的心路历程很好笑吗?”

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看见他这么认真地问我,似乎还带着一丝好奇,想想歌词和他的关联,心情不由得在罪恶感和滑稽感之间两难着。

“旋律你都记得吗?”塞林格问。

“嗯,”我说,“回去就写下来。”

“现在就找个地方写下来吧。”

“啊?”

“有点好奇。”他往广场的方向走去,脚步不停。

——

我们在广场上找了一处僻静的长椅,塞林格丢下一句“坐这儿写,我去买水”就要走。

“林赛哥!”我如临大敌地站起来,“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塞林格回头看着我,阳光下那双遮在阴影中的眼睛莫名让人不太敢直视,因为他好像真的能看出别人在想什么。

“真的买水,骗你赔命。”

我哑口无言,只能原地目送他走远。

就这样,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慵懒的阳光下,我摊开本子写下了第一个4/4拍的符号。右侧的位置空着,是为塞林格留的,但老实说如果他坐我旁边,我应该什么都写不出来吧。这么厉害的音乐人就坐在身边,还是我的偶像,那种感觉和幼稚园大班儿童当着梵高莫奈的面涂鸦有什么区别。

行人和车水马龙的声音都离我有一定距离,我毫无打扰地写完了这首歌,包括主歌、副歌、和草草填上的零落歌词,颇有点一气呵成的感觉。

等合上本子抬起头,才看见塞林格从不远处走回来,手里拿着两杯饮料。没想到才买两杯水的功夫我就完成了歌曲的初稿,算是我写歌的最快纪录了吧。

“谢谢林赛哥!”我起身接过水,却发现纸杯都湿软了,这明显是一杯冷饮,然而晃动时我能感到里面已经没有冰块了。

我握着杯子愣怔良久,塞林格已经在我身边坐下,拿起黑色的本子:“我能看看吗?”

我都没有说过,但他知道我已经写完了。

“嗯,我想听你的建议。”我说。原来压根就没有什么最快创作记录,全都只是这个人的体贴……

他把冷饮放一旁,手指准确地卡在我方才压过的地方,翻开来。

我看着放在我们中间的冷饮纸杯,他的那杯其实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吧,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得到。

歌曲的灵感来自跟丢了塞林格后的胡思乱想,可怜的上班族为了找到被自己搞丢的老板,在东京街头绝望地尝试着各种方法,在经历了广播寻人、找警察叔叔求助、街头买醉,站在东京塔上流泪后,终于找回老板的励志故事。

我无法不去注意塞林格的表情,他一如既往似乎没有表情,除了随着翻阅渐渐抿住的嘴唇,翻到最后一页时,嘴角终于有了浅浅的弧度:

“歌词这么黑色幽默,旋律这么温柔真的好吗?”

“因为最后还是找到BOSS了吧,”我说,“虽然很艰难,但还是个绝处逢生的故事,回想的时候,会有种,‘啊,命运待我还是很温柔的嘛’的感觉……”

阳光从大厦的一角射下来,那么冷硬刺眼的光,洒到我们头顶的树间时也会被融化,天这么蓝,风这么轻,如此美好的一天,即使发生什么糟糕的事,只要结局是好的,也会轻易被原谅吧。

我觉得这应该是一首纯吉他和低音吉他伴奏的歌曲,要让人听完笑中带泪,泪中带笑,充满希望。

“想好歌名了吗?”塞林格问。

“嗯,”我咳嗽一声,“《戴棒球帽的二十六岁小伙儿》。”

塞林格偏头看着我,有些失笑:“你这么写你老板,想过老板是什么心情吗?”

我只好尴尬地笑笑,但知道他没有生气,他应该是……有点喜欢的吧?

“我能改改吗?”他举着本子问我。

“啊,当然!”我忙把笔递给他。

塞林格跷起腿,本子垫在膝盖上就开始写,我太好奇,想看他会怎么改,却被他一抬手直接挡开了脸:“再等会儿。”

他这么做的时候没有抬头,手掌冷不丁碰到我的脸颊,虽然很快就拿开了,而且也都是男的,这个来自偶像的摸脸杀还是让我有点不淡定,可能因为他手上还残留着冷饮的温度,那一下我好像能感觉到他的掌纹一样。

然而写完他也没给我看,合上本子直接塞回了我背包里,拉上拉链说:“还是回去再看吧。”

——

没多久酒店已经望得见了,塞林格难得放慢了步伐,走着走着忽然问:

“你怎么会日语的?”

