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所以你就让他出去了?”

江潮靠坐在边桥房间的飘窗上, 一条腿曲起来踩着边沿,小臂架在膝盖上,轻轻一抬眉毛。

边桥跟他的姿势差不多, 歪斜着躺在电脑椅里,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杵着脑袋,另一只手点着鼠标, 在电脑上懒洋洋的划拉。

“嗯。”他没起没伏地应一声。

“然后他今天就回老家了?”江潮的表情有些奇妙,“已经走了?”

“嗯。”边桥又是一声。

“操。”江潮想想那个画面,有点儿太震惊了,没忍住笑着骂了出来,“你俩什么情况?”

边桥终于扭脸看向他,没什么表情,眼里的烦躁与挫败却掩都掩不住。

“你问谁。”他望着江潮说, “知道什么情况我还用喊你吗?”

“我也没想到苟小河这么有刚儿。”江潮抬头搓搓眉心, 还是想笑, 一边笑一边也疑惑,“不应该啊?”

他说的都是废话。

但凡认识边桥和苟小河的人, 都以为苟小河被边桥吃得死死的, 不管边桥脾气多差, 在苟小河眼里就是好。

没有道理的好。

好到甚至不用提拒绝, 光是为了躲边桥直接跑回老家这事儿, 都不会有任何人相信, 是苟小河能做出来的事儿。

偏偏他就做了。

“他不是天天都离不开你吗?”连江潮都分析不出苟小河的脑回路,还是得问边桥,“你到底对人干什么了, 给吓成这样?”

边桥听他提起这茬, 睫毛垂了垂, 托着下巴又把脸转回去。

“是我有点儿过了。”把人欺负到尿裤子,他自己也知道说不出口。

“你肯定过了。”江潮说。

“那天我就跟你说,他还是个直男的脑回路,你别吓着他。”他换条腿撑着,悠悠地叹口气,“不过我也没想到能吓成这样。”

“没用。”边桥很烦躁,滚了两下鼠标,皱着眉毛把鼠标推出去。

“什么都没用。来软的不开窍,来硬的害怕。”他回想每次对苟小河明里暗里的表达,想起他那些反应,那副永远不开窍的模样,整个人只觉得溃败。

“……脑子跟下水道一样。”他仰头枕在椅背上,疲累地闭上眼。

江潮看他一会儿,饶有兴趣地坐直身子:“再跟我说说。”

“说什么。”边桥问。

“说说你俩。”江潮说,“从小到大的,什么都行。”

苟小河从大巴车上下来,一躬身打了个喷嚏。

他搓搓鼻子往汽车站四周看,自从被小姨接走,这还是他头一次自己一个人回来,晕着车半睡半醒一上午,脑子还有点儿昏昏沉沉,冷不丁落了地,都感觉摸不着道。

早上六点发车,这会儿到地方正好十一点,正好快到饭点,太阳光直晃晃地从头顶往下晒。

从汽车站到村里还得转车,之前胡圆说要来接他,苟小河也懒得走,在汽车站门口找了块阴凉地蹲着,掏出手机发消息。

他拍了张汽车站的照片,在微信上戳了戳胡圆:我到了

胡圆过了会儿才回复:操,今天怎么这么快

胡圆:我刚拉屎去了,这就出门

胡圆:你别瞎跑啊!就在那等我就成

苟小河:[擦汗.jpg][擦汗.jpg]

没两分钟,胡圆又发条语音过来,听背景音已经在路上了:“你找个店坐着等我啊,喝点东西。”

