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秦随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沈惟舟又重复了一遍:“准备大婚吧。”

说不上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秦随想起了很多年前他抱起小猫的那个午后,温柔的风拂过枝丫, 带着暖意的光顺着林间缝隙映在少年舒朗俊美的眉眼, 那个时候的一方天地和一只小奶猫就是少年的全部。

那个时候他拥有的最少,但也最容易满足。

时隔多年,昔日的少年背负着天下重任和尸山血海的命运登上高台, 成为人人见而避之的暴君, 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以前,却在今日重新体会到了那种让人喟叹的满足感,甚至更加无措。

他的昭昭要和他大婚。

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心爱的人拥入怀, 他们会共同走过群臣俯首的长阶, 会拜天地, 会敬百姓, 会饮下合卺酒,会同床共枕, 从身到心的互相交付。

百年之后, 他们会共同葬入皇陵, 生同衾死同穴,史书上他们的名字会并列在一起被后人铭记,秦随不信神佛, 却也愿意为了沈惟舟拜一次,求神佛保佑他们生生世世都不要分离。

帝王难得不带任何负面情绪地勾起了薄唇,他长相本就俊美, 只是平日性格恶劣积威甚重才被人忽视了容貌, 如今这么毫无防备的时候, 整个人都好似清贵温柔的世家公子, 就像春日长风卷过山顶连绵白雪, 让人心软得厉害。

秦随凤眸上挑,里面闪着细碎的光,看起来开心极了。

他俯下身,唇边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用尽了耐心和温柔问沈惟舟:“昭昭想要什么样的大婚?”

“……”

这种开心没能持续多久,因为秦随被沈惟舟的那句大婚冲昏了头脑,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沈惟舟现在的表现不对。

他太冷静了。

沈惟舟看着秦随的模样顿了顿,半响,吐出一句让秦随如坠冰窟的话:“不是我。”

“和姬盈盈大婚,降低姬衡玉的防备,让他以为陛下被逼到了穷途末路……”

沈惟舟好像说了很多,但秦随一个字都没听,也完全听不进去。

他现在所有的心神全落到了他第一句话上。

眸中的欣喜散去,秦随安静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面前的人说。

他抬手覆上青年的眉眼,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眼尾,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也不敢承认的期盼,重新问了一遍:“什么?”

短短时间里同样的两个字,截然不同的心境,从未向任何人露出过脆弱之色的帝王几乎是祈求地看着沈惟舟,想要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沈惟舟重复一遍:“大婚,和姬盈盈。”

秦随再一次听到这句话,仿佛整个人都被浸在盐水中千刀万剐,浑身密密麻麻地泛着疼,但他这时候反而冷静下来,那双漂亮而黯淡的凤眸微阖,没再追问,甚至没要一个理由,而是低低应了声好。

他放下了手。

沈惟舟没再多说。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

原本春光烂漫的景色变得寂寥起来,风吹的二人衣衫猎猎作响,柳絮在空中四散,像下了一场经年不化的春雪。秦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声音低哑地开口:“风大,回吧。”

沈惟舟没应声,秦随见状也不再勉强,他安静地又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自嘲地勾起唇角,转身拂袖欲走,却没防备身旁的青年倏地伸手,一下子把人拽了回来。

沈惟舟使的力气不算大,但秦随对沈惟舟毫无防备,就这么落在了下风。

失重感袭来,惯性使秦随下意识扶住什么保持平衡,他一只手揽住了青年劲瘦的腰肢,一只手按在城墙上,本来想马上放手,但沈惟舟不退反进,慢慢地把秦随逼进死角,让男人只能以一个暧昧的姿态被迫仰头看着他,两个人之间的上下对调。

沈惟舟居高临下地盯了秦随片刻,突然开口:“我让陛下大婚陛下就当真去大婚?”

秦随安静地反应了一下,然后点头。

沈惟舟:“若是我让陛下现在就从这城楼跳下去呢?”

