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舍身

两小时后。

气温持续上升。

水星地貌奇特,土壤呈现光色,混杂壤层和金属颗粒,两极覆盖巨量“水冰”,能够提供海量水源供求。

地表随处可见大小坑洞。

这些坑洞下,沉降着城市建筑,大部分是住宅和游乐场所,还有一些金属矿藏封存和物资储备点。

脚下的坑洞,是三个月前木子堰参与施工的一处物资储备——

不远处还爬着一条没修完的工地铁轨。

偏巧,这次太阳风来的比预期早了两周,这块物资储备来不及周转,便被“战略性放弃”了,等待漫长的火焰风暴过去,再来看有无残余。

距离遭遇娜温地点已过去195km,马上抵达信号器的20km极限。

——要想再前进,必须去除信号器。

木子堰拿得起放得下,主动脉上长颗“毒瘤”也镇定自若。

她从物资储备中,掏出几块水冰,用旧囚服包裹住。

战犯平日供水星国际驱使,替水星各处公共设施干活,没日没夜。

木子堰作为战犯营巨佬,只要是战犯参与过的工事、项目,她都门儿清。

宇宙近在眼前。

背靠恒星光辉,转过身去,便能遥望金星和残破的水星太空港——以及抛弃在太空中的垃圾漂流群。

“……”

木子堰定定望着金星,极目远眺。

可能是公转周期重叠、角度遮挡,看了两三分钟,她也没看见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

不能站在母星,连看也看不见啊。

心中失落,木子堰叹口气,从包裹中掏出一些医疗用物,还有一只柔性金属注射剂。

随后,她利索剥开衣服,深吸一口气喂饱双肺,一针扎进了前胸壁。

主动脉弓在皮下强劲搏动,迸射鲜血,针头不依不饶,尖锐可怖地精准剔除扎在血管壁上的信号器。

动脉压强大。

破漏的一刻,血浆爆喷,剧痛击穿神经,丢失动脉血让木子堰脸色光速苍白,但她手法却不疾不徐,作画般精细操作。

——那叫一个稳准狠。

一秒。

两秒。

信号器尖锐地嘶鸣起来,报警装置触发,被恒星电波干扰,只能空洞地鸣叫着。

鲜血很快积聚在木子堰身下。

这就是娜温赶来时,看到的一幕。

她大惊失色,从铁轨小推车上跳下来,差点摔个狗吃屎!

“你干什么!”

她冲上来想扯开木子堰的手,破口大骂:“要死死在太阳风里,自杀算什么本事!”

木子堰不以为意,推开她,将血淋淋的信号器扔在地上,这玩意儿还闪着光,同时推动注射器活塞,银白色的金属制剂立刻打入破损心脏。

娜温:“……”

娜温错愕盯着木子堰的动作。

那管金属试剂色彩夺目,比白银更纯粹。

这是、这是定价超过十万太阳币一两的柔性金属!

硬可切钻石!

软可肉白骨!全看物理温度控制。

金属被体温软化,活肉般填堵上胸壁破损,木子堰忍着失血头晕,给自己搭脉,闭眼问娜温:

“你怎么在这儿?”

娜温不答,她捡起信号器,紧紧捏在手里,冷声说:“你想逃狱?”

木子堰没在意信号器的问题,失笑,睁开眼睛,一双翠绿瞳仁像是久负盛名的天王绿宝石:

“逃不逃,我都会消失在太阳风中,有什么区别。”

“你在跟踪我?”

她淡淡说,口吻无恙,脸色苍白,却如毒蛇一般击中了娜温。

娜温忍住身体的颤抖。

“没有,你想多了。”

她说,心虚不已,忍不住看一眼木子堰,却惊讶发现,这女人喉管上,有道狰狞伤疤,时间久远已经变成了粉红色。

如此厉害的人物。

竟然被割喉过吗?

每个外表静水深潭的人,内里都必定有过一段深潮汹涌的历史。

木子堰也不例外。

上辈子,她是个天纵才绝的青年人,出身一般,一路摸爬滚打,却凭借着绝无仅有的综合天赋,熬过了全星系组建的长梦计划,在其中度过无数轮回【1】,最终成为亿万人类中个体能力最顶尖的代表之一,加入宇宙舰队,为太阳系和人类,奉献所有,穷尽一生。

回首过往,似水流年。

生得光明,死得灿烂。

身为星舰大队长,木子堰葬身黑星陷落时,心中是怀着期待的。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为母星、为全人类探路,留下宝贵资料,也算死得其所。

