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故人归马踏青晴 10

低矮简陋的屋子,虚虚的灯影。李琅玉翻箱倒柜许久,才找出一块即将过期的烫伤膏。白静秋不能平躺在床上,也不能蜷着背,那地方稍一牵扯便得要命,万幸的是,现在正秋天,温度不高。

“白姨,还疼吗?”李琅玉替她涂好药,小心翼翼,喉咙里揪得发涩,像吃下大把黑泥。冯尚元不是个东西,他儿子更不是个东西!

白静秋摇摇头,问,怎么就回来了,学校的事忙不忙。

李琅玉喉骨向上动了动,说不用太操心,一切都很顺利。自始至终,他从未告诉白静秋自己已入赘程家一事,只称自己在北平找了份教书工作。这个日渐苍老的女人已经为他们傅家牺牲太多,他便是拿十辈子也还不清这恩情。报仇一事尚有风险,他可以拿自己的命去拼,但若牵连白姨,他不忍心。

李琅玉不再说话,去厨房挑了些菜,做好一碗粥。周围的墙壁表层脱落了不少,即使用白漆糊了一道道,还是满眼可见的贫困,颓圮在这凹凸不平的墙上。照理说,他应该对此感到稀疏平常,在过去漫漫的十年里,从临时避难所到几十个人共居一起的小屋子,哪一处不是逼仄凌乱。可是这些左一块右一块的斑驳疤痕像鞭子似的抽打他,得快点,要更快点。

他被抽打了十年,像匹犟马从厩里跑出来,像亡命的死徒从牢里逃出来,等不及,要报仇雪恨,要大快人心。

李琅玉将那碗粥给白静秋喂下,扶她走到里屋。正中央的桌子上供着一些牌位,有他的父母、他的姐姐,还有周大、叶二、李三——这些是他父亲的徒弟,两个死在了那场大火中,一个死在了日军枪下。

炉子里的香灰快要漫出来,李琅玉倒出几许,点上三根香,跪在牌位前磕了响头。

“可以了,明书。”白静秋唤他的本名,许久没听人这么叫,都有点恍惚。李琅玉闭上眼,又朝白静秋一拜,傅家欠您太多,大恩大德必以一生偿还。

那场变故之后,北平城也很快失守,白静秋与李三哥带着他一路南下,家败了,国也破了,随处都是逃亡,李三哥在途中战死,所有担子都落在了白静秋一个女人身上,她原是李琅玉母亲——沈知兰家里的一个丫头,跟着来到傅家,沈知兰待她很好,如妹妹一般,教其认字,为她与李三牵线,受了恩情,便记在心里,记了一辈子。

白静秋那时年轻俏丽,可是在战争面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怎么办,还带着孩子。孩子尚小,应该继续读书,她不能让傅家唯一的儿子毁了前途,所以凭着年轻时的姿色,她给一位富老爷做了姨太,以色侍人。

黄晕晕的灯光下,白静秋抚着一只小绣花鞋,“昨晚梦到竹月了,我去追她,可是她不想见我。”

李竹月是她和李三的女儿,比李琅玉小四岁。在一次逃亡时,李琅玉和李竹月被困在小砖房里,外面是炮火连天和巡逻的日军,李三已经死了,灰头土脸的白静秋推了辆茅草车,想将两个孩子先送出去,可是一次只能运一人,她先选择了李琅玉,路上耽搁太久,回来时已找不到李竹月了。

失去亲生的女儿,李三留下来的孩子,她嚎啕大哭,差点哭瞎眼。

李琅玉抱着她,一遍遍地说,阿妈,阿妈,我在这,我会找到她的。

可是十年过去,人是否在世,都太渺茫。

白静秋的床上只有一条单薄的褥子,李琅玉又铺了几层软衬,不至于让她磕着背。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当年的事情?”白静秋握住他的手,暗淡的眼球像蹭了灰的玻璃,“这世上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你父母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别去犯险。”她养了这个孩子十年,心思如何,怎么会猜不出一二,哪里工作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回到北平。

李琅玉沉默不言,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沉甸甸,他最终还是点头宽慰,我知道,您放心,不会有事。

他离开白静秋的家里,西边的苍穹上皱起一褶褶晚霞,像金陵城的歌女,艳丽又苍凉。

周怀景、叶仁美、李念辰、程翰良,当年傅平徽门下的得意四弟子,取得是“良辰美景”这样的好寓意,而今美景俱灭,韶光时辰不复,良人不良。

十年前的那日,李琅玉从白静秋家回来,家内已遭逢巨变,满目疮痍,若不是死里逃生的李三告诉他,程翰良吃里扒外,伙同冯尚元陷害他家,他也不会相信那个他平日最喜亲近、一口一口“程四哥哥”叫着的人会背叛他们。

离开北平的最后一天,他与白姨一家登上小船远赴南方,周围都是面如死灰的难民,日军占领故土,他们也是为了逃命。李琅玉站在船上,透过黑压压的人群,回头看了眼北平,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枪弹声隐隐约约,阴蒙蒙的天空中看不见任何飞鸟。船只渐行渐远,傅家,彻底远去了,和北平城。

十岁的李竹月什么都不知道,问他,我们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他这样说。

终有一日,他会回来。

十年流离,凭什么有人枯骨难安,有人功成名就,凭什么有人危墙之下苟余生,有人高宅之上享无忧。

命运如刀,他要一一讨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