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他们的公司经历了几次低谷,最终还是成功发展起来,用徐绍寻的话说,就是“不需要担心做着做着就做没了”。

很长一段时间,林余和徐绍寻同进同出,为同一个目标奋斗,回同一个家。久而久之林余几乎要把这当作理所当然。

他几乎要以为,“朋友”这个身份就是他想要的全部,而那些越界的思慕不过是无关痛痒的插曲。

直到徐绍寻接到那个电话。

那时林余和徐绍寻正在吃饭——其他事他们但凡一起,往往是徐绍寻拉着林余,只有吃饭例外。因为徐绍寻太过投入,总是耽误饭点,林余不叫不行。

徐绍寻接电话没避着林余,林余听到徐绍寻先是说了些“过得很好”、“没生病”、“不是很忙”之类的话,然后“嗯”了几声,突然语气一转,震惊地说“太早了吧?!”。

“不至于,我不至于……”徐绍寻少见地语无伦次,不知对面说了什么,他又“嗯”“嗯”地应,转头恬不知耻地翻供了,“最近不行,可忙了,天天加班。”

电话那头铁定是说他了。“真的忙,”徐绍寻笑,“这不是现在才觉得有必要让您了解下嘛。”

很难说林余是什么时候意识到通话内容的。就像海水漫过胸膛、挤压胸腔,心脏在刹那紧缩。

林余抓着筷子停在那里,几乎有点怕听到后面的对话。

但幸运的是——大概对他算幸运吧——徐绍寻又跟电话那头说了几句,始终打着哈哈,没应下来。

林余悬着的筷子才轻轻落到饭盒上。

徐绍寻一放下手机就跟林余说:“我妈居然让我去相亲!”

林余心乱如麻,却只敢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捡徐绍寻说过的话说:“太早了吧。”

“就是啊。她说我那么多年都没谈过,她放心不下。我刚要说这不是没机会吗,她就让我去见见她朋友的侄女——这关系也忒远。”徐绍寻心有余悸,“后面来来去去的还是着急,我都不敢多说。哎,你说,有必要这么担心么,等时候到了,总有人会喜欢我的吧?”

林余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会将他暴露。

徐绍寻本来以为林余会顺着他的话说,没想到林余不明原因地静默了。

“干嘛呀。”徐绍寻轻松地笑,“快说‘是’。”

“……是。”林余避开徐绍寻的视线,低声重复,“当然有人会喜欢你。”

事实上,林余想不出有谁会不喜欢徐绍寻。

该死的直男吧。

拿这种问题问他的直男。

徐绍寻又问:“你不是也没谈过么,你家里人有没有催过你?”

林余不想和他谈论这个:“我和家里关系不好。”

徐绍寻闻言闭嘴,过了会,反而是林余忍不住问:“所以,你想谈恋爱吗?”

徐绍寻随口道:“现在忙成这样哪有时间啊。”

林余坚持问:“那你想么?”

这次,徐绍寻想了想才回答:“有个亲近的人陪着,也挺好的吧。”

当然。林余想。当然是这样。

林余一开始以为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是嫉妒,嫉妒某位甚至还未曾出现的“亲近的人”,过了一会,他才发现那是难过。

难过他没办法理所当然地一直站在徐绍寻身边,难过他即使一直在徐绍寻身边,那份空缺也不会被他填补。

因为他的定位是“朋友”。

林余早就知道,这份感情是没可能的。

他只是以为他藏得住。

而堤溃得猝不及防。

那时一个新项目步入正轨,市场反应出乎意料的好,很快就实现了盈利。

一顿庆功宴下来,徐绍寻喝得七荤八素,反而林余平时为人沉默,和其他人没那么熟,没人灌他。

但或许也还是醉了的,不然不会把徐绍寻送回房间之后,停留那几分钟。

他帮徐绍寻脱了西装,抽出皮带,裤子给徐绍寻留着了。睡得不舒服再自己脱吧。林余将被子扯到徐绍寻下巴,掖好,徐绍寻迷迷糊糊地动了下,含糊道:“谢谢,你去睡吧。”