没遗憾的。

然而,她没想到,再睁眼,竟是另一个世界。

耳中是锐痛和失聪感,遍体鳞伤,环境恶劣,身披肮脏囚服,更可怕的,则是脖颈间被锐器切开的伤痕,鲜血未冷,喉骨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唾液混着热血,流了一身。

割喉。

……真是个地狱难度的开始。

木子堰清醒的一瞬,险些被喉间剧痛和呼吸跑风的可怕感受吓得再晕过去。

生命在手指间点滴流逝。

当时,她倒在沸腾的锻造炉旁,再过片刻,燃烧的金属就要扑溅出来——哪怕,木子堰再晚醒几分钟,就将被金属火海浇融,封死其中,尸骨无存。

有人想置她于死地。

情急之下,木子堰挣扎进锻造炉,取一片沸腾金属做补,才将自己救活。

指尖的金属逐渐凝固。

木子堰瞳孔紧缩,心中惊涛骇浪。

这东西她认识。

它是四百年前,称雄工业冶金史、医学史的伟大产品:特种金属。

它分类众多,基础结构为合金,构成驳杂。

柔性金属便是特种金属之一。

熔点高,沸点低,所以刚才沸腾的金属池才没把木子堰手骨融化。

当年还是建航学生的木子堰,曾在星舰化石上观摩研究过特种金属。

它们修筑星舰外壳,借助优越的物理特性帮助星舰扛过宇宙不同的温度环境。

但是——

二百年前,冶金业已经完成材料换代。

特种金属封存历史,徒留光辉。

眼下,竟然又看到了活生生的锻造炉!

木舰长后脑勺发凉:真是见了鬼了。

监狱械斗是大忌。

狱卒不在意犯人死活,他们只在意有人罔顾规章制度,擅自群殴。

面对水星国际狱卒的盘问,木子堰拉高衣领,遮掩喉间的伤口,一问三不知,不攀扯不株连,在没摸清情况前,坚决杜绝事态扩大。

狱卒见没死人,这小娘们也知情知趣,便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日复一日,目睹战犯营落后的监控设备、体感剧痛的信号器打入方法——这是上辈子只在考古科普节目中出现过的玩意儿——木子堰知道,事情大条了。

这绝不是自己出生、奋斗过的宇宙时空。

现今的星际时代,人类早已不再是背靠地球一无所有的弱小种群。

九大行星都存活着人类。

大家一母同源。

自从四百年前空气罩和重力技术取得突破后,人类便抛弃了资源枯竭的可怜母星,前往其他八颗行星开发定居。

然而,数百年趟过的理论长河,也抵不上其他行星实地生活一年的痛苦。

每颗行星的自然环境不同,给人类带来的磨难,也天差地别。

光照、水源、土壤、金属、元素、温度、小行星光临频率

——这些因素处理起来,稍有不慎,便是物种大灭绝级别的灾难。

不同滋生怨愤,怨愤滋生仇恨和等级差别。

纵观地球史,人类永远是内斗“优秀”的种族。

直到木子堰到来的时间点,太阳系已经被分成了三个星带。

初星带:水星、金星。

中星带:地球、火星、木星、土星。

边疆星带: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

边疆星带的再远处,便是小行星密集的柯伊柏带,那里生活着不少星系寡头,他们买下小行星,生活、工作,浪游宇宙。

三星带的人类生活水平、科技发展都天差地别。

一切从这里开始不同。

木子堰所在的时空,人类在短暂的行星内斗史后,很快认识到——物种发展不再以地球为核心,而是以太阳系、以猎户座星云为核心。

分裂无益。

团结才是争取种族在宇宙中走得更远、取得更大成就的保证——

于是,星历299年,九颗行星签订和平协议,携手共同发展。

同年,年历从“星历”更名为“星圆历”,取意同胞团圆共创辉煌。

木子堰便是星圆历532年出生的【地球人】。

然而,在原身——这个名叫木子堰的“间谍”所在的时空中,行星内斗史并没有因为人类整体发展的迟缓而终止,相反愈演愈烈——年历已经过渡到“星历”402年,还没有叫出“星圆历”,便是最好的证明。

间谍“木子堰”更是鬼都不知道籍贯是哪儿。

入狱的罪名很简单。

穷,志短,给冥王星国际倒卖了一次水星情报,就此下狱。

木子堰不明白哪儿出了岔子,让一个浩大星系四分五裂。

这还不够头疼,最让人秃头的是——此间时空的地球,虽然位居星系条件最好的中星带,却沦为了亿万人类的弃子。

作为孕育人类这一物种的母亲,在舍弃一身血肉哺育孩子长大后,沦落为星际鄙视链最低端。

没了资源,没了地位,空有历史,毫无用处。

没有人以自己出生自地球荣耀。

他们只会骄傲的谈起,去过木星,见过土星的“飘带”。

这让地球主义者木子堰心中很不是滋味。

上辈子,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地球人,从生到死。

这辈子,她也想为地球母亲奋斗,直到死神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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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星国际,牛顿研究所。

