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余天下楼的时候几近崩溃,他得扶着墙才不至于跌倒,身后是虚掩的门,路岸压低的哭声丝丝缕缕传进他耳里,压抑至极,直抵达他的胸腔,沈余天痛苦的合上了眼,惊觉泪水汹涌,费力的一步步走下楼去。

他仿佛被抽光了力气,空洞洞的往前走,面对投射来的目光也全然无畏了,他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空气浑浊得他无法呼吸,肺腑里都是尘埃,他竭尽全力都无法让氧气抵达。

这时,前头跑来一个身影,沈余茴哭着拉住沈余天的手,正是上课时间,安静的走廊,她的哭声尤其刺耳,“哥,妈她过来了,正在找你……”

沈余天浑身一震,原本就煞白的脸更是毫无生气,他呆呆的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任凭沈余茴拉着他走,每跑一步,他都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那种要冲破胸腔的恐惧使得他耳鸣眼花,世界在瞬间变得天旋地转,他回想起当年的状况,四肢如同浸入寒冰之中,父母看见他的照片会是什么想法,害怕还是嫌弃,又要再一次将他丢下了吗?

沈余天所有强撑出来的镇定和坚强土崩瓦解,他不敢前进,畏惧看见母亲失望透顶的眼神,可是他的身体却不听他的使唤,带他到了声源。

他听见主任强势的语气,“曾女士,这也是我无法决定的事情,您儿子的事情,实在是伤风败俗,我们也没办法,要不就休学,要不您看着办个转学手续吧。”

曾丽熟悉的声音响起,激动难当,“这件事我儿子才是受害者,你们校方应该去惩罚泄露照片的人,凭什么处罚我儿子?”

沈余天以为自己听错了,浑身颤抖的站在原地。

“已经有几个家长和我们反应了,您儿子的事情对学校影响很大,学校那么多学生,校方不能只为他一个人着想,其他家长也担心孩子身边有这样的人待着,您作为家长应该体谅。”

曾丽质问道,“这样的人,什么叫做这样的人?”她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哭腔,“他只是和别人有一点不同,难不成你们要因为这一点不同就否认他……”

“我儿子,人品优秀,成绩优异,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你们知道些什么……”曾丽哭了出来,说不下去了。

仿佛又一瞬间回到当年,谁都在哭,只有沈余天强忍着,可是他分明听出了曾丽语气里的自责和痛苦,但和以前不同的是,曾丽这一次,没有抛弃他。

沈余天因这样的认知而在莫大的痛苦中感到欣慰,他再也不是一个人再战斗,在意识做出反应之前,身体已经出现在了曾丽的面前,曾丽见到她,哭声乍停,又捂住嘴啜泣着。

女人哭得是那样伤心欲绝,沈余天拼命的扯出一抹笑容来,慢慢的伸出自己的手摸了摸曾丽的肩膀,哽咽得快说不出话来,“妈,我们走吧。”

他和解了,和自己,也和家人,多年来隐瞒在心中的怨念在渐渐消散,他感激曾丽这一次没有松开他的手。

曾丽用力的吸一口气,伤心欲绝的颔首,又回头看着教务处的主任,一字一顿道,“枉为人师。”

主任的脸色尴尬至极,不敢去看沈余天,沈余天不再理会,带着母亲和妹妹离开了这里。

育才中学有他曾经的辉煌,沈余天三个字是低年级的榜样,是同龄人学习的目标,可是从今往后,他想,不会再有人记得他的好,只会记得曾经有个叫沈余天的学生,穿着女装的照片被人贴在了网上。

会有很多流言蜚语,会有很多关于他的传闻,但是他都不怕了,没什么比绝望更让人恐惧,他已经经历过两次,再也不能打倒他。

沈家安静得诡异,曾丽从回来以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没过多久,沈伟武也匆匆赶来,这是至过年那次全家人再一次聚在一起,沈余天却再也没有了愉悦的心情。

他无言以对父母,巨大的压力使得他的背的佝偻下来,沈余茴一直坐在他身边,像只护着鸡崽的母鸡,警惕的看着父母。

沈伟武局促极了,他这些年只在物质上满足两个孩子,得知沈余天的消息马不停蹄的往家里赶。

当年的事情如同一个裂了的口袋,所有的痛苦和无奈又跑了出来,也勾起了沈伟武和曾丽堆积多年的愧疚。

许久,沈伟武才开口,音色听起来十分沧桑,但他终于把欠沈余天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小天,这些年,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沈余天闻言,挤压的委屈和愤懑从心里里滋生出来,他痛苦的捂住脸,任凭泪水流淌。

回忆如潮将他淹没,让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

曾丽也哭得稀里哗啦,她冲到沈余天面前,半蹲下来,凄声道,“小天,当年是我不对,我不该在你最需要爸爸妈妈的时候抛弃你,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可是这一次,让爸爸妈妈保护你,好不好?”

沈余天抬起布满泪水的脸,曾丽的神情在他眼里一片模糊,这些年来心口缺失的口子正在一点点愈合,他其实都知道的,他怨父母抛下他,无论如何安慰自己,都无法忘记父母的眼神。

时隔多年,他没想到会再遭受这样的打击,可是他更没想到,当年放弃他的父母这一次会选择理解他。

他哭得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曾丽摇着头,“妈妈知道你和别人有点不同,以前是妈妈不懂,但现在妈妈愿意去弥补,只要你快乐的长大……”

沈余天埋进了母亲的怀抱里,情绪将他拉扯成两半,他很想质问父母,为什么这些话不再他最难挨的时候告诉他,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开导他,等到他终于深陷泥潭时,这些话对他而言已经是于事无补了。

如果你们当年能抓住我的手,是不是我就不必遭受今日,可是沈余天问不出来,他能清楚的感受到父母的愧疚和自责,心里存的对父母的眷恋让他舍不得离开失而复得的怀抱。

沈伟武一个大汉也偷偷抹泪,半晌才说,“转学吧,我会安排好的。”

沈余天自始至终没有讲一句话,他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好,他说不出原谅,也不忍心推开父母,他疲惫不堪,仿佛一个在水里扑腾了三天三夜的落水人,混身都没有了力气。

如果一切都能重来……没有如果。

夜色渐浓,沈余天却无法入眠。

他一遍遍回忆着和路岸的点滴,路岸如同空气一般无孔不入,他只要呼吸就无法避免路岸进入他的生活。

路岸对于他而言,是阳光一般的存在,莽撞的在他封闭的世界里闯出一道口子,让他得以汲取温暖,是路岸告诉他,他的不同没什么大不了,也是路岸帮助他认同了自己,让他坦然接受了自己。

尽管路岸做了错事,尽管他今天把话说得那样决绝,可是在夜深人静时,他便能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沈余天,你还是喜欢着路岸,你喜欢得不得了。

他被这样的声音折磨得无法入眠,却难以阻止这样的想法,他睁开眼想的是路岸的笑容,闭上眼仿佛听见路岸的哭声,他甚至还能感受到路岸拉住他手掌时的力度,紧得似乎两人就要一辈子这样纠缠下去。

可是一辈子这么长,他们的人生轨迹又这么短,谁能够保证能走到最后呢,沈余天颓然的闭上眼——他是真的以为,他们能走到最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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