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民间大婚也是诸事繁琐, 更不用说帝王,而且还是代表两国邦交的联姻。

一天的工夫, 从早忙到晚, 姬盈盈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竟然也浑浑噩噩地来到了最后一步。

而直到此刻,她担心的事始终都没有发生。

高高的长阶之上铺了大红绣金的长毯, 有品级的大臣身着官服分立两侧, 雄浑苍劲的秦字旗帜在风中烈烈,姬盈盈看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朱红金玉连绵宫殿,目眩神迷。

转瞬间, 吉时已到。

恢弘的奏乐起, 群臣遥遥侧身, 向帝王俯首而立。

司礼官手持金黄锦帛, 声调抑扬顿挫地开始宣读誓词,难以言喻的厚重与冷肃中, 姬盈盈面色骄矜, 拾阶而上。

“皇天在上, 承运后土。”

“今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 匹配同称。”

姬衡玉冷眼看着自己派给姬盈盈的人恭敬地提着女子的裙摆,低头缓慢地跟随而上。

本来计划并非如此,但秦随一整日都不曾出现, 甚至并没有下来陪着姬盈盈走一遍这长阶, 所以只能等姬盈盈走到最高点之后才能真正看到候在那里的秦随, 也只能走到最高点才能实施计划。

倒也不会妨碍什么, 只是这批人应该都要折在这里了。

姬盈盈要等, 姬衡玉也只能等。

前线战况如何,云子衍是否在按计划进行,盛明儒那个老不死的有没有信守承诺……一切的一切都因山高水远,不得而知。

最快的情报也要三日之后才能传来,等消息传过来黄花菜都凉了,想必秦随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答应大婚,要把他拖在这里。

姬衡玉想到此处,脸上的温润笑意不由得又盛了几分。

若是不知情的怕当真就把这笑当成两国结好的欣喜了,知情者却是迅速低下头,不敢再往自家殿下那里投去一眼。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前方消息不明,眼前的计划又不顺,姬衡玉难免心思烦躁,听着司礼官那抑扬顿挫的腔调更是吵闹无比。

他忍不住偏头,视线落在秦随身上,看到他和往日一般无二的模样,微微眯起了眼。

他有后手,秦随必然也有后手。他不敢赌上所有的筹码,秦随必然也不敢赌上所有的筹码,来试一个不是必赢的结果。

秦随的后手是什么呢?

不管他的后手是什么,最后这盘棋赢的都会是他姬衡玉。

众生都是棋子而已。

听说秦随格外宠爱一个美人?等秦随落败,倒也不是不能让那个美人给他殉葬,还有沈惟舟……姬衡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因为格外紧绷,反而忽视了一些最为寻常的举动。

虽是大婚,但场内也少不得有人走动服侍,只是众位朝臣和来客都只能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处,等候着大婚典礼结束而已。

白承喧戴着特制面具,仗着无人敢动,状似无意地游走在朝臣和来客之间,每次都能恰到好处的丢点东西,最后再由宫女将这些乱掉的地方重新布置,来收拾的人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一众大臣后面。

有些人还心怀警惕,尤其是晋国来的使节团。但看到一整天的流程也没出什么岔子,留在身后的更是平平无奇的宫女,原本提起的警惕之心也在让人昏昏欲睡的奏乐中消沉下去,只是少不得嘟囔几句穿黑色大婚成何体统。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司礼官倏地没了声响。

即便是再不知事,他也知道今日与自家陛下成婚的人是晋国九公主,姬盈盈的姓名也自然早就牢牢刻在了自己脑海中。

然而此时,他手中拿着的这份婚书上面的名字一个是秦遇安,另外一个却是沈昭。

沈昭是谁?

想起之前宫里传闻的那位被帝王藏于金屋的美人,司礼官心下隐隐有了猜测,当即在心里深吸一口凉气。

自家陛下这是铁树开花了啊。

开花就开花吧,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不过这份婚书可是要交于礼部封存的,这这这,也不能如此李代桃僵,直白地把名字换上去吧。

那姬盈盈可怎么办?

这大婚?

到底成还是不成?

司礼官没有停顿很长时间,台下众人的视线不敢看秦随,已经快把他盯出一个洞来了。

就在他要这么糊弄过去的时候,异变陡生。

彼时姬盈盈离秦随只有几步之遥,她都已经可以看到帝王那颀长身姿和冕旒下带着冷冽的俊美容颜。

但司礼官突然停下了言语,姬盈盈也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以为还有什么礼节要完成,比如秦随此时是否应该从高台玉阶上下来,二人执手共上。

姬盈盈等得了这一时半刻,她身后之人却是等不及了。

生怕有什么变故,更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筹谋,几个扶着姬盈盈裙摆的宫女对视一眼,竟是直接从婚服裙摆之下掏出匕首,身形迅疾地朝着秦随冲了过去。

“暴君,拿命来!”

