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出租车飞速驶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车窗外的天色渐渐变得漆黑,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来, 组成一片耀眼的霓虹。

齐真一直侧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颜以云时常看看她, 想问些什么, 但车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她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望月湖距离老城区有些远,出租车开过过江大桥后, 大约二十分钟才到目的地。

齐真下了车, 站在熟悉的街道上,感觉有种前世今生的荒谬感。

四十分钟的距离,并非远到来一趟就是大动干戈的地步, 但她下意识的回避这块地方,搬走后竟然再也没有回来过。

颜以云下车后就挽上了她的胳膊,难掩脸上的兴奋之情, 熟练的带着她拐进一条小巷子,笑道:“有点绕,不过很快就到了。”

齐真掩饰着自己起伏的心跳,道:“嗯。”

这一块儿她怎么会不熟呢?她比颜以云更熟悉。这里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棵树木,齐真都曾经用脚步丈量过, 她小时候虽然不太喜欢跟小伙伴玩, 但她探索世界的兴趣并不比别的小孩少, 在爷爷奶奶午睡的时候,她常常偷溜出家门,在这附近的小巷子里四处乱窜,拿着零花钱买橘子汽水喝,好像是一场大型探险游戏。

颜以云早早的出国,她的记忆来自放假的时候回家,李阿姨会特意带她到附近的小巷子里买零食吃,一边吃一边念叨她,这些东西不健康,但小孩子总要吃点零食,不然嘴馋得睡不着。

颜家在这边住了挺长一段时间,直至望月湖的别墅区建好,才举家搬迁过去,不过,这一切倒是和颜以云没有什么关系,她上小学起就被送到国外的亲戚家住了。

她在吃食上记忆力尤其好,带着齐真七拐八弯,很快她们眼前就出现了一条小巷。

似乎是附近小学的必经之路,这条小巷灯光通明,人声鼎沸,早已经转型成功,成了附近居民的夜宵聚集地了。

颜以云往前边一指,说:“就是那儿,炒粉!”

齐真抬头望过去,前面密密麻麻都是霓虹招牌,个个都闪着耀眼的红色,上头写着“炒粉炒面”的牌子,不下十个。

这怎么知道是哪个呀?她心里还在嘀咕,颜以云已经带着她走过去了。

颜以云目不斜视,直接走到其中一家店,对老板娘说:“阿姨,两份炒粉,多加码。”

“好咧!”老板娘爽快的应了一声,从旁边的案板上拿起装了炒粉的碗,一齐倒进铁锅里,一只大铁勺炒得滚滚生烟,很快就有香味从铁锅里冒出来,她再拿起佐料碗,往锅里洒入肉沫和小辣椒,再加上一把包菜丝和胡萝卜,和米粉一起在锅里爆炒,片刻后出锅,已经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炒粉了。

颜以云和齐真找了张桌子坐下,店面很狭小,只有两三张桌子,好在十分干净,不显得油腻,墙上贴着炒粉炒面的宣传画,看着还算舒心。

不断有人过来,买了炒粉打包带走,看来在店里吃的人属于少数。

颜以云兴致勃勃的掰开一次性筷子,对齐真笑道:“尝尝!这家我吃了好多年了,真的很好吃。”

齐真尝了一口炒粉,米粉软糯,包裹了酱汁,有一股恰到好处的咸香味道,咬起来几乎感受不到分量,只觉得牙齿轻轻一碰,粉就顺着食道滑进了胃里,这一碗炒粉里,粉是软的,包菜是脆的,胡萝卜是甜的,肉沫是咸的,虽然简简单单,但味道确实令人着迷。

她抛开纷乱的思绪,笑道:“好吃。”

颜以云一副小尾巴翘起来了的样子,笑眼弯弯的说:“好吃吧!”

“嗯,”齐真点点头,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怎么发现的?”

