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早休兵甲见丰年 8(结局)

红日渐渐移到西边山顶,比正午时分苍老了不少,北平西河沿大街上,卖炒栗子的小伙骑着小三轮,从一家家门前经过,吆喝声像拖长的尾巴穿过大街小巷。路边有位老婆子,她摆了张长桌,新做的大花糕和豌豆黄铺了两排,样式精美,路过的人闻着香味便会顺手买上一两斤。而不远处是所小学,两年前建的,一间教室里飘出钢琴弹奏声,年轻女老师在教孩子们唱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这场仗打还是不打,没人知道,但北平老百姓向来拣着热闹过日子。进了茶馆,他们看报,头版新闻每日都是危言耸听,大家拧着眉,不作评论,出了门,碰上老友,说起最近的乱事,无非一个道理:在北平,你职位再大,家中再富,朋友再多,都逃不过俩字——“规矩”,大事小事,都得按规矩办事。

市中心西城警察局看到火情,立刻派了支分队赶到发生地,水炮、铁锯、月斧、竹梯,各式工具轮番上阵,十几个人忙弄一小时总算灭了这场火,半边天空此刻都是灰不拉几的模样。许真茹和白静秋被安置在一旁,来了几个医生,她告诉一位救火人员,里面还有人没出来。

仓房塌了八成,地上是一片烧毁的木梁及瓦砾,堆起来很有点高度,于是周围有声音:“这人要在里面,大概没救了吧。”

领头的那位警察让大伙去找铁锹铁铲,十几个人收拾现场到底力量不够,他又出门,号召北平街坊邻居帮忙。于是,看报的知识分子们从茶馆里走出来,骑三轮的小伙将吆喝从“炒栗子咯”换成“清理火场咯”,遛鸟的大爷让老伴儿递来钉耙,饽饽铺旁边原本一群人在围观棋局,现在都说着“走啦走啦”,拿了工具往仓房方向去,街西口搭了个棚子,前段时间来北平的难民便住在这里,里面人贡献出五辆推车和十几个竹篓子,给警察作运送砖瓦用。

天气依然冷,护城河这一带忙活起来,反倒有了热腾腾的生气。北平好热闹,讲规矩,这规矩不是论胜负输赢、子丑寅卯,而是讲礼儿讲面儿,光一个人好可不行,得让大家都好。

白静秋已经恢复了知觉,许真茹从屋里接了两壶热水,提着一桶搪瓷杯,给仓房那边送去,她把水倒在杯子里,人们一一过来取,这时,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琅玉跟你在一块吗?”许真茹回头,看到来人面貌,手一抖,吓得打翻了杯子:“你,你……你……”她惊讶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只觉眼前所见难以置信。

程翰良替她捡起杯子,又问了一遍:“他在哪?”许真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对面,程翰良眉头紧锁,带着旁边的老先生赶了过去。

“别人都说,房子塌成这样多半没救了,你,你一定得找到他。”许真茹冲他背影喊道。

程翰良转身,顿了两秒,说:“我素来不信大多人,他同我一样,也不信。”

地面上人来人往忙不停歇,从下午两点闹到天色转黑。李琅玉推了推上方那道铁门,还是打不开,他现在是在仓房下面的酒窖里。之前帮乔广林做文录时,他无意发现一张宅子结构图,乔家这地方前身是清朝一摄政王府邸,摄政王好酒,在仓房地下搭了个酒窖,李琅玉曾专门查看过,刚刚起火时,他怕白姨坚持不住,便先将人送出去,屋子即将塌落时,找到铁门入口躲在里面。

清代古人建酒窖时很有一套讲究,防火防潮是基本,四周墙壁是粘土城砖所砌,耐高温。酒窖里面漆黑一片,李琅玉在下边待了很久,没有钟表,没有声音,他既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外面情况如何,铁门上方被废墟压着,只能等人来救。

又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境地。

李琅玉找了个可以靠的地方,闻着那浓郁的酒香。他孤零零在这黑暗里,有种错觉——外面光阴似箭,而这里时间凝滞。他想起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关于阴间,里面空荡荡,父母并没有在那里等他,这让他惶恐沮丧,意味着那些缠绕了十年的执念如同毛笔尖处悬下来的墨,即使透了整张纸,最后的重量依然轻如牛毛,他坚持的一切都靠不住,无法给予他内心平和的力量。而唯一可依靠的是场赌约。

李琅玉从兜里摸出那只塑编蜻蜓,捏在手心里,他睡着了,不久做了个梦——仍然是黑暗中,他摸不清方向,好像走了很长一段路,远方忽然出现一道烛光,有个模糊人影,慢慢靠近他,他不知目的地,便朝光源的位置跑过去,然后看到了程翰良,如同那天晚上一样,托着烛台走到他跟前。烛火十分微弱,似乎轻轻一阵风就能吹灭,李琅玉怕这光没了,便用两只手拢在红烛周围,小心翼翼。这时候,他听到程翰良说了一句话,声音飘到心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他没有过多思考,凭着本能补齐后半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然后,梦醒了。