场面静默一瞬,而后乱成一团,铺天盖地的“抓刺客”犹如浪潮般汇聚在一起,瞬间成为排山倒海的声浪,将姬盈盈吞噬其中。

不断有人冲上来,也不断有人从席中跳出来,向身边的大秦官员挥动屠刀。姬衡玉这一招不可谓不狠,突遭刺客,正常人的第一印象都是刺客冲秦随去,大部分人都去救秦随,那无人护着的孱弱官员就成了最好下手的对象。

姬衡玉就是要趁大婚血洗秦国朝堂,哪怕秦随不死,也要因着这一次元气大伤,方便他侵吞燕国之后再吞并秦国。

结盟?

不止秦随不想,姬衡玉也从未想过。

从一开始,结亲联手就是一场骗局而已。

想通这一点后姬盈盈茫然地转头看向姬衡玉所在的方向,却发现那处早已经人去席空。

不知道是哪边的人上来时推了姬盈盈一把,半刻前还满目野心的姬盈盈就这么狼狈地跌落在地上,像是一只滑稽的黑蝴蝶。

两边的人都默契地没有动姬盈盈,他们都清楚,不管哪边胜利,姬盈盈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谁会相信刺杀秦随的事姬盈盈不知情呢?

秦随活着,姬盈盈必死。

姬衡玉赢了,姬盈盈也是他堵天下悠悠众口的替罪羊。

姬盈盈不愿意嫁给秦国的暴君,所以她选择了刺杀这条不归路。

姬衡玉说的。

没有人不信。

……

与此同时,宣门关。

一望无际的战场恍若人间地狱。到处都是血,到处都可见死不瞑目的尸体和被践踏成肉泥的断臂残肢。长矛和断刀被压在尸体和泥土里,被斩断头颅的战马仰倒在地,火光烈烈照亮了大半个天空,不远处还有马蹄声在不断地逼近。

齐景轩率兵一马当先,手执长戟,冷眼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敌军。高大的城墙之外,天地间仿佛都充斥着肃杀,天色暗沉,所有人都穿着甲胄,披坚执锐,目光永远向前。

眼看着已经逃不出敌军的包围圈,齐景轩眼神冷厉地转过身,看着面前大大小小身上都挂着伤口的将士。

“怕死吗!”

众将士举刀,振臂高呼:“不怕!”

“想活着吗!”

众人又是一声,威震天地:“想!”

齐景轩抢过副将手中的旗帜,展开,大声喝道:“你们想活着,我也想活着,但是你们的妻儿老小,你们身后的大秦百姓,他们都想活着,他们都应该活着!”

“我们可以活着,大秦的边关不能破!”

“我们可以死亡,大秦的边关不能破!”

“宁可奋战而死,绝不为奴而生!”

“众将士听令!随本将军,杀——”

“杀——”

“杀——”

厮杀再一次开始,这一次,每个人都已经心存死志,宁可抱着对手一起死,也绝不让一个人越过自己守的这条线去。

杀声震天,齐景轩已经记不清长戟挥动带走多少人的性命,也数不清自己身上被砍了多少刀,中了多少箭。

密密麻麻的箭雨劈头盖脸而来,打到人身上就是白进红出,根根力透胸腹,一个又一个将士倒下。

齐景轩咬着牙,红着眼,拼了命。

“杀——”

以秦国的实力,就算晋国反水与燕国联手,也不至于成如此境地,那这样的唯一原因就很明确了。

盛明儒。

连着解决了不少秦国将士的险境,沈惟舟紧赶慢赶,终于赶在盛明儒再一次转移阵地前找到了他的所在。

长剑“唰”的一声出鞘,剑身如秋水惊鸿映照出男人惊恐的脸庞,沈惟舟动作轻盈而果决,转瞬之间那剑尖就已经抵上脆弱的咽喉,甚至都没有时间发出多余声响,鲜血溅出,数人毙命。

一击得手,沈惟舟没有浪费时间,继续往内里走去,沿途阻拦之人悉数被斩于剑下,动静不算大,但那丝丝缕缕蔓延开的血腥气却是隐藏不住了。

终于,沈惟舟想见的那个人主动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慈眉善目,道骨仙风的老者。

而刚刚也正是这个看上去不问世俗的老者,虽然不能亲上战场屠戮,但一字一句地用了数条毒计,为燕国打开缺口,在战场上扭转乾坤。

沈惟舟看着他,没说废话:“我来杀你。”

盛明儒也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面孔良久,他看看沈惟舟的手腕,又看看沈惟舟的剑,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像是在与家中后辈闲聊:“早知今日竖子坏我大事,老夫早该杀你。”

长刃挥动,点剑而起,风吹过,漫天柳絮纷飞,如同暮春纷纷扬扬落下的一树梨花雪。

沈惟舟语气冷淡:“那就试试。”

