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年三十儿清晨,肖谔被一串刺耳扰人的炮竹声惊醒,睁开眼,瞪着天花板愣了会儿神,拿起手机摁亮屏幕,五点半,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胸口间的悸动,满心燥热,梦里的人反复叫喊自己的名字,有时是轻昵,有时是哀吼,肖谔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时常醒来,觉得文祺就在身边,看见他的脸,又一晃,面前只有一堵白花花的墙。

整个人从悄无声息,到极细微的发出一点动静,肖谔坐在床边,弯着赤/裸的上身,肩背,腰线,紧实的肌肉夸张的凸显,他闷着头,无力的撑着浑浑噩噩的意识,直到觉得冷了,才想起来披件外套,起身去卫生间刷牙洗脸。

陆小昭从外面推开东厢房卧室的窗户,扒着窗沿儿探头往里瞧瞧,没瞅见人,放下手里的托盘,一碟芹菜花生,一碗紫米粥,油饼和茶叶蛋,都是肖谔最爱吃的。

湿毛巾抹两把脸,身上散着水汽,闻见香味,肖谔拉开椅子坐在书桌前,还是没什么食欲,喝点粥,剥了个鸡蛋,胃里也就差不多了。

内衣换件黑帽衫,外层套件军绿色的复古夹克,直筒休闲裤,穿双高帮匡威鞋,肖谔拿好钥匙拎盒茶叶,朝庭院门口走去。

唯一能在冬天的胡同里看到生长茂盛的小花,是一排挂在屋檐下,又或者密匝堆簇在路边的“京久红”,风一起,散着撩人的香气。经过第三个岔路口,肖谔踱进一条更深的巷子,没走多远,就能看见一间风格古朴的中草药铺。

掀开厚重的门帘,迈进暖气中,肖谔与柜台后面的药剂师打了个照面,放下茶叶,坐在木椅上安静的等。里屋张大爷清朗的声音逐渐离近,他笑盈盈的送病人出诊室,瞧见肖谔,一撇胡子:“小肖爷来啦?”

肖谔点头,摸摸脑袋顶,“过年还这么忙?”

张大爷谢过茶叶,拿给身边的徒弟:“我每天都在期望来这间铺子的人能够少一点,越少越好。”他转脸看向肖谔,笑道,“老爷子身体挺健康的吧?”

“昨儿还跟隔壁老王头爬了趟百望山,用时比我都快。”肖谔眯起眼,精神不佳,从冷到暖,有点想打瞌睡。

“盛阳胡同里我还就没给肖老爷子看过病,让我们这些老骨头好生羡慕啊。”张大爷把刚沏好的新茶往肖谔手边推推,换了副口吻,“是来问文祺的吧?”

肖谔沉下眼睫,极轻的“嗯”一声。

张大爷抿口茶,如实汇报:“药都按时按量熬好送过去了,每周一次,你交代的事,我都记着呢。”

“麻烦您了。”肖谔说完,抓了抓喉结,是个略显焦虑的动作,很长一段空白过后,他问,“文祺……有提起过我吗?”

合上杯盖,张大爷将茶杯放回原处,答非所问,望着透窗的光线投了一地的金灿灿:“文祺很健康。”

中草药的味道温和不烈,墙角方桌上的小砂锅里传来清淡的金银花香,肖谔突然松了口气,兀自笑了会儿,语气里带着感激:“老伯,谢谢,真的。”

回四合院的路上,肖谔去老字号买了袋爷爷最爱吃的牛舌饼,给陆然和陆小昭挑了两件相同款式的礼物,倒也不算空着手过年。坐在红梅树旁的石椅上看向正房门柱下的两盏红灯笼,肖谔顺两把雪貂的毛,低着头,喃喃自语。

文祺如今能健健康康的活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这一年经历了太多,但此时围坐在餐桌前的,依然是肖谔最亲近的三个家人。老爷子吃饭一向沉默,一只耳朵给电视机,一只留给他的孙辈们,陆小昭最后上桌,陆然等他一齐动筷,肖谔还是专挑烂糊的青菜叶子吃,和着米饭扒拉进嘴,什么都没变,家里的一切依旧温馨,平淡。

八点一过,吃了一鼻尖儿汗的陆小昭盯着电视机,晚会舞台上一水儿身着艳丽裙摆的小姐姐,他夹一块梅菜扣肉,看的正来劲,余光中的陆然眯缝了下眼,果不其然,又是那句耳熟的问话:“小姐姐们是不是很漂亮啊?”

去年的今天,陆小昭用脸红和支吾不清的措辞回答陆然,然而此刻,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茶楼的漂亮姐姐我看太多了,也就一般般吧。”

肖谔瞄一眼陆然的脸色,嗯,还是有些变化的。

酒足饭饱,电视机还开着,人已经散了。肖老爷子拎着鸟笼回正房休息,陆小昭在厨房锅碗瓢盆的忙活,院子里只剩陆然,肖谔把买好的礼物扔到他怀里,大方的摆摆手说:“甭客气。”

陆然打开一瞧,两条纯红色的棉裤,均码。

“你也应该来一条!”陆然握拳冲肖谔的背影喊,“红棉裤配皮猴,你一定是栅栏街里最靓的仔!”