此时外面接连响起一阵阵敲打声,还有隐约说话声,李琅玉一听,立刻摸着黑来到铁门处,推不开,便用力捶出声响,很快,外面有了回应,他听到有人嚷着:“在这里,在这里……”大伙又开始忙活起来,伴随着不小动静,他心跳如雷,精神大振,几乎在门被拉起的同时,他也向外推开。

弥漫许久的烟尘散了大半,一盏盏手提灯将四周照了个通亮,仿佛皓月当空,大玉盘落在人间良宵里。而这良宵,只藏在一人眼中。

李琅玉盯着那张熟悉面孔,忽然觉得,一个世纪的凄风苦雨都在此刻停了下来。他半跪在地上,来不及起身,便先想着捉紧对方的手,与对方相拥,一如去年赌石会场上,也是这般,他在人群欢呼声中,说出那句结果:“我赢了。”

程翰良将他揽在怀里,拿出碎成两半的玉佩,道:“是,你赌赢了。”

他亲自教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对方所想,开枪的一瞬间,他便明白了。命也好,下半辈子也好,要什么便给什么,一直是这个道理。

子弹没有对准心脏,而是射中胸口,恰巧,胸前玉佩又挡了一遭,才没致命。程翰良那时想,为了这么一丁点距离,也为了那孩子的这点私心,他无论如何,都得活下来。

李琅玉接过玉佩,眼中有掣动的光亮:“你说的,有些事值得以命相赌。”

他向来相信人定胜天,不喜命途一说,但那天,山穷水尽,他想去赌一回,想留个机会给对方,也给自己,而那句未说出的真心话一直封缄于口:如果你能活下来,那我什么都不图了,想好好跟你过下半辈子;如果你死了,那我安置好白姨后,便自我了结,也算是“一莲托生,同生共死”。

程翰良将他扶起来,宽慰道:“我运气一直很好,从来不曾输过,所以,我也不会让你输。”

不久,与程翰良一同前来的那位老先生走到二人身边,带了几个医生,帮忙照看李琅玉。“程中将,人既然找到了,您就放宽心吧,接下来得准备我们的事了。”

李琅玉听他声音耳熟,再一端详,才记起是去年雪夜里来程家的那位。他问程翰良还有什么事,对方说,跟乔司令有关,静等消息。

半个月后,北平城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新司令上任,据传姓付,而另一件,则牵出了十年前的一桩往事,冯尚元终于在狱中承认当年为谋私名陷害傅家,《和平日报》将此事登在头版,同时附上了前司令乔广林的一份自白,这两件事立刻成为茶馆中的新谈资。

李琅玉问程翰良其中缘由,程翰良道:“乔司令要的无非‘体面’二字,他抗战时确实立了不少功勋,但如今形势日渐明朗,他也知道自己这方已无势力,开战必败,对他而言便是晚节不保,他想提前离开,却没想象中容易,所以最后和我们妥协了。”

“他现在在哪?”

“在台湾。”

李琅玉蹙着眉,又想起一事:“那连曼怎么说亲自检查后,确定你死了?”

程翰良道:“她起初确实是乔司令的人,为钱做事,但过得不安生,我后来将她招过来,答应她可以平安离开北平。”

这便说得通了,李琅玉解了疑问,却还有一门心事:“你离开后不久,阿姐她也走了,她虽说不怪我,但这件事中,我欺她骗她,直到最后也没能为她做什么。”他拿起手上报纸,道:“这十年来,罪人不只冯尚元和乔广林,还有我。”

他生于北平,长于北平,曾有父母,有胞姐,而如今,唯一血亲离开了这座与他共生的城市,便是这场亏欠后的惩罚。隔日,李琅玉在《和平日报》登了一则稿,每天挂在民生版块:我生不辰,逢此百罹,双亲早故,未尽孝德,奈恶因缘,错论恩仇,今宵种种,负尽故人。念旧梦情长、从头算,愿千里明月照婵娟,与姊同忧欢。

几个月后,随着一声炮竹声响,北平和平解放,满城上下一片喜庆,前门大街上热闹非凡。

李琅玉随程翰良回了家,下人们早早将屋子内外收拾了一通,与他去年回来时一模一样。庭院里的玉兰树还在,旁边还新植了一棵,张管家说,等到第二年,就能开始结花了。

清明过后,程翰良将傅平徽的墓迁回北平,一场雨水将天空洗得湛蓝可人,阳光晴美,一切尘埃落定。与此同时,程公馆重新修缮,宴请四方各地朋友。除了一些程翰良的旧部,还有广州汪富珏老板一家、鼓楼卖毛猴的齐氏父女,以及黄衷老爷子。于秘书长因公务不便,派人送来一副笔墨,上书“锦绣光中,殿春不老,阅岁长存”十二个字。

大红的炮竹纸铺满整条街,旭日升起,北平市井中说着不同人的热闹。李琅玉站在门口,招呼着前来的宾客,他长身玉立,大方得体,就像那年的北平,一树玉兰开成了人间春色。

程翰良在人群中回望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傅平徽在山顶上问,你看到了什么?

他那时没有回答,只看到白茫茫的雾气,萦绕在北平城中,而今,他看着那个年轻身影,有了答案。

他说,山河璀璨,斯人如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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