氧舱中躺着一个血人。

他全身流血,面骨被碾碎,几乎认不出是个人类,身体频繁被某种力量截断,没几秒种,便模糊一次,像动画跳了帧,兹拉兹啦的往外蹦色彩晕块。

医护人员急匆匆施救,却见病人血压一掉再掉,直到测不出。

“……”

李伯劳盯着血人,心中五味杂陈。

这人是三天前木星牛顿研究所对撞机“接待”的特殊客人。

——时空轨迹显示,他来自五十年后。

然而,还没等通报新闻引发星系热议,这倒霉蛋儿便被“时间因果律”抓住一通暴捶,变成了现在这副摸样。

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怎么会不付出代价呢?

再强健的身体,在时间面前,也是案上鱼肉。

思及此,李伯劳目光微变,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他和这名时空旅行者,算是同类。

四百年前,地球资源耗尽,环境恶变,天灾人祸不断,魑魅魍魉横行,史称【大崩溃时期】。

联合国为防止未来可能出现的叵测局势,制定“沉眠计划”,精挑细选各国共计一百名机要人员,训练思想,将他们沉入地下冬眠,并留下官方文书,期待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这一百名有生力量,能够带着数千年人类社会的思想精华,帮助纷乱困苦的同胞建立新社会、管理新国度。

李伯劳便是其中之一。

他也是四百年后,第一个被唤醒的“活化石”。

四百年。

这时间比预料的漫长太多。

苏醒后的世界,也远比当年设想的局势更加复杂恶劣。

星际社会不领老祖宗的情,只想冷处理这批“活化石”。

木星甚至不愿承认当年“沉眠计划”的官方背书。

对他们而言——

李伯劳的知识是老旧的,肉体是腐朽的。

他不认同九星时代划分割据的统治,也万分抵触星际人类对地球母亲数典忘祖的行为。

之于这方时空,李伯劳面冷心硬,没有丝毫归属感。

“……”

舱中人吃力睁开眼睛,颤抖着,冲李伯劳伸出手。

李伯劳望着他流血的眼睛,心中凉薄叹息,回头请示项目总监克利斯。

克利斯叹息,“李,听听吧,也许能从这位勇士的遗言中,听到对种族未来的警示。”

肯定有警示,不然他榨干一条命跑回来作甚麽。

李伯劳淡淡想,嘴上感谢克利斯,旋即重重握住了舱中人的手。

舱中人痴痴望着李伯劳的脸,心道您这会可真年轻。

随后,他凑近李伯劳的耳朵,吐出几个字,砰一声摔回医疗台上,心跳变成了直线。

死了。

李伯劳握着他的手,发觉皮肤像冰那么冷。

克利斯急切问:“李,他说了什么。”

尸体光速腐败,李伯劳神情古井无波:

“他只说了几个字。”

“找到空相。”

克利斯一怔。

“空相?”

“哪个空相?”

九大行星都设有陆海空三相,管理行星事务。

这遗言算什么?

李伯劳微笑,“这我就不知道了。”

克利斯不语,心中看不起李伯劳。

他不明白沉眠计划的用意。

祖先留下了百十个人冬眠,说,意图“帮助管理未来”?

开玩笑!

历史就该老老实实躺在遗迹所做化石,出来晃悠什么?

指导当下,自然是本代人的事务!

还有,这李伯劳到底是什么成色?

史载他是个“狼火”,旧时代统管情报事务。

曾经一夜屠了叛国者满门二百余口,尸体全部浇沸水砌进水泥墙,冷却后,头尾切断,锯成方块,送到叛逃者面前,摆了一地作大礼。

初读文书时,克利斯还震撼于李伯劳的心狠手辣。

然而,现在看来,这不过就是个老冰棍,看淡一切,对什么都缺乏认同感,活着浪费资源。

“"

李伯劳观他神情,笑了笑,没吱声。

方才这名时空旅行者的遗言,李伯劳做了个微妙的修改。

空相是没错的。

这语词要是篡改了,本义修改太大,不保险。

所以,李伯劳便偷梁换柱。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说的不单单是空相。

而是——

地球空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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