肖谔反手掩门,没忍住,笑了个痛快。

屋子里空荡荡的,微弱的光斑星星点点,肖谔靠门站了半晌,脱掉上衣往卫生间走。按部就班的洗漱完,坐在床上发着呆,直到窗外的光影不停在地面跳动,肖谔向后撑着手臂,扬头去瞧映在窗扇上的朦胧烟火。

手机上不断有新消息跳进来,肖谔编辑好拜年短信,全选通讯录统一发送,而后关机,仰身倒向床铺,张开双臂,沉沉的睡去。

初一到初四,整整四天,肖谔几乎没有出过房间。他按时按点吃饭睡觉,调整好作息,在初五这天,打算回茶楼准备开业庆典。

清早醒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近两个月唯一一次,一觉睡到天光大亮。他晃晃脑袋,挤挤发酸的眼皮,活动开僵硬的肩背,洗完澡,精力充沛,收拾出几件干净衣服,拎包迈出东厢房的门。

脚下一顿,肖谔想了想,又跨了回来,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差点儿忘了。放下行李,拉开抽屉取出一沓红钞,还没走到院外,透过未合严的门缝,肖谔已经看见拐角处叠罗汉似的几颗圆溜溜的小脑瓜。

跨过门槛,笑着,扽一下裤子,肖谔弯腰坐在石阶上,迎着光,冲那帮小崽子们扬了扬下巴。

有几个眼熟的,去年来过,其中也夹着几副新面孔,今年送财神的孩子比以往多一些,肖谔心虚的捏捏红包的厚度,松口气,还好,应该够数。

第一个上前的,仍是那个最年长的女孩,肖谔认识,如今五官已然有了美人的雏形,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面对长相英俊的异性,也会不加掩饰的脸红,坦率的表达自己的喜欢:“肖爷,我一直觉得你是我见过最帅的男人,包括我爸。”

“小心你爸听到回去揍你!”后面有调皮的小男孩插话,排成一列的孩子们捧腹大笑。

肖谔抿着嘴,极力克制住险些失控的表情:“你们是不是以为,夸我能拿到更多的钱啊?”

“能吗?”一个脑袋尖儿探出队列。

肖谔点头:“能。”

插话的男孩儿一听,立马改口:“肖爷,你比我爷爷都帅!”

肖谔拼命忍笑,假装严肃道:“男子汉岂能被金钱左右。”

“就是就是,真没出息。”这次是个女声,甜腻腻的嗓音,“肖爷,我用手机偷拍过你,还设成了屏保,我爸妈都看见了!”

肖谔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颌,眯眼看向她:“你爸妈不揍你啊?”

“哪儿能啊。”女孩洋洋得意道,“他们夸我有前途,知道喜欢家里有大房子的男人。”

这下实在没憋住,所有人一齐爆发出一阵狂笑。

“肖爷,我也喜欢你!”

“我也喜欢我也喜欢!”

“哎?你是男孩子!”

“哦,那我改改,嗯……肖爷,我喜欢你的钱!”

真是服了这帮小兔崽子。肖谔边摇头边往红包里卷票子,出手阔绰,每人都有五百块,但是玩闹归玩闹,正儿八经的话必须要讲,每个孩子伸手去接红包时,都规规矩矩将编好的“送财神”的词儿背给肖谔听,满意了,才能收获最想得到的奖励。

一时的喧闹,散的也快,肖谔望着幽静曲折的胡同巷子,盯一处明亮的地方愣了会儿,等阳光把身上照暖,他低头,闭着眼,抬手揉了揉后颈。

孩子们的笑声总是很有力量,让肖谔短暂的找回片刻的安宁,只是这种感觉没能维持太久,他又开始怅然,印刻在脑海里的记忆片段不断闪现,致使他没能很快抬起头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原本浓郁温和的光线。肖谔手里的红包还剩最后一个,他没动,不知是没感觉到有人来了,还是在等对方先开口。

风自身前吹来,带起一股熟悉的味道,肖谔突然睁开眼睛,肩膀微颤的同时,已经在心里否定了无数遍自己的猜想。他不敢有奢望,害怕承受失望,习惯了漫长的等待,不愿让一瞬虚假的欣喜,将好不容易垒砌起来的勇气毁于一旦。

但在听见那抹不论朝夕还是经久,无时无刻日思夜想的声音时,肖谔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承受只有一个人的生活。

“我也喜欢你。”

肖谔颤抖着呼吸扬起脸,还未看清来人面容,整个身子撞进了一个柔软舒服的拥抱里,让他紧绷的理智终于断线,心甘情愿就此臣服。

他们就这样一直相拥在一起。

红包从臂弯下露出一角,肖谔听见对方笑了笑,贴着自己的耳朵温声说:“不过,我可不是来送财神的。”

周遭景色忽然变得鲜亮起来,炙热、明艳、生机盎然,明明是深冬,肖谔却仿佛一刹踏进了暖春。

“我把自己送给你,你要不要啊?”

文祺侧过头,蹭着肖谔的唇角,深情而又迷恋的唤了一声:“小肖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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