苟小河晕车劲还没缓过来,不想说话,继续打字:我不饿

“靠,这对话听着真耳熟,非常的似曾相识,不过咱俩角色调换了。”胡圆笑着说。

苟小河也觉得相识。

从他蹲的位置往前看,过一条马路就是上回他和边桥去住的宾馆。

苟小河觉得他天天被边桥影响着,眼光都变叼了,上次看这宾馆还没这么破,这会儿一个人再看,确实怎么看都像个黑店。

包括街上那些小饭店和小吃门脸,边桥当时走进去都恨不得皱眉头。

现在他看着也不想进去,毫无胃口。

我变得爱慕虚荣了。

他在心里很有负罪感的谴责自己。

太阳越升越高,他蹲着的阴凉地也越来越窄,只贴墙留下窄窄的一条缝。

苟小河没动地方,就这么顶着太阳继续蹲着,跟胡圆聊天。

每次点进微信,边桥的名字都置顶在所有聊天框的最上方,他下意识戳进去好几次,习惯性地想给边桥发些废话,忍了忍再退出来。

昨天他跟边桥说自己要回老家,边桥盯着他看了半天,说了个“滚”。

苟小河滚了,一大早准备出发时,他在边桥房间门口转了两圈,估摸着边桥还在睡,还是没进去。

不知道边桥这会儿在干嘛。

苟小河又戳着他的头像点了几下,划拉着他俩的聊天记录打发时间,看见好玩的地方忍不住想乐。

胡圆一过来,远远就看见他蹲在大太阳地里,跟个傻子似的。

“苟小河!”他喊一声,从马路中间翻护栏过来,“懒死你算了,倒是跟着太阳挪挪地儿啊。”

“你怎么还戴个墨镜。”苟小河抬眼看他,“还抹了摩丝。”

“这他妈叫啫喱水,”胡圆臭美地把墨镜推上去,“帅吗?”

“有点傻。”苟小河笑得不行。

“你滚吧。”胡圆朝汽车站里踢他,“反正全世界你就看边桥最帅。”

他俩没直接回村里,先去胡圆说的新商场里逛了逛。

说是要请苟小河吃好吃的,点的餐刚端来,胡圆就一个劲儿催他快吃快吃,说想去买衣服,让苟小河帮他做参考。

苟小河的衣服基本都是小姨买的,买什么他穿什么,自己没什么特定的喜好。

边桥的衣服都是自己买,他审美没得说,苟小河帮胡圆挑衣服,下意识就比照着边桥来选,一会儿觉得胡圆挑的T恤土,一会儿又嫌他看上的裤子太非主流。

“这样能好看?”换上苟小河给他选的搭配从试衣间出来,胡圆对着镜子别别扭扭的拽来拽去,“是不是有点太骚了?”

“骚?”苟小河眼睛一瞪。

“不是那个骚……”胡圆跟他解释不明白。

趁店员不注意,他非得把墨镜扒拉到脸上,对着镜子飞速自拍一张,然后一脸勉强地去结账:“哎算了就这身吧,跟你买衣服真累人。”

“好看的。”苟小河还跟在身后认真鼓励,“边桥有一条跟这个差不多的裤子,好看。”

胡圆懒得理他,只当没听见后面那句。

又去买了双鞋,他走路都恨不得高抬腿,又请苟小河喝了杯奶茶,等没那么热了,俩人才去找车回村里。

“你跟边桥生气了?”胡圆突然问。

“嗯?”苟小河正要往靠窗的位子里坐,扭头看胡圆,“没啊。”

“没有?”胡圆仰着脸,把空调出风口往头上扒拉,斜着眼仁瞥他,“每次你回来,手机都恨不得绑手腕上,边桥长边桥短的,今天怎么一句不提?”

“你还自己回来,还要住两天,还不急着走。”他一一细数苟小河反常的地方。

苟小河不是想瞒胡圆,他是真不知道怎么说。

既然胡圆主动问了,他想想,正在斟酌该如何开口,胡圆突然拽拽他领子,往他脖子肩膀上看一眼。

“你干嘛?”苟小河警惕地看他。

“这回怎么没印儿,你俩终于分手了?”胡圆说“分手”两个字跟嘴里含了块姜一样,裹着舌头生怕被别人听见。

苟小河的脸“噌”一下就红了。

“啥啊!”他差点儿没压住嗓子,看看前后,伸腿在座椅底下踢胡圆,“你在说什么东西?”

“还装?还跟我装?”胡圆一副很懂的样子,“上此去你那我就猜出来了,没稀得说你。还蚊子包……什么蚊子能吸个形状出来?”

