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12

三月初,陕西战场发生变故,国军于宜川失利,一高级将领因兵溃而自杀,这事传到各地后,人们对国民政府的态度一度消极,乔司令等人对此事十分关注,程翰良也在这个时候出了北平。

一走,便是两周。

李琅玉在家恢复了一阵,经家庭医生检查后没有大碍,尽管如此,每日还是药养着。他这次倒没有上回那样消沉,只是晚上有点失眠,睡得浅,稍稍风吹草动便会醒,有时好不容易睡着,就做起梦来。若是寻常的梦也好,可偏偏梦的是那天晚上,一幕幕倒回来,时间仿佛停滞在那个时刻。而且,这梦的开头也奇怪,每次都是程翰良拉住他想说点什么,而他在梦里一意孤行,与程翰良针锋相对,最后演变成令他颇感难堪的画面,反复几次,他明知是梦,却像被鬼压床一样醒不过来。

等到清晨,后背大汗淋漓。

李琅玉有时想,那个梦里的自己怎么就不肯冷静下来,还那么愚蠢顽固,甚至他都觉得有点生气,可是他又想到,现实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而且更糟糕。

这是非常折磨人的。

这天晚上,李琅玉起了床,打算去楼下坐坐,不成想大厅兀自亮了盏落地灯,是程兰,她也睡不着,拿了本书在看。

两人都愣了愣,自落水一事后尚未好好相谈过。

他弃她跑了,街上的人看到了,程翰良听到了,那她,也应该是知道的。

李琅玉微微低头,走了过去。

程兰看的是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文字天真愉悦,正好适合消长夜。她并没有提及那天的事情,反而说起读的内容来。

她说真好,李琅玉回道,是写得很好。

不,我是说人。她抚摸着书页,有些感慨。“我最喜欢这句。”她指给李琅玉看——桃花初绽,柳色亦欣欣然可赏。

这确然是很可爱的一句,李琅玉浮出很浅的笑意。然后,他迟疑稍稍,最终还是绕回元宵。

“那天你为什么要去船上,那些船看样子便是年久未修,许愿这种事也不过是商人弄的噱头,当不成真。”

程兰撇过脸,抿着嘴巴有半会儿,才开口道:“其实上次你从广州回来,我便觉得你好像有点变化,每日过得也不如以往开心,瞧着像有什么心事,可是你不愿告诉人,我也就不好过问。元宵那天,我与你出去,也是想让你散散心,至于许愿一事,我当然知道不能当真。”她随意笑了笑,“只不过人总要有个寄托,如果它真能实现愿望,让你顺顺心心,像以前那样,忧啊愁啊别来烦你,那也是好的。”

这一番贴心贴肺之言让李琅玉不由哽住,“你……你为什么,要对我好?”根本就不值得。

这话问得奇怪,程兰也觉诧异,“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一家人,这三个字让李琅玉蓦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旧画面,眼底在昏暗中浮出湿润。他别过脑袋,咬着下唇,咬出一片泛开的红。

程兰见状,缓缓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还在为‘入赘’一事耿耿于怀,也是,这对于男子来说确实不大体面,周围总会有人谈起这些。可是,我们毕竟是读过书的,这都是陈年之见,结婚嫁娶本就是两个人的事,他人说什么也干系不了什么,我们自己把日子过好,对得起自己就行。”

“不是!不是这样的!”李琅玉急急抢辩道。

“那又是怎样?”

“是……”话头如落下的箱盒盖,戛然而止。是我骗你,欺你,瞒你,诓你,算计你,从未好好对过你。他这段时间常常看不到出路,觉得人生渐渐变得只有碗口大,他困在里面,四面环壁,回过头望去,一无所有。

可是他真的找不到路啊。

李琅玉突然捂住胃,一点一点弯下腰去,先是猛烈的咳嗽,再是作呕般想吐。

程兰连忙问他怎么了,等他抬起头,脸上全是湿漉漉的一片,眼圈的红色都泼了出来。

他抓着她的手,难抑哭腔道:“你有没有想过,是我问心有愧呢?”

程兰怔在原地,那双搭在她手臂上的手忽然灼烫起来。前段时间,程翰良总对她说些奇怪的话,她也知道是旁敲侧击,句句都指向李琅玉,可猜想是虚的,她不至于为点胡思乱想就去怀疑一个人。

“说来奇怪,我本是因为溺水而昏迷,但在那段时间里,似乎梦到了许多不曾见过但又很熟悉的景象,我站在火海里,屋子的木梁一根根塌下,觉得甚是惧怕,现在想想仍然心有余悸。”

李琅玉将头埋在她的肘窝里,肩膀仍在颤抖着,程兰看到他顶上的发旋,这莫名激起了女人骨子中的母性,想去照顾他。

“琅玉,你若真有心事,不妨说出来,两个人一起想总比一个人好。”

可是这事,他说不出口,也不知从何而提。

他摇摇头,在仓皇无措中一遍遍说“对不起”,十遍百遍,这世间最无用的话语,也是世间最无可或缺的话语。

程兰扶着他,最终什么都没说,也没问。沙发上的书还摊开着,里面夹着张摘写。

“春天黎明很美。

夏季夜色迷人。

秋光最是薄暮。

冬景尽在清晨。”

她想,大抵因为这是冬日夜晚,所以才一片狼藉。

若是清晨呢?

