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宁思凡的院子跟沈惟舟所在的院子相距不远, 就算是慢慢吞吞地散步一样走,也是不一会儿就到了。

说起来还真是让人惊讶。

宁明欢是一个私生子, 宁思凡就算是生母出身不好手段令人不齿那也是光明正大在王府生下来的少爷, 可他们两个现在的待遇在王府中却是相差无几,甚至听吴恒说,宁明欢这边赏下来的东西还比赏给大公子院里的更胜一筹。

听到这话, 沈惟舟只是温和地一笑, 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现在的宁安王妃真的是一个连私生子都能寻常待之,甚至对待私生子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子更好的人, 那当初也不至于害死先王妃自己上位了。

更何况那陶夫人能在宁安王府的眼皮子底下瞒住自己爬上王爷的床并且有孕的消息, 还把孩子独自一人拉扯大, 如果宁明欢真的有可能跟宁安王府正儿八经的大公子争上一争, 哪怕有十之二三的机会,沈惟舟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想到这儿, 青年神色淡淡地垂下长睫, 掩住了眸底的情绪。

如果是系统在这里, 一定会傻乎乎地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些,现王妃害死先王妃又是从哪看出来的。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舟舟这是又易容了吗,虽然这张脸也挺好看的但我还是喜欢舟舟自己的脸嘶哈嘶哈。]

[你们发现了吗?舟舟一直在时不时地按自己的胸口位置, 他是不是不舒服啊?]

[不知道,但我总感觉他很难过,更惹人怜爱了5555]

不多时, 沈惟舟就来到了宁思凡的院里, 说明来意等小厮通报之后, 却对上了一双充满鄙夷与讥笑的眼睛。

这小厮自以为掩藏得很好, 看笑话看得足够不动声色, 但他面前的是一眼便能看清旁人心思的沈惟舟,而不是初来乍到宁安王府应该小心翼翼暂避锋芒的宁明欢。

沈惟舟眉眼恹恹,整个人在烂漫的春光里困乏得厉害,懒得替宁明欢受这个气。

随手折下半截枯枝,沈惟舟看都没看那小厮一眼,枯枝脱手而出,擦着小厮的耳朵过去。

小厮愣了半天,不知道沈惟舟想整什么幺蛾子,他甚至想嘲笑一下沈惟舟毫无准头还学人家装腔作势,但毕竟是被王爷认回来的二公子,他不敢。

主奴有别,他就算再怎么为自己忠心的大公子打抱不平,也只敢在小事上使使绊子,暗地里说说坏话,明面上的礼数还是要齐全的。

等他终于察觉到耳侧一阵刺痛之后,手一摸,傻了眼。

“血……出血了……”

再看沈惟舟,不知何时青年的手中又多了几块石头,入手光滑圆润,在光下透着纵横交错的纹理,像是随手从地上捡的鹅卵石。

明明是比枯枝更像小孩子玩意儿的东西,但是小厮回头看了看没入地面三分的枯枝,是一点也不敢这么想。

沈惟舟脾气很好的样子,耐着性子语气温和地开口,又问了一次:“可以帮忙叫一下你们大公子吗?或者我能去见他吗?”

小厮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大……大公子不在。”

“大公子在华春苑,听说……听说是来了贵人。”

“贵人?”沈惟舟毫不在意地微微颔首,“无妨。”

系统留给他的剑必须要拿回来。

别说是一个宁思凡和什么贵人,就是姬衡玉和云子衍来了,他的也必须是他的。

“我也想见见贵人。”

“劳烦,带个路。”

——

自从得知沈惟舟的死讯开始,秦随就常做一个梦。

在梦里,一开始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大片大片的雾气笼罩着他,让他分不清方向,也看不清前路,只能凭感觉摸索着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会儿,也或许是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会一脚踩空,踏进一条无数次踏足过的河流。

河里不是清澈见底的水,而是鲜血。

是粘稠而刺鼻的血,是又滚烫又冰冷的血,是让他浑身凝固僵硬不能动弹的血。

因为有人在拉着他,有无数人在拉着他,不让他走。

秦随低头看过去,很奇怪,雾气突然就散开了,眼前也亮堂了起来,甚至不透明的血液也渐渐清晰,清晰到能让他看清楚每一张死死盯住他的脸。

身着玄衣的帝王赤脚踩在血里,面色淡漠,狭长的凤眸没有波澜,俊美的面孔上甚至带着点似笑非笑。

他认识这群人,认识脚下想要撕碎他的每一张面孔。

这些人有的是他亲手杀的,有的是他下令杀的,还有一些大片大片的灰暗面孔,他们是被连坐的。

反正多少都跟他沾点关系。

有血海深仇的那种。

按理说秦随应该感到害怕,感到惶恐,再不济也应该有点无助,甚至是不知所措。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秦随不怕他们。