她小时候虽然满街乱跑,但并没有来过这条小巷,可能是那时候她年纪尚小,即使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很远,实际上也只在门口那几条街打转吧。

颜以云眨眨眼睛,说:“有一年我回国,说想吃炒粉,李阿姨说给我做,我不肯,我那时候就是想吃外面的东西,家里的虽然好吃,但就是没有外面那股垃圾食品的味道,李阿姨没办法,把这条街上的炒粉都吃了一遍,最后挑出这家最好吃的,带我来吃了。”

齐真听得叹为观止,就因为颜以云想吃炒粉,李阿姨居然把一整条街的炒粉都吃了一遍……

这也太宠孩子了。

齐真惊叹道:“李阿姨太宠你了吧。”

她有点羡慕,但又很庆幸。颜以云被这么多爱包围着长大,自然不会觉得爱稀少又昂贵,才会如同小太阳一样,将无穷无尽的阳光送给她。

齐真更庆幸的是,颜以云没有吃过那些苦头,不会觉得世界是荒漠,不会总感觉自己被孤独包围。

她以前没有吃过这些苦,那齐真以后更不会让她吃这些苦。

颜以云大口大口的吃着炒粉,点了点头,非常赞同的说:“是啊,李阿姨在我们家工作很多年了,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把我当亲女儿的。”

齐真听她说着话,感觉心情在一点点变好,颜以云总是有这种令人开心的能力。

她给颜以云开了一罐可乐,问:“喝吗?”

颜以云伸手接过去,道:“当然喝了!”

颜以云一口可乐一口炒粉,吃得好不快活。

她的世界里确实没有什么烦恼,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挫折,不仅父母疼爱,还有一个李阿姨事事关心,出国后先是住在亲戚家中,后来又找到了靠谱的寄宿家庭,大学时本应该接受宿舍生活的毒打,但她和易静雨一起搬了出去,唯一的困难就是两个人都不会做饭了。

学业和工作对她造不成困扰,从来都是全部有喜怒,交朋友也算是如鱼得水,说颜以云是被生活眷顾的人,也毫无问题。

齐真每次看着她吃饭,都觉得她就像是动画片的里的人物,一边吃东西,一边头上就在不断的冒出红心,心情条在不断的上涨。

怎么会有这么单纯的人呢?

在齐真看来,颜以云单纯得就像是一汪清澈的湖水,让每一个靠近她的人都觉得心旷神怡。

当然,这话要是被于小桃知道了,那她肯定第一个跳起来反驳,什么天真单纯!老板平时开会说话九曲十八弯,没少坑那些老狐狸,明明就是冰山大魔王!

齐真知道其他人眼中的颜以云和她眼中的颜以云不太一样,但她实在没办法把眼前的颜以云和公司传言里的颜以云联系起来。

在齐真的眼中,颜以云小时候是个小哭包,长大了是个傲娇鬼,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冰山大魔王。

颜以云喝了一大口可乐,放下可乐罐子,问道:“你之前没来过这家吗?”

“没有,”齐真摇了摇头,“我很久没来这边了。”

颜以云好奇的问:“为什么呀?你之前不是住在这边?”

齐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和颜以云说过她以前住在哪里。

颜以云看见她的眼神,立刻反应过来,解释道:“不是的,那时候幼儿园的人不是基本都住在这边吗?”

这么说倒也没有错。当初大院幼儿园就是为了方便职工才建的,基本上孩子们都住在这块。

齐真对她抱歉的笑笑:“我没有说不是呀。”

颜以云嘟囔道:“我还以为你觉得我查你老底呢。”

“哪有,”齐真摇摇头,“我哪有老底让你查?”

颜以云轻轻哼了一声,算作默认。

接着,她又跃跃欲试的问:“来都来了,等会要不要去那边看看?”

她说的自然是幼儿园了。

齐真静静的说:“那边都拆迁了。”

“嗯……”颜以云沉思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是啊,现在好像是公园?”

齐真说:“是的,你想去的话我带你过去。”

颜以云道:“去吧去吧,我好久没去了。”

齐真点点头,她还记得路,出了这条小巷,再走不了多远就是了。

现在那块儿地方,已经变成了街心公园,原本放着幼儿园滑梯的地方,现在是供附近居民使用的健身器材,旁边的树木郁郁葱葱,门口有一座造型奇特的雕塑。

旁边是四通八达的大马路,错落有致的高楼林立在附近,这边已经成了CBD办公和住宅一体的街区。

颜以云站在雕塑那儿,四处打量,想找到一点记忆里的影子,看来看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失望的摇了摇头。

她走回齐真旁边,声音里颇有几分不甘心:“全变了。”

齐真坐在长椅上,看着后面的高楼,跟着感叹了一句:“是啊,全变了。”

