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舟,莫忘了,你已经和我结了亲。”

宋小舟听见这句话,耳根慢慢发烫,恍惚地想起,当时在布了红白事的礼堂,他是同陆衡的灵牌拜的天地。

堂里是陆家的下人,吹拉着乐声,一完事,将他扭送到喜房, -溜烟地就都跑了。荒唐又诡异。

可按规矩,他们确实是结了亲,是一夫妻。宋小舟看着陆衡,陆衡生了副好皮囊,也许是成了鬼,没有半点病入膏盲的样子,俨然风雅矜贵的世家公子,不知怎的,宋小舟心里反而生出几分遗憾可惜。

陆衡又道:“难道小舟嫌我,不愿认这桩亲

宋小舟不自在地搓了搓自己红透的耳朵,到底有点儿对鬼的畏惧,顺着陆衡,小声说:“哪儿能啊,您就是那什么,也还是我高攀。”

陆衡被他逗笑了, 还想说点什么,突然看了眼门外,说:“有人来了。”

宋小舟抬起头,就看见嬷嬷站在门边,“少夫人。”

陆衡没走,站在阴影里,宋小舟看着嬷嬷,又下意识地看了眼陆衡,嬤嬤全没有察觉陆衡的存在,给宋小舟送了绿豆糕,银耳莲子羹。直到嬷嬤走了,宋小舟惊奇地说:“嬤嬤看不见你?”

陆衡道:“我是鬼,旁人自然看不见,”他语气平静,没什么起伏,“而你我结了亲,关系非同寻常。”

宋小舟眼睛微微睁大,看着陆衡,“那是不是只有我能看见?”

陆衡不置可否,宋小舟心里既惊异,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我前两天怎么没有看见你?”

陆衡笑了,道:“你这小孩儿问题怎么这么多,快吃东西吧。”

陆衡看着脾气极好,温柔可亲,宋小舟连恐惧都忘了,拿了块绿豆糕咬了两口,想起银耳莲子羹,衔嘴里咬着,盛了一碗放在边上。宋小舟说:“嬷嬷说,你喜欢喝银耳莲子羹。”陆衡目光落在白瓷碗上,脸上闪过一瞬的阴郁,走过去,捏着勺子舀了舀,道:“我已经死了,活人的东西,吃不得。”

他说的很平淡,宋小舟心里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低声说:“对对不起。”

陆衡笑起来,手指揩去宋小舟嘴角的绿豆糕沫,“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道歉。”

手指冰凉,动作是轻的,像是不经意触碰少年人光滑温热的皮肤,宋小舟受惊得后退了一步,脸色微红。同雨天不一样,陆衡走近了,就能察觉周遭都好像变得阴冷了。

自陆衡出现,宋小舟便多了个人说话。

陆衡缠绵病榻多年,熟读百家,学识渊博,好像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宋小舟很是心折,诚心实意地说:“你要是去考科举,肯定是状元。”

陆衡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笑了笑,宋小舟坐直身,说:“真的!小时候听娘说,我爹就是探花郎,后来得罪了人,发配岭南,这才认识了我娘。”

陆衡:“哦?”

宋小舟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挂的兽牙:“小时候我爹教我习文练武,我不愿意学,觉得他教的实在枯燥,后来就没有机会学了。”

陆衡摸了摸他的脑袋,宋小舟仰起脸,他眼睛大,黑白分明,水似的干净清透,陆衡看了几眼,没来由的滋生出戾气和暴虐欲,当即强行移开了目光。

这几日除了夜里,陆衡会离开之外,白天都待在静安苑里,二人朝夕相处,宋小舟几乎忘记了陆衡的身份。

宋小舟在奴隶市场里待了很多年,他只是个明码标价,任人挑选的奴隶,卑小伏低,自他父母双亡后,宋小舟看遍世间冷眼,陆衡还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尽管陆衡是鬼。

陆衡收回了手,说:“你现在若想学,我可以教

宋小舟愣了愣,看着陆衡,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说:“我现在想把编撰神鬼话本的人抓出来打一顿。”

陆衡道:“为什么?”

宋小舟说:“他们都写鬼如何凶恶杀人作恶,简直就是乱写骗人。”

“那是他们没有遇见你,”宋小舟认真地说:“你这么好。”

陆衡一下子笑了,心里却道,要是遇见我,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静安苑偏远,里头的吃食采购都是陆家派人送来的,送东西来的是陆家底下一个姓郑的管事

这一天陆衡不知道去了哪里,宋小舟让林嬷嬤去休息,他自己来应付郑管事。

这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跋扈又嚣张,宋小舟隐忍不发,眼观鼻鼻观口,全当没听见。静安苑原是陆衡母亲避暑修养之所,陆衡母亲出身大族,后来又成了陆衡养病的地方,这庄中之物自然价值不菲。

郑管事看上的就是这庄里值钱的东西,反正这庄里就剩下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太婆,还有一个奴隶,放在这鬼宅里,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一口一个二爷的命令,宋小舟在心里毫不客气地呸了句,不高兴地想,人都死了还惦记着别人的东西,简直缺德到家了。

眼见着他都要进陆衡的屋子了,宋小舟眉毛皱了起来,说:“郑管事,这是大少爷的屋子,里头放着的,都是他体己钟爱之物,你如今动这些,于理不合吧?”

郑管事睨他一眼,嘲笑道:“怎么,嫁个死人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二爷的事,你也敢管?”宋小舟很是乖巧地笑了笑,说:“我自然不敢管二爷的事,可大少爷毕竟是二爷的兄长,他尸骨未寒,管事这样做,要是传出“你威胁我?!”郑管事脸色沉了下来。

宋小舟看着正对着门的黑色灵牌,郑管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灵牌漆黑,金漆描的陆衡名讳,直直的立在案上,他想起莫名其妙死在这静安苑里的十几个下人,脊背一凉,无端觉得阴森森的。

宋小舟说:“小舟不敢,郑管事也是尽心为二爷办事,只不过,二爷是爷,大少爷也是爷,您今日不如就拿了那些东西回去,以免冲撞了大少在天之灵,惹得他不高兴,您说是不是?”

郑管事犹豫了一下,冷哼道:“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高兴不高兴,装神弄鬼,”眼神尤留连在屋中的金银玉器上,十足的不舍,终究是一甩袖子,道:“也罢,今8就这样吧。”宋小舟松了口气,道:“郑管事慢走。”

他送走了郑管事,一抬头, 就见陆衡倚着门,神色莫测。

宋小舟抓了抓脑袋,慢慢走过去,冲他笑了下,说:“你去哪里啦,怎么才回来?”陆衡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没说话。

宋小舟被凉的打了个寒战,咕哝道:“好冰。”“下回他们要拿就让他们拿吧,”陆衡说:“不过身外之物。”

宋小舟知他看见了, 说:“他们已经走了。”陆衡轻轻笑了下,奖励性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他们会回来的,”他低头看着宋小舟睁大的眼睛,声音里有几分冰凉的笑意,“人心贪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