生不怕,死亦无惧。

看一眼都欠奉。

没什么别的理由,问心无愧而已。

“强占兼并土地。”秦随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一步,丝毫看不出来此刻他身上有多大的压力,“致使三千八百七十一人成为流民和奴隶,背井离乡,家破人亡。”

“该死。”

“买卖人口,强占民女,偷盗拐卖婴孩。”耳边的咒骂尖锐而聒噪,秦随恍若未觉,又往前走了一步,“该死。”

“鱼肉百姓,搜刮民脂民膏,贪污受贿白银八亿两,该死!”

“雇凶杀人,为包庇子孙无故取人性命,该死!”

“……”

“通敌叛国,该死!”

走到最后,秦随的脸上已经全是大滴大滴的汗珠,洇湿了额前的碎发,而后顺着下颔滚落滴入脚下的河流,溅起微不可察的一圈涟漪。

分明是极为狼狈的一件事,但是在秦随身上反而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与随性散漫,冲淡了他那股肃杀和暴虐感。

脚下的人脸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脸上的表情也从出场时的凶狠怨恨变成了消散时的心虚痛苦。

天下人都盛传秦随暴虐无道杀人如麻,他们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等刀落到自己身上之后,才明白这个帝王自始至终都未愧对过天下半分……自始至终?

人脸几经变换,突然恶毒地笑了起来。

血河上凭空燃起火势浩大的红焰,来势汹汹的火迅速地朝秦随逼近,从他四面八方压了过来。

秦随放在身侧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这一幕太熟悉了,这火并不会伤害他,而是……

火焰中浮现出大量看不清面孔的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有的一家三口正在吃饭,言笑晏晏其乐融融;有的新婚小夫妻正在约会,甜甜蜜蜜幸福都要溢出;还有的书生正在苦读,夜以继日只差来年高中……

然后他们都死了。

扬州城一场屠杀一把大火,人影们跪地求饶,拼命逃跑,东躲西藏,最终都被一一找出来,落得一个扭曲消散的下场。

耳边稚嫩的哭声和连天的求救声让秦随捏紧了手,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但他依旧神色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渐渐地,人影越来越多,扬州城内的百姓,边陲部落里的小村子,敌国死于大秦铁骑之下的平民……

他们一个个都上来问秦随,你问心无愧吗?

帝王的心,可有愧?

秦随不语,他只是又往前走了几步,把自己送入了不会主动伤害他的火海之中。

火势凶猛,剧烈的疼痛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秦随站在原地,任由火舌一路舔舐上他的身体,将他吞没。他的喉咙越来越干,身体越来越疼,透入骨髓的疼痛也无法缓解他心口的沉闷半分,令人窒息的濒死感传来,又突然消失殆尽。

秦随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再一次看到了面前的人。

美人这时已经称不上一句美人了,原本吞噬着秦随的火焰尽数都转到了沈惟舟身上,冷白细腻的肌肤被高温烫的起皱皲裂,满头如墨瀑般的长发在秦随眼前被灼烧殆尽,那张姿容绝世的脸也渐渐蔓延上了可怖的疤痕,最后只剩那双温柔的双眸。

沈惟舟无声地笑了起来,对秦随说道:“不要看。”

“不好看的。”

像是潮汐轰然落下,河岸决堤尽数侵入横冲直撞,秦随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彻心扉,深入骨髓,巨大的悲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

抱抱他。

秦随,抱抱他。

帝王小心翼翼地抬手,凤眸中满是祈求,穿过滔天的烈火要抱抱沈惟舟。

哪怕他每前进一寸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哪怕他伸出去的手在火焰中转瞬就化作森森白骨。

他不求很多了,能不能让他……抱抱他?

沈惟舟看着这一幕,后退几步让烈火远离秦随,乖巧地摇摇头:“不用这样。”

“秦随,不要这样。”

沈惟舟很喜欢直呼秦随的名字,秦随也由着他,从来没说过帝王的名讳是不能随便叫的。

秦随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是颤抖的:“昭昭……”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他,却是他已经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次的叫法。

“昭昭,过来好不好?”

“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我们该回望京了,或者先不回去,我带你去吃一口酥,说好的要去……”秦随语无伦次,凤眸死死盯着面前的沈惟舟,浑身散发出的可怜气息就像是被抛弃的小狗,“你不要我了吗?”

“是你先招惹我的,你现在不要我了吗?”

沈惟舟平静地摇头:“不。”

“秦随,是你不要我的。”

是你先不管我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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