别说颜以云看不出来了,她也很难从这个街心公园里看出往日的痕迹。

除了那些小巷子,她的童年在这座城市存在过的印记已经全数被抹去,只剩下了脑中模模糊糊的画面。

颜以云感觉齐真好像很失落。

齐真很少流露出她的情绪,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的感觉,强烈的失落从她的身上无穷无尽的涌出来,像是漏水的木桶,不管怎么努力的想将它堵上,都是徒劳。

颜以云在她的身边坐下,和她一起看着那栋楼。

那是一栋平平无奇的高楼,有着所有城市里的高楼应该有的样子,钢筋水泥的结构,连成片的玻璃窗后面透出昏黄的灯光,楼顶仿佛连接着天幕,四角闪烁着红色警示灯,在夜幕里分外显眼。

颜以云隐隐有一种感觉,坐在这里的、看着那栋楼的齐真,和平时的齐真不太一样。

她好像变得脆弱了,覆盖在齐真身上的保护色褪得七七八八,露出里柔软的心脏。

颜以云靠得离她近了一点,轻声问:“以前是你家?”

齐真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来得及把眼中的哀伤隐藏起来,声音低沉的回答她:“嗯。”

对她而言,那是真正的家。有温度的、有人关爱她的、有热腾腾的饭菜的家。

颜以云还想说些什么,但她一时找不到语言。

她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感受过这种事物,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感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齐真,不知道如果自己贸然开口,会不会让齐真更难过。

这一刻她感受到自己和齐真的不同。

她的幸福对比着这种悲伤,好像是一种不幸。

颜以云不安的动了动手指,摸到了齐真的尾指。

凉的。齐真的小拇指冰冰凉凉,好像没有温度。

她试着去握住齐真的手指,将齐真的手指包进自己的掌心,想用自己的温度让齐真暖起来。

齐真从那栋楼里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颜以云心里一惊,是不是不该握住她的手?她差一点就松开了,但她忽然感觉齐真的手指在她的掌心蜷缩了起来,好像是想要更多一点热度。

颜以云的心定了下来,她轻声问:“冷吗?”

她看见不远处有个奶茶店,她可以和齐真去喝一杯热可可。

齐真摇摇头,答非所问:“我以前……和爷爷奶奶住在这边。”

颜以云安静下来,她感觉齐真想说些什么,虽然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但可以倾听她想说什么,这样应该也会让她好受一点吧。

她猜得没有错,齐真不需要她的安慰,她只需要她陪在她身边。

齐真缓慢的说:“那时候住在大院里,早上去幼儿园上学,爷爷奶奶会一起送我去,会给我带一个橘子,我喜欢吃橘子,不喜欢吃苹果,但是后来我和父母住的时候,他们一直让我吃苹果,不吃的话就会骂我不知好歹。”

“幼儿园里有很多小朋友,那时候觉得他们挺讨厌的,总是浑身脏兮兮的,追来打去,到处欺负人,其实你不是他们第一个欺负的人,他们每天都欺负别人,只是那天你刚好过来。”

“我们平时会剪纸,折千纸鹤,还会一起吃点心,现在想想他们也不是那么讨人厌,欺负人的时候一般就是嘴上说说,是不敢真做什么的,他们个个都嘴馋,但是连点心都不敢抢。”

“我那时候也挺淘气的,经常趁我爷爷奶奶午睡的时候出去乱逛,好几次他们醒了没看到我,街坊邻居到处找我。”

颜以云静静的听着她说,齐真从来没跟她说过以前的事情,她有几次提起自己在国外的经历,想和齐真一起聊聊上学时候的事,但齐真都转开了话题。

齐真的手指从蜷缩在她的手心里,变成了伸展开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慢,好像在说着其他人事一样。

“那时候,我很少见到我父母,他们好像在外地做生意,一年到头都不会回来,回来也不会跟我说什么,呆上两天就出去了,我一直感觉我和他们不太熟。”

“但是小时候是真的开心啊,橘子汽水只要一毛钱,我每天都可以喝着橘子汽水回家,爷爷奶奶会夸我乖,夸我聪明,每天都是热腾腾的饭菜。”

“我奶奶做菜很好吃,她会做红烧肉,最外面的皮像是果冻一样,很软很软,浸满了肉汤,我最喜欢吃这个了,拌在饭里面,有点甜有点咸,一口气能吃一大碗。”

“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每天都无忧无虑。”

齐真坐在长椅上,看着渺茫的夜空,那些闪耀的星星好像是故人的眼睛,在注视着她,对她微笑。

她看着那栋高楼,心里无数次的想过,为什么要拆掉呢?如果不拆掉这一切,那她的世界是不是也会维持原状,美好得像一块水晶石?