“问你是不是让边桥给欺负了,你又说没有,看你那德性还挺乐意。”

“没看出来啊苟小河,你玩得还挺花。我说先前怎么没事儿老问我点乱七八糟的事儿呢,又要片儿又说什么亲嘴,还说自己是不是要变同性恋。”

“我要不戳穿,你小子还挺能装啊?”

胡圆埋头抵着前座的椅背,冲苟小河小声嘟囔,说得头头是道。

苟小河听得一愣一愣的,又害臊又感觉很奇怪,老有种胡圆公式都写对了,结果数儿全代错的感觉。

“不是。”他也往前用头顶抵着前座,用同样的造型冲胡圆嘟囔回去,“真的没有!”

“你看我信吗?”胡圆又把墨镜架上了。

苟小河叹口气,索性跟他摊牌:“其实就是边桥最近老那样,还越来越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跑回来的。”

“实在不行,你还是冷着他吧。”

江潮从卫生间出来,冲边桥弹了弹手上的水。

边桥正坐在地毯上给狗小盒梳毛,皱着眉躲一下,抬眼看他。

“我也觉得苟小河肯定喜欢你,可他就是转不来这个个儿。”江潮也蹲下来搓搓狗。

“先前我总觉得是你太能憋,一竿子捅破早就万事大吉了。现在看,你越说开越逼他,他越躲。还不如跟之前一样晾着,他自己就憋不住黏回来了。”

“我要的不是他黏我。”边桥自己也知道,但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喜欢这个人就喜欢他的全部,也只要对方全部的、完整的感情。

不是习惯,也不是依赖。

像他爸、他妈、苟小河小姨那样所谓的感情与结合,他看不上。

狗小盒像是能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从嗓子里呜呜一声,抬头想往边桥脸上舔。

边桥弹它鼻头,揉揉狗脑袋让它趴回地上。

“我明白你意思。”江潮看着他逗狗,有点无奈,“可现在有什么办法。早跟你说了,不要靠近直男,会变得不……”

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完,沉思了两秒,轻轻搓一下响指。

“我好像也明白苟小河的心思了。”

边桥一半天听他这句听好几遍,说得净是屁话,现在头都懒得抬。

“苟小河是喜欢你,但他的喜欢是天性,不是对你这个人的喜欢。”江潮说。

边桥梳毛的梳子停了一下,转脸打量着江潮:“疯了?”

“打个比方。”江潮说着疯话,却很认真,坐下来冲着狗小盒拍拍地板。

“这是你的狗,你带它回家,给它吃最好的喝最好的,从小照顾到大,看别人家的狗都没它顺眼,想搂就搂想抱就抱,因为它是你的狗。”

“你爱狗,狗当然也爱你,它黏你,蹭你,冲你撒欢,舔你两下你都高兴。”

“但如果有一天,”江潮顿了顿,“它发情了想上你,你害不害怕?”

这比方并不怎么恰当,说到最后一句时,江潮其实有点想笑,但他和边桥谁都没能笑出来。

边桥给狗梳毛的动作原本流畅熟练,随着江潮的每一句话,一点点放慢速度。

最后他完全停了下来,目光不知道在看哪儿,神情有些怔怔的,一种混合着麻木的心灰意冷,像秋冬时节爬上窗户的霜,一层层从他眼底渗透上来。

江潮看着眼前的边桥,想起苟小河为了给边桥过生日,偷偷喊他去逛商场,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话中的场景突然全都有了画面感。

——被扔到乡下,与整个农村格格不入,孤独又带刺的幼小边桥;与天性善良,所以想尽办法对边桥好的苟小河。

“他不是不喜欢你,也不是不懂,他可能就是接受不了。”江潮有点儿怅然,“他的喜欢跟你的不是一个方向,所以吓着了。”

狗小盒趴着等了半天,等不来边桥的手,不满地拱起来甩了甩毛。

“你俩也真有意思。”

帮着捋了两下狗小盒的脖子,江潮想想,还是笑了。

“到底谁是谁的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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