我说以前常听一支日本乐队的歌,为了方便演唱就顺便学了学,其实也就只有唱唱歌和日常常用语的水平。

“哪只乐队?”

我说ARMS。

“又要学吉他,又要学贝斯,还要学日语,累吗?”

“还好,我吉他贝斯学得早,日语是组乐队那会儿才自学的。”我说,“会开始听ARMS也是因为他们的贝斯线和你写的蛮像的,都很旋律化,但总觉得要是律动感更强一点就好了,说起来还是更喜欢LOTUS的贝斯线啊,旋律突出,但那种律动感也一点没打折扣,一听现场震撼感十足!其实除了《巨浪》,还有很多歌的贝斯线都特别棒,比如《尼伯龙根》,让我觉得,‘啊,贝斯编好了效果一点不输给电吉他啊’……”

“迟南。”塞林格站住了脚步。

我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真情实感地说了这么多:“啊对不起,林赛哥,我吵到你了吧……”

“你没吵到我,”塞林格说,“但你再这么说下去我会自我膨胀的。”

我很意外他这么说,在我看来塞林格是永远不会自我膨胀的,这些年夸他的不少了,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换别人大概早就膨胀得没边了,但出道五年,除了变得更成熟、更强大,他还是当年那个沉默低调的贝斯手,一直没变过。

塞林格往前走,说不要再聊我了,聊你吧。

我说好,其实并不知道能有什么好聊的。

“你高中那时用的什么耳机?”塞林格问。

我笑着说那时没什么钱,就是手机自带的耳机。

“那你应该不会对贝斯有多大兴趣才对。”

我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塞林格的贝斯线已经很突出,但是没有好的耳机,对贝斯的低音和律动的感受都十分有限,尤其塞林格写的曲子比起石头哥写的要冷僻和超前很多,并不那么朗朗上口通俗易记,他歌曲的魅力全在精彩的编曲,以及对乐器和对乐器能给予听者感受的天才般的掌控,没有好的耳机,很难感受到这一切,谈何兴趣。

我说:“我认识一位学姐,是你的狂热粉丝,为了你专门买了SN frontier,就为了听贝斯线,借她的耳机听了以后,我才开始对贝斯感兴趣的。”

我还记得那天放学后我帮店铺送完餐,与学姐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二十分钟,给她打电话,她一通都没接,我以为她生气了,急忙赶去公园。夕阳下,她就坐在无人的草坪上,我喊她,但她没有听见,忽然就一头栽倒在草坪上,我以为她是饿晕了,提着打包的饭菜跑过去,却见她还醒着,手放在胸口,仰头看着跪在草地上的我:

“怎么办,我要被他的低音线震晕过去了……”

她说的就是《巨浪》。

我笑着说有那么夸张吗。

她坐起来把耳机摘给我,说你听听!

我接过那副崭新的耳机,问新买的?

“嗯,快听啊!”

就这样有了我和塞林格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我翻歌词本想知道编曲者是谁,在一旁吃我带的盒饭的学姐就熟练地指向了塞林格的名字。我盯着CD封面,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原先我以为只是长得帅、有点酷的大男生。

手机自带的耳机传达不出我要的塞林格,我就学会了捂着耳朵听,虽然和SN frontier的质感完全无法比,但已经能让我最大程度地捕捉到那条在LOTUS所有歌曲中最神秘却最震撼的重低音线。那是和鼓声完全不同的震动,当架子鼓震动你耳膜的时候,贝斯在加热你的血。

“所以你学贝斯是为了追学姐吗?”

塞林格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我还真没有过那个念头,其实学吉他的时候就认识学姐了。

塞林格点点头:“意思是学吉他的时候就追到手了。”他回头,挑了挑眉,像问“是吗?”

勉强……可以这么说吧,说起来也在放学和周末时约会过,但是总觉得与其称呼她前女友,我更愿意称呼她学姐,虽然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少年心,但她对我来说是如此重要的人,没有她,可能就没有现在的我。

“那是第一次约会吗?”塞林格问。

正式地约在某个地方见面的话,那的确是第一次。

“那你该谢谢我,第一次约会就迟到二十分钟,如果没有我,你们约会当天就分手了。”

这么说好像是没错,我正儿八经思考着是不是要说声“谢谢”,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糟了!”

塞林格回头:“什么糟了?”

我忙拿出手机:“我手机一直忘了开……”刚按了开机,来电铃声就催命般轰炸而来,却又在两秒后戛然而止。

有人在马路对面喊了我的名字。

我循声望去——许章哥握着手机,就站在酒店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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