长剑刺开遮天蔽日的白纱帷幔,水袖宽袍带起染血的鲜红衣袂,青年抬起的眉眼冰冷而锋利,一跃而起,一剑斩出。

盛明儒从来就知道沈惟舟在剑道上天纵奇才,也知道他比风九御更强,更适合当天算的少宗主。

但很可惜,盛明儒不需要少宗主,他需要的只不过是听话好用能随时推出去的傀儡。

所以他看着面前的青年,一边笑呵呵地摇头,一边目露凶光,眼神狠辣,以掌为刀劈出,一下一下全都冲着沈惟舟的致命处而去。

沈惟舟面色不改地迎上,剑锋闪过微光,招式好像平平无奇,又仿佛蕴含着万千大道。

满堂花醉三千客,

我有一剑,斩不平——

世界寂静无声。

——

秦都,望京。

来刺杀秦随的刺客一个不留,悉数就地格杀。去浑水摸鱼刺杀秦国大臣的也没捞着好,就在那群武将奋起直追,文官呆在原地之时,站在众位大臣身后的宫女突然出手,三两下就拧断一个刺客的脖子,然后神色冷凝地去救下一个。

一举一动像极了秦随留给他们的后手。

明明是秦随最倒霉,但身为皇帝还能想着臣子,最重要的是秦随这个暴君居然没有暗下毒手排除异己!无数人大喜,觉得秦随又可救药了几分,于是当即就有不长眼的跪下来,大喊陛下圣明,又被宫女不客气地打晕,冷厉地呵斥剩下的人别给陛下添乱。

朝臣自找了个没脸,摸摸鼻子悻悻地退了回去,就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大大方便了稳定场面。

没过一会儿,一场□□就解决了,秦随毫发无损,有几个大臣倒是当场毙命,户部尚书老神在在地瞧了一眼,捋着胡子笑了。

太后的人。

发生了这种事,结盟自然作罢,而且还要反过来追究晋国的责任。姬盈盈失魂落魄地被压入天牢,一干晋国使节全部陪着姬盈盈一起进去,只有姬衡玉不见了踪影。

但秦随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担心此人。

有大臣隐秘地看了看四周,发现卫寻清卫统领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过,心里顿时了然,同时也对自家陛下浮上更深的忌惮。

天生的帝王脑子,得罪不起啊。

线香燃了大半,再耽搁下去就要错过好时辰了。

就当众人等着秦随说两句就放人走,然后大家回去一起彻夜朝议商量如何拿下晋国时,秦随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被吓得两股战战的司礼官,语气不容拒绝:“继续。”

继续,继续啥啊?

都这样了陛下还想着走完大婚流程?

司礼官欲哭无泪,但屈服于自家陛下积威,还是咬咬牙,准备继续这场荒唐的、没有帝后的大婚。

正要开口拜天地,旁边的白承喧悄悄扔了张小纸条上来,司礼官展开一看,脸色登时五彩缤纷,不过私底下还是偷偷松了口气。

联系一下那婚书上的字,他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了点什么皇室秘辛,还是带桃色那种。

想必他那个编撰史书的老友一定非常感兴趣。

又可以敲一顿好酒咯。

“众卿,请正衣冠——”

虽然都不明白秦随的用意,但毕竟是自家陛下,群臣与来客还是整肃仪容,重新站位,再一次对着秦随俯首。

这次没有嘈杂的奏乐,也没有纷至杳来的刺杀,天地之间只余一片恢弘沉肃的静默,似乎是在哀悼一个帝国的陨落,也似乎是在庆祝另一个帝国的新生。

远处焰色升腾,城墙下的百姓熙熙攘攘,沿街十里点起如潮织的大红灯笼,与此处的氛围截然不同,却是真心实意期盼秦随与心上人长长久久的万家灯火。

恰在此刻,吉时已到。

“铮——”

高台之上,帝王一袭华丽繁复绣着金线的黑衣,冕旒下的俊美容色被微光映得温和,狭长凤眸里冷冽尽褪,遥遥向一方俯首,虔诚地拜了下去。

远在千里之外的青年似有所感地抬眸,一袭红衣绝艳,剑尖上的血滴落在地,蜿蜒着流向远处。

一行白鹭越过千帆穷尽的夕阳,耳边的喧嚣在这一刻突然变得遥远而又模糊,沈惟舟静默片刻,突然垂首。

微风穿过青年修长的脖颈,侧颊柔软的黑发落上一层瑰丽的金光,瓷白的肌肤上那一抹殷红刺眼,鸦羽般的长睫垂下,秾丽得惊心动魄。

两个人相隔千里,遥遥而立,不拜天地,不拜高堂。

“对拜——”

拜什么?

拜这世间无妄因果与枷锁,命运终会被自己掌握。

拜山河浩荡,四海晏清,万邦来贺。

朝野纲顺纪明,天下百姓安乐。

众生情仇皆泯,不再重蹈覆辙。

花会开一季又一季,倦鸟会归巢一程又一程,枯叶由绿变黄飞落在地,又由黄变绿重新挂满枝头。

拜此后,你与我。

月时有缺,今朝月圆。

年年岁岁不相负,长夜有明灯。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