秦随又反应了一会儿,抬眼看着面前有些冷淡的青年,语气认真:“这城楼虽高,但是朕跳下去也未必会有损伤,更别说死。”

“昭昭如果想要朕的命。”

男人从袖口处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他把镶着宝石的外壳扔到地上,浑然不顾上面沾满了尘土,然后动作小心地把匕首放到了沈惟舟的掌心。

刀柄在沈惟舟手里,锋利的那端被秦随握着沈惟舟的手,抵在了他的脖颈。

帝王很轻地笑了一下:“别伤到自己就好了。”

[受不鸟了,恋爱脑yueyueyue]

[僵尸吃掉了你的脑子,并呸一口吐了出来。]

[秦随,字遇安,暴君界的耻辱,老婆奴界的模范先锋。]

[所以舟舟为什么不答应狗狗的求婚啊呜呜呜,人家要闹了!]

[就要看小情侣大婚!]

沈惟舟眼角跳了一下。

想了想,他还是又把话题转回了最初那个:“我让陛下大婚陛下就真的……”

“自然。”

沈惟舟:“不信。”

“自然要大婚,但不会是除了昭昭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眼神有些晦涩地看着面前身姿挺拔的青年,秦随第一次在沈惟舟面前说出那些隐藏在脑海深处日日夜夜纠缠的想法:“若是昭昭执意要朕娶姬盈盈,那大婚之日,朕会杀了她,然后把昭昭绑回去,和朕拜天地。”

见沈惟舟没什么反应,秦随仰头亲了亲青年的唇角,慢条斯理地补上了后面那句。

[……]

[黄懵了。]

[这是我能听的吗?这是可以放出来的?]

[不亏啊家人们,狗皇帝身材嘎嘎好,焯老婆肯定能焯哭啊。]

沈惟舟面无表情地垂下了眼,开始假装听不懂,但是没用。

秦随对着他耳朵吹了口气,轻轻道:“耳朵红了。”

沈惟舟忍了又忍:“……滚。”

既然秦随软硬不吃,沈惟舟也明白秦随的想法,逗弄的心思过去,他认真地看向秦随。

“陛下,其实你也明白的,我说的就是目前来看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秦随:“不是。”

他顿了顿,有些危险地看着沈惟舟,凤眸微挑:“你真要朕和姬盈盈成婚?”

沈惟舟抿直了唇角:“……胡说什么。”

“我另有计划,需要陛下配合,陛下也总该告诉我,陛下的打算是什么了吧?”

见秦随不置可否,沈惟舟又冷淡地添了一句:“刚刚陛下是还没有难过够么,既然知道不该互相隐瞒,不如早些开口。”

他知道秦随不想让他做那些沾满鲜血与阴暗之事,但秦随似乎忘了,他不是小孩子,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也有选择的权利。

他本就是一把杀人的剑。

这双素白的手上沾的血未必比秦随少。

有些事,只有他能做。

“……”

秦随安静了很久:“好。”

——

两人花了一个时辰,把所有形势和计划给通了个遍。

秦随说到后面一直在试图隐瞒危险的事,若是换个人说不定还真能被他天衣无缝的缺漏给骗过去,可惜他面前的人是沈惟舟,所以每次都能听见青年清冷的声音打断。

“陛下。”

秦随和他僵持一阵儿,不敌,不情不愿地继续往后说,然后就此情景周而复始。

说到最后,他和沈惟舟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去。”

“你不准去!”

互相对视片刻,沈惟舟长睫微垂,扯了扯秦随的袖子。

太后虽然别有目的,但说的话还算有几分道理。

高处不胜寒,走的越高就越是孤家寡人。坐在帝王那个冰冷的位子上想要随心所欲,谈何容易。既然选择了当个泽披苍生爱护子民的千古明君,那有取舍,就是秦随必须要做的事。

比如生前身后名,比如朋友,比如……沈惟舟。

“我去最合适,陛下。总要做取舍的,一人换千万人,如果是陛下的话,也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秦随闻言嗤笑一声:“取舍?”