若是清晨呢……

又过了几日,许妈念叨着四爷傍晚就回来了,赶巧还有些饺子皮,正好下个整锅给四爷接风。程兰在桌子旁帮忙和肉馅,将饺子捏成小锦鲤状,摆成一圈,十分好看。

李琅玉走了过去,默不作声帮着一同忙活,许妈微微诧异,道:“姑爷看样子好多了。”

李琅玉半晌才抬眼,神情迷茫,仿佛刚睡醒。

“姑爷和来时那会简直判若两人,半年时间话少了许多,也瘦了,便是我这个做下人的,都怕是哪不周到亏待了你。四爷还时不时差点我做些中你胃口的,知道你爱吃甜,汤啊粥啊要我多放点红枣入味。”

李琅玉垂下眼,捏着柔软的面皮折成一道道褶子,淡淡道,劳您上心了。复又等了一会儿,补了句,是我性子不好。

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吃过午饭,月巧前来称说外面有人找程四爷,听闻不在后又问是否有位李秘书,她拿不准,便来求问程家姑爷小姐。李琅玉一听,想是广州熟人,便让月巧带客人进来。

果然,一逢面,正是那因赌石结缘的万祥翠老板——汪富珏。

且说上次一别后,汪富珏金盆洗手,关了店铺,回家与妻儿常住。这次来北平,一是有件旧物想交给程翰良,二则是带家人来北方看看。

他笑说,广州这会儿回了点暖,之前湿冷湿冷的,家家棉被都闷出潮,不晒就起味,这北平果真不一样,没想到还在下雪,可怜衣服带少了,只能到这买几套。

他又道,孩子上高小了,还没到北方来过,这次也是让他图个新鲜,赶巧,他头次碰到下雪,别提有多兴奋,昨日在外玩雪太久,夜里就打了喷嚏。

李琅玉含笑附和几句,问需不需要点药,家里正好有。

汪富珏只说不用,问:“四爷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傍晚,是有什么急事吗?”

“确实是件要紧的东西,对四爷来说。”汪富珏从怀里掏出一个红樱桃木小匣子,最上面是镂空工艺,仿古窗格样式,抛了层光,周围用阴刻手法雕着兰花作点缀,另有一对燕子立在窗头,大概是“愿如梁上燕,朝暮来相见”这般寓意。

通常来说,珠玉还得美椟配,做工如此精致的木匣定是为了来装贵重饰物,而有些人会专门给这种定制取个名,诸如“一色春”、“东仙”、“天香”、“小玲珑”。汪富珏将盒子翻过来,露出盒底,刻着“青晴”二字,简简单单。

“四爷让我刻的,刚好那年春光艳丽。”

而不知为何,李琅玉首先想到了“故人归马踏青晴”。

“这是用来装什么?”李琅玉问道。

“那是很久之前,程四爷找我,给了我块白玉,让我仔细雕琢说是送人。等我雕好后他想要个匣子,店里的他看不上,我便专门做了眼下这个,只不过那时他有急事突然走了,这匣子一直留我这里,上次在广州,我被那赌石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也忘了这茬。”

李琅玉一手撑着脸颊,中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他随意问道:“那你可知他送给谁?”

“这就不清楚了。”汪富珏想了想,继续道,“不过那玉对四爷确实贵重,他说是当年拜入师门时,他师父送给他的。”

李琅玉神情一僵,瞳孔陡然睁大,再张嘴连舌头都变钝了,“他,什么时候找你的?”

“六年前吧……对,六年前,农历五月初三,我记得那玉的背后是这日子,他让我特地刻上的。”

农历五月初三,是他生辰。是那块玉,是他扔掉的那块玉,从他父亲手里留下来的那块玉,他扔掉了!

李琅玉当场愣住,仿佛有噼里啪啦的冰雹子打在头顶,砸得他格外清醒,清醒到心肝脾肺抽离到身体外面,眼耳鼻口四处分离,他都还能感知一切。

不久,待汪富珏走了,李琅玉独自来到后院,推开门,半晌不动站在门边。

大地上是无边的白,老天爷还顽固地在撒盐,瞧着浪费,却无半点心疼。

李琅玉望着被大雪掩盖的院子,眼神微微涣散,突然,他两步三步冲到雪地里,一捧一捧地将雪挪开,如同移山的愚公。

是,愚公。

雪中寻白玉,无异大海捞针,他也觉得自己疯了、蠢了、痴了,可是手上却没办法停下来。

他不是贾宝玉,不期望有丢玉后还能寻回的好运气,他只是个刻舟求剑的白痴。

许妈几个见他扎在雪地里发了疯般徒手掘雪,连连喊道:“姑爷你这是干什么啊,还不回去莫要再坏了身子。”

他听不到似的仍在继续,许妈招来小叶,想将他拉起却被挣开。

“姑爷,你要是找什么,好歹等这雪化了,现在还下着呢!”

“玉,玉……”他喃喃念道,眼中是被凶狠包含的悲戚,“我一定,一定得找到!”

这遍地的白,他要一一除尽。

真的是疯魔了。

院子里闹成一片,而这时,程翰良从门外回来,听了别人叙述,什么都没说。

李琅玉还在挖着,其余的他一概不知。就在此刻,眼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厚实有力,掌纹清晰,而躺在掌心里的是一块白色玉佩,兰草图案出尘生辉。李琅玉呆呆地停了下来,时间仿佛有一瞬的静止,他颤动着眼珠,缓缓抬起头,与在雪中撑伞的程翰良两两相望。

雪絮飘飘洒洒,黏在程翰良的黑色风衣上,黏在李琅玉的发丝上,而在那顶黑色大伞下面,什么都化开了。

李琅玉望着他,眼中是摇摇晃晃的一洼雪水,他慢慢将头靠过去,在那手心里,贴着冰冷的玉佩,好似那玉跟海螺一样能发出声音,他听着听着,心底彻底安静了。

程翰良抚上他的双眼,摸出一抹温热,在这冬日里。

作者有话要说:

《枕草子》最早译文版本是周作人那一版,翻译发表时间大概在1953之后,这里作提前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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