林余应了。他把衣服挂好,关了灯,却鬼使神差站在门口几分钟,冰凉的门把手被他手心捂热了。

然后他突然转身,往回走。

徐绍寻气息已经变得绵长。

没关好的门漏进来一线光,刚好够林余隐约看清徐绍寻的轮廓。

林余在心里补齐了他的样子。

林余从来没有想过亲吻徐绍寻,连在心里偷偷想也没有。可这欲望来势汹汹,从他灵魂深处燃起,顷刻就烧干了他的理智。他就像一个瘾君子,知道自己在干会后悔的事情,干得一心一意,冥顽不灵。

他身在穷途末路的悬崖边,而心里是高兴的。

林余手肘压在徐绍寻的床上,慢慢俯下身。他闻到徐绍寻身上的酒气,感受到徐绍寻温热的气息,耳边是自己几乎要撞破胸膛的心跳,血液在轰鸣。

他好像已经渴求了一万年。

就在这时,徐绍寻突然睁开了眼。

他们离得比过往每一刻都要近,近到林余只要再低一点头,就能碰到了。林余却不躲,只是手心攥紧,像拉着炸弹的引线,就这样直直迎着徐绍寻的目光,极近地看着徐绍寻。

在那一刻,林余是想引爆炸弹的。

徐绍寻却只是很慢地眨了下眼,说:“林余。”

林余低低地“嗯”了一声。

徐绍寻眼皮很慢地耷拉下来,眼已经闭上了,嘴里又叫了一声:“林余。”

林余还没有应,就听徐绍寻叹息似的,又轻轻嘟囔了一句。

徐绍寻说的是:你别太累了。

林余撑着床铺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他有些艰难地直起身子,心里茫然了一阵,忽然毫无由来地划过一个念头。

那是第一次,林余想,我该走了。

自那之后,这一念头就时常在林余心里交战。

他看得见徐绍寻的时候,总是像一个饮鸩止渴的人,想着再等等,做朋友也好,能留下来就行,他想看着徐绍寻。但只剩他自己时,他回笼的理智又尖锐地鸣笛,无休无止地警告他趁早离开,不然一定会搞砸。他没办法就那样看着……看着……

林余毫不怀疑,再粉饰太平下去,他迟早有一天会抑制不住冲动地敲开徐绍寻的门,对他说我喜欢你。

死路一条。

天平摇摇欲坠,艰难维系着平衡。

而徐绍寻去应付的那一场相亲,为天平一侧加上了砝码。那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但足以让胜负分明。

徐绍寻去相亲离开之后,林余坐了半小时地铁,回了A大。他走到操场看台,坐在他以前常坐的位置上,抱着膝,看操场上的学生夜跑。一圈一圈的,很规律。

无数个日夜向他涌来。

林余没有太多小时候的记忆,只除了某些碎片似的画面。

他记得女人总是说“要不是怀了你的孩子,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重复太多次,永远扎在记忆里。他也记得那时候总是哭,女人会转向他,歇斯底里地喊“你能不能别哭了!”。但林余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起变得不再爱哭。

林余害怕争吵,害怕被注目,害怕提要求。他没有孤注一掷的决心,也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所以他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六岁的时候,母亲离婚又再婚,把他丢给老人带。

林余自小文弱,反应慢,别的小男孩踢着球满院子跑,而林余只是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外婆经常嫌他不够男子汉,又不机灵。很快母亲又生了个男孩,小婴儿的时候便会笑,会叫,外婆抱着抱着便笑了,说这孩子机灵。小男孩不跟外婆住,但每次他来,外婆会起个大早去买菜,做上一大桌子菜。一只鸡两条腿,都给那个男孩,中午一只,晚上一只。

林余讨厌和那个男孩一起出现,因为总是会被比较,而他总是做得不好的那个。即使他们相差七岁,根本没什么可比的。

他也不喜欢说话。没有人喜欢听他说话,因为林余总是说得很慢。他妈妈不喜欢听,他外婆不喜欢听。填志愿的时候,他选了计算机,因为不想和人类交流,宁可去学机器的语言。

只有徐绍寻说,林余,你说话真好听。

徐绍寻。

回忆到了这里,往后便都是好的了。比最好的梦还要好。

天色渐暗,林余的视野一片模糊,他静静注视着操场,良久,才捂了一下眼睛。

他想起一部旧电影的台词——“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林余恍惚地,轻轻笑了一下。

是该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