“昭昭,你错了。”

他很少说沈惟舟错,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他告诉沈惟舟,这是不对的。

“朕是大秦帝君,要护佑天下百姓,可这份护佑,绝对不包括牺牲朕的身边人,不包括牺牲你。”

“百姓要护,亲者和心爱之人也一样,你们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石子,朕会去做是因为朕应该做,而这份责任不应该在你身上。”

“朕不会为了一人而杀万人,也不会为了万人而放弃一人,朕说过,若一定要取舍,那是帝王无能——”

秦随唇角噙着一抹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漆黑之色,隐约可见其情绪的冰冷。

“世人不需要昭昭救,昭昭……”

昭昭来救朕便好。

未说出口的话被吞进唇齿,似乎是气狠了,望京最高的城楼之上,清俊矜贵的帝王压住怀中容色秾丽的美人,凶狠地吻了下去。

整齐的衣衫变得凌乱,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金玄衣上扯出一个个褶皱。秦随的手掌插进美人冰凉如雪缎的发丝,二人呼吸沉重,额头相抵,唇齿交叠拉扯出靡烂的银丝。

“朕不无能,朕是最厉害的那个。”帝王跟小狗一样用鼻梁蹭着沈惟舟柔软的侧颊,贪婪地呼吸着属于怀里青年的气息,“相信我,昭昭。”

“好不好?”

沈惟舟被亲的有些喘不过气,他脑子有点空,没有应声,呆呆地点了点头后就把头埋进了秦随怀里,手里始终捏着那块玉坠。

半响,待脸上热意消散后,沈惟舟戳了戳秦随。

秦随顺从地俯首:“嗯?”

沈惟舟把玉坠递到他手中:“嫁妆。”

“还记得云子衍在找的那份前朝秘宝吗,这就是其中一枚钥匙,另一枚钥匙……应该在你手中。”沈惟舟垂眸,“你去邺昌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秦随没有否认:“不全是。”

去邺昌一是为了这份前朝秘宝,二是为了那日在扬州埋伏沈惟舟的凶手,两者说不清是谁更重要,但和沈惟舟本人比起来,都显得无足轻重。

“国库亏空,若是开战兵马粮草都需要银子,前朝秘宝应该绰绰有余,位置的话陛下应该比我更清楚。”沈惟舟看向西面,“这枚玉坠是师父留下的遗物,本身不值什么钱,用完之后记得带回来。”

秦随应下:“好。”

沈惟舟不主动说,秦随也不问为什么沈惟舟会知道这玉坠的来历和使用法子,他把玉坠收好,低眸看向青年:“嫁妆?”

沈惟舟顿了一下:“嗯。”

“三国都在找寻的一笔横财,不出意外的话谁拿到这笔秘宝谁在接下来的夺位之争中胜算就更大些,怎么,当不得嫁妆?”

当然不是!

某位帝王顺杆往上爬,语气诱哄:“嫁妆都给了,那昭昭什么时候和朕大婚?”

沈惟舟:?

“安秋明被我师父救过一命,他一开始并未认出我,是在我告诉他真实身份后才明白此事,也想起了我师父当年的嘱托。”

魏长秋下山历练,救下年幼的安秋明,教他医术,授安诗雨毒术和蛊术,每当两人问为什么的时候,魏长秋只会乐呵呵地告诉他们,天命不可违。

两个毛都没长齐的熊孩子自然不懂什么天命,他们相继试图医毒双修,每天被累个半死后还啥也学不好,遂放弃,又试图让安秋明去学毒蛊,让安诗雨去学治病救人的医,于是一个把蛊虫都养死了,另一个把自家后院的鸡都毒翻了。

就这么折腾了小半年之后,俩人终于意识到,天命好像还挺准的。

术业有专攻,自此两个人刻苦在自己的领域耕耘,终于一日千里,成为各自方面顶尖的圣手。

魏长秋带了他们三年,三年一过,他留下三封书信,告诉他们缘分未尽,不必担忧。

那三封书信,兄妹二人一人一封,而剩下那一封,是给沈惟舟的。

“……”

“师父是前朝太子,那玉坠是他留给我的钥匙,他说让我别客气,就当自己的东西,随便拿。”沈惟舟说到这儿,不肯再继续往下说,“还有一些,很有趣的事。”

“大婚?”沈惟舟轻笑一下,“可以。”

“我很挑,想要名分的话,拿天下来当聘礼。”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落在青年冷白的肌肤,露出的手腕上青黛色脉络清晰可见,红衣在灼目的光下镀上了一层鎏金,站在高台之上,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帝王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占有欲:“好。”

“……”

两人四目相对,熟悉感又扑面而来,好似两人并非此间的初见,而是生生世世的重逢。

“秦随,你会是一个很好的皇帝,对吗?”

“如果昭昭想的话。”

他本不欲当一个被条条框框禁锢的明君,但若是心爱之人想的话,那他愿意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允朕的昭昭,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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