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手术灯暗下来的时候,许临清吊到喉咙口的心才逐渐回归原位。

医生说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但具体情况还是要看后续治疗,许临清又问了些相关事宜,才跟着护士去到许伟的病房。

这间单人病房是君云安排的,之前许伟都是住在多人病房,环境嘈杂,实在不适合疗养,君云得知后,迅速帮许伟转了病房,又在三天内安排了手术,效率极快。

许伟还没有醒,刚动过手术的他身上插满仪器,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呼吸很微弱,许临清在床前坐了好一会,回忆起这几日的变化。

那天君云来找过他后,他一整晚都心绪不宁,在工作的时候又恰逢之前有个纠缠他的客人又来找事,许临清一怒之下和人争吵起来,被主管劈头盖脑骂了一顿,险些丢了工作,他知道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与人翻脸太过于冲动,可那客人三番两次骚扰他,那晚竟然把手伸进他衣服里,他才没能忍住。

许临清是个gay,他没有到处跟人出柜的喜好,但也不知道怎么的,在酒吧工作时就被人一眼看穿了性取向,为了卖酒拿抽成,他跟人逢场作戏,偶尔就是被吃点豆腐也都忍了下来,可是要他真的为了钱跟人上床,他做不到。

多重压力下,许临清找出了君云留下的名片,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这才有了今日许伟的手术。

许临清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心口却依旧跟压了块大石头一般,他在病房里待了一会,才起身出去。

对于君云所说的交易,许临清一头雾水,可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当一个人被逼到了悬崖边,哪怕向他伸出援手的是仇人,恐怕也会不假思索地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藤蔓,何况拉他一把的是他所谓的同父异母的姐姐。

许临清是去年学会抽烟的,压力实在太大,又没有多少可解压的办法,尼古丁便成为他为数不多的寄托。

他到医院外头较为空旷的地方,熟练地点了火,略显浓烈的尼古丁从喉咙里过了一遍,又变成浓稠的白雾缓缓从口中吐出来,接着又拨通了君云的电话,日头正烈,晒得他白皙的脸皮有点儿泛红,也焦灼着他七上八下的心。

许伟是在夜里醒来的,男人一醒,就无声地流泪,一个劲说自己拖累了许临清,不得已,许临清只得将自己找到生父的事情告知了许伟。让许伟不要担心医药费。

他握着许伟的手,真诚而郑重地道,“无论什么时候,我心里的父亲只有你一个。”

许伟情绪波动不能太大,许临清又安慰了他一会儿,等待他再次入睡。

等许伟的情况基本稳定下来,许临清再次见到了君云。

她依旧是一副高贵优雅的模样,坐在玛莎拉蒂的后座,连窗户都没有摇下来,等待着许临清过去。

炙热的太阳晒得许临清微微眯着眼,他察觉到自己额头微微出了汗,但君云已经履行他的承诺,他也不能食言,必须跟着君云回君家。

在车上,君云向他简单了介绍了君家的人物关系,除了生父君万外,他还有个侄子叫君鹤,是他去世大哥君言的遗孤。

君这个姓并不常见,许临清在听见君万的名字时更是惊得瞪直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问,“是哪个君万?”

君云用一抹笑容回应他,“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

许临清放在大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握了握,他不大看新闻资讯,但对于君家,对于君万这个响当当的名字还是有几分了解,身价百亿的商业大鳄,放眼望去就那么几个,他从前只在新闻里才能见到的名字,如今却成为了他的父亲,有种很是荒诞,就像做梦一般的感觉,许临清脑袋发昏,难以消化这个信息。

“爸爸有心将你接回君家认祖归宗,你知道的,人一旦老了,总是容易回想当年,你这一趟回去,想必爸爸会很高兴。”

许临清没说话,觉得讽刺。

“家里情况复杂,爸爸这一倒,君家势必有人得出来撑着,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和小鹤,实在是”她没将话说完,倒是引人遐想。

许临清迷迷糊糊的,下意识问,“小鹤是?”