颜以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想知道后来,但又不敢问。

她不谙世事,但是并不傻。

颜家发迹已经有一些年头了,她多少算个富二代,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孩子,要么是继承家里的产业,兢兢业业的在公司里工作,继续父辈的辉煌,要么就是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搞一般人看不懂的人文艺术。

齐真在干什么?在她家的公司里做设计师。

这不合理。

她有时候穿着朴素,有时候穿的是大牌过季款,看得出曾经家境优渥,但现在并不好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齐真看着她的眼睛,没有打算隐瞒什么,既然都已经坐在这里了,再想着面子之类的事情也没有意义。

她曾经很害怕在颜以云面前丢脸,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窘境,但是,当她看着这栋高楼,看着她破碎的美梦时,她的心中只有强烈的情愫,让她想要依靠身边这个人。

齐真依旧看着夜空,说:“后来,我爷爷退休了,没过多久,这边的房子拆迁了,我们全家搬到了那边,因为父母做生意不在家,照看我的还是爷爷奶奶,但他们年纪大了,没法总是看着我,所以我父母把我送到了寄宿学校。”

“学校挺好的,管理严格了点,有点不适应。”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年纪比较小,很多事情不懂,所以被人欺负了一段时间。”

颜以云的心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握着齐真的手紧了紧,怕让齐真觉得不舒服,又松开了,变回原来的力度。

她很难想象齐真当时的心情,她被人欺负的时候只知道哭闹,但那时候有齐真站出来保护她,而且,幼儿园的小屁孩能倒腾出什么花样?

但是,齐真上了中学,从保护者变成被欺负的人……

齐真怎么受得了?

她想知道齐真有没有反抗,有没有让欺负她的人好看,但是,齐真的下一句话打破了她的想象。

“就是那段时间,我父母做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了,每天都在家里吵架,互相推卸责任,吵不过的那个就会骂我,我觉得很烦,后来考上大学去了A市,才感觉好了一点。”

颜以云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放松了。

她不想放松,也不敢放松。

齐真说得轻描淡写,但她能感觉到一种细细碎碎的痛苦,零零散散的布满了这个角落,明明是没有什么实质的东西,却让人觉得无法呼吸。

她从小在宠爱中长大,光是想想在学校被欺负,在家里被毫无理由责骂的日子,就会觉得毛骨悚然。

这样的日子,齐真到底过了多久……

齐真感受到她握住了自己的手,对她笑了笑,那是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容,却让颜以云觉得更难过了。

她听见齐真继续说着自己的经历:

“我工作后没多久,爷爷奶奶身体不好,相继去世了,我很难过,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家里经济状况出了很大的问题,他们吵得更厉害了,动不动就在家里摔摔打打……我觉得爷爷奶奶在这种环境里生活,应该不怎么开心吧。”

“我很后悔没把他们接到自己身边,但是那时候我刚毕业,一头热血的在和朋友做工作室,手上没有什么钱,其实根本就没有能力养爷爷奶奶……我很后悔,也很痛恨自己。”

“后来,我家就破产了,我父亲气急攻心,开车的时候打电话,出了车祸。”

“我就回B市了。”

她耸了耸肩膀,表示这就是为什么她会为了钱出现在星韵娱乐的原因。

颜以云将自己的眼泪忍回去,这个时候她哭了像什么话呢?不能让齐真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她握着齐真的手,轻轻摇了摇,小声问她:“你想不想哭?”

颜以云将纸巾递给齐真,齐真摇了摇头,说:“不想哭了,现在不都变好了吗?”

颜以云沉默的将纸巾收回去,齐真说不想哭了,大概是以前都哭够了,眼泪已经流干了,自然就不想哭了。

她觉得心里难受,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更近的靠近齐真,握着她的手,在冬夜里给她一点暖意。

以前没有人在意的时候,齐真觉得自己已经把这一切淡忘了。

她可以用平静的语气,好像说别人的事一样说这些事,心脏像是被麻痹了一样,一点感觉都没有,干涩的眼眶会有点难受,但确实不会有一滴眼泪。

在日复一日的绝望里,她早就已经将眼泪用光了。

可是,当颜以云握住她的指尖,拼命的想用自己的温度让她暖和起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点鼻酸。

齐真低下头,努力的掩饰住声音的一点哽咽,低声说:“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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