“你我的侄子,君鹤,”提起君鹤,君云唇角的笑容又深了几分,她意味深长的,“若是说家里谁的性子最像爸爸,非小鹤莫属,那个孩子,你见了就知晓。”

君云故意卖了个关子,许临清也没有兴趣再问下去,他心乱如麻,没有心思去细想君家的人物关系,他只是好奇,君云要他一个“外人”回君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说了,是爸爸要找你回去的,你该庆幸,是我先找到你的,而不是小鹤。”

听君云又绕到君鹤身上,许临清不免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侄子起了好奇心,是什么孩子能在君云一而再再而三地挂在嘴边,而且看起来,君云似乎很是忌惮这个侄子。

许临清心中费解,看向窗外,日光从透明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即使车内看着低温度的空调,他还是觉得有些热,这种热意是面对未知的一种惶恐,就像是在玩儿抽积木,不知道何时他就会抽到最后一根支柱。

车子的行迹逐渐偏离热闹的地区,驶入了一片别墅区,这儿许临清没来过,但根据路边得知这儿是香山地段,传说中寸土寸金的土地,住的都是显贵人家,许临清奋斗上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在这儿买上几平方米。

他无端地紧张起来,君云依旧在闭目养神,直到车子驶入梧桐路,才缓缓睁开了眼,语气带点警告,“在爸爸面前,要谨言慎行。”

许临清颔首,心跳特别快,一方面确实是慌张,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所谓的生父依旧带有好奇,这是无法割舍的血缘关系,是他小时候苦苦追寻却得不到答案的谜题,他在想,君万会是怎样一个男人?

车子在百来平方米的独栋别墅前停下了。

许临清放在大腿上紧握的十指也随之松开。

尽管他竭力地想表现出自己的轻松,但依旧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好奇地打量着别墅的每一处装潢,流光吊灯,旋转楼梯,挂在墙上的中世纪风油画,无一处不在彰显着这家主人的贵气高雅,电视里出现的场面忽然具象化地搬到了自己眼前,他很难挪得开眼。

君云将许临清的反应收入眼底,又询问老管家君鹤在哪儿。

接着带许临清上楼,她再一次嘱咐道,“爸爸在房间,小鹤也在,切记,谨言慎行。”

仿佛要去见的不是自己的父亲和侄子,而是敬畏的军官,许临清虽觉得奇怪,但还是应了。

敲响梨花木大门,很快就有人打开了,是君万的私人护理,他朝君云问了声好,然后让开了身子。

临进门前,许临清的紧张被推到最高点,他手心都微微出汗,紧紧抿着唇,让自己看自己镇定一些,但紧绷的神色很是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房间格局很大,进门后先是被一架收藏古玩的红木架挡住了视线,只能透过各色古玩交错的空间瞧见屋内的情景,许临清见到有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穿着一身中山装,看不清面容,他床边坐着个人,背对着他。

等走近了,他才看清君万的脸,约莫六十左右的年纪,即使脸上细纹明显,却不难看出他年轻时是一个很俊朗的男人,他原本的身材应该很高大,但却因为中风收缩了不少,此时背靠在床上,见来了人,一双浑浊却依旧很有魄力的眼睛扫射过来,好像是丛林里老去的秃鹫,仍旧让人打怵。

君云毕恭毕敬地喊了声爸爸。

此刻,背对着许临清的身影也有所动作,他站了起来,穿着宽松的黑色T恤衫和浅色牛仔裤,是很高挑的、但还带有少年人特有的略显纤细骨架的身材,许临清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等他转过身。

他也如许临清所愿转了过来,看清他的长相,许临清怔了两秒——眼前的人实在长得太过于漂亮,虽然用这两个字去形容一个已经成年的男孩儿有些怪异,但那一瞬间,许临清脑袋里蹦出的就是漂亮二字,流畅的脸型、精致的眉眼、高挺的鼻和蔷薇色的唇瓣,尤其是眼下那颗浅棕色的、小小的泪痣,更让他看起来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只是眼里的情绪太过于淡漠,让他看起来仿佛不需要与人交流也能很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平静地掠过一眼许临清,用清亮的嗓音喊了声姑姑。

许临清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就是君云口中的君鹤,他名义上的侄子。

人类对美都会本能的欣赏,他并不觉得对君鹤外貌感到惊艳是不对的事情。

问过招呼,所有人便将目光都落在了许临清身上,许临清一时遭不住,慌张地滚动了下喉结。

君云正想开口,君万却用一种了然的语气,他因为中风,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很是沙哑,“你们,两个都,出去,”他看着许临清,眼神锐利,“你,留下。”

许临清心里被投入一颗小石子,咚的一声,余音直蔓延到脑海里,环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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