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禹城, 知州府衙。

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内,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官员戴着乌纱帽, 穿着一身深蓝色品服, 正在被一名衣衫半遮半掩、巧笑明眸的女子用口喂葡萄。

女子青葱玉指上染着朱红豆蔻,仔细地剥下葡萄的外皮,晶莹剔透的果肉顿时显露在外, 甘美的汁水欲滴不滴, 美不胜收。

她娇笑一声,舌尖微勾,把果肉含在唇齿之间, 然后媚眼如丝地贴上了身侧的男人, 两个人顿时纠缠在一起, 男人也不再端着, 一双肥腻腻的猪手上下在女子各处游走着,气氛逐渐旖旎暧昧起来。

就要进行下一步的时候, 朱管家突然不打招呼, 慌慌张张地过来了。

“大人!大人!”

朱管家的声音出现得过于突然, 更何况他的声音又尖又细,一向称不上好听,外面的百姓都明里暗里地喊他“太监”。于瑞仁被朱管家吓了一跳, 差点把怀里的美人一下子甩到湖里喂鱼,马上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叫什么叫,哭丧呢!”于瑞仁声音很是不耐, 毕竟在兴头上被打扰谁都不爽, 但他分得清轻重缓急, 知道朱管家没什么大事不会如此做派, 于是他强行按捺下怒火, 问道,“出什么事了?没什么大事本官扒了你的皮!”

“是是是。”朱管家连声应和,气都来不及喘匀,“京城来人了!”

京城来人了?

于瑞仁这下也顾不上怀里还在乱动的美人了,直接双手一松把人扔在了地上,踩着美人的手掌就走了过去。

美人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敢怒不敢言,默默地把头垂了下去。

她明白这位知府大人的手段。

别看他现在一副憨厚的样子,只要惹他不高兴了或是妨碍到他的利益,他就能跟你喝着最好的酒称兄道弟,然后背后捅你一刀,势要心狠手辣致你于死地。

这些当官的都是一样,都没什么好东西。

想想来知州府衙之前看到的一幕,美人忍着疼站起身,悄悄退了下去,美眸里满是惊恐。

于瑞仁也没空管她,只是看了一眼便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他快步来到朱管家身前,肚子上的肥肉一颤一颤,连声问道:“京城来人?来的是何人?是陛下派来的吗?现在在何处?”

当然要着急了,他做的那些事可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拿出来一件都够他死个十遍八遍的,怎么能不害怕。

于瑞仁简直气急败坏:“京城来人怎么也没人说一声,宫里那帮人是饭桶吗?老子每年大把大把扔进去的银子都打水漂了?”

“难道是发现什么了?不应该啊,发现什么本官现在还能站在这儿?”

素日都是笑眯眯一团和气的知府大人此刻急得团团转,油光满面的胖脸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冷汗,脸色也是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管家见状腰弯的越来越厉害:“别急,大人别急。”

想到手底下的人传回来的消息,朱管家眯着快睁不开的眼,给于瑞仁细细说了一遍。

“……大概就是这样。是京城白家的幼子,性子张扬顽劣,不通文墨武功,和陛下自小一起长大的,在陛下面前很有脸面,此次前来为陛下探路。”

“他们都说见白公子如见圣上亲临,白公子看到的就是圣上看到的,且白公子具有先斩后奏的生杀予夺之大权。听说为了证明身份,还当场修书一封送往神策军营地,让神策军首领不日来见,共同为圣上开路呢。”

神策军……于瑞仁脸色更难看了。

这么多年来江南官场的情况他也知道一些,甚至禹城一带的各种事他也参与其中,在里面捞了不知道多少油水。

因为种种原因,文官这边江南几乎没有敢冒头的,毕竟就算是自己忠心耿耿也要考虑一下家人亲朋愿不愿意跟着一起死,而武官……

江南武官基本都在神策军中,这些年来也已经被一点一滴地渗透,可以说绝大部分都或自愿或被迫的依附了文官,毕竟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天高皇帝远,秦随也不知道,又管不着。

到嘴的肥肉不吃白不吃。

可即便如此,直接隶属听命于秦随的神策军还是有一部分死忠在那守着,坚决不接受任何贿赂和威胁,哪怕是明里暗里地被人使绊子,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等着陛下的旨意。

坦白说,于瑞仁怕这一部分人。

江南这个局面已经像一潭死水一样很久了,但只要有一个缺口被打开,死水就会变成活水,再次融入大秦这片绵延万里的广袤土地。

他们这群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啊,最忌讳变数了。

京城来的这个人,会成为如今那份变数吗?还是会跟以前的人一样,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最后还是消弭于无形,让他们的生活恢复平静呢?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于瑞仁总觉得这心里虚的厉害,不祥的预感噌噌往上直冒。

不通文墨武功?

于瑞仁微微眯起了眼,似是有了想法。

“他们现在人在何地?”

听到这句问话,朱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回大人的话,那位公子与童家少爷一行人还在客栈。他说,说……”

于瑞仁想都不想,一脚就对着朱管家踹了上去:“吞吞吐吐的是没长嘴吗?赶紧给本官说!再不说你以后都别想说了!”

“是是是!”

“那位公子说,要知府大人您……亲自去请!”

——

如意客栈,二楼。

看热闹的、打探情况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通通都被秦随清了出去,现在的客栈二楼只剩下躲在屋里的客人们,还有以沈惟舟和盛空阳为首的两方人马。

自从沈惟舟亮明了“钦差”的身份后,童初尧显然就开始有所顾忌了起来,不仅按住了要寻死觅活的童月笙,还悄悄退后,把存在感留给了盛空阳他们。

谁让西楼渡出言不逊得罪了沈惟舟身边那个俊美高大的侍卫呢?

那侍卫出手是真的狠辣啊,一剑下去万劫谷少谷主生生没了半条命,现在正躺在床上被盛空阳包扎伤口呢,整个人有气进没气出,看上去下一秒就能归西。

不过那侍卫也真是敢下手,该说不说不愧是从小跟陛下一起长大的,性子都差不多,都是有仇当场报,根本不考虑后果。要是万劫谷少谷主在这儿出事,万劫谷因此站到燕国或晋国一方,怕是陛下也得好些头疼一阵子。

还有那个盛空阳,倒是看不出来他竟然如此关键,虽说武功平平但是会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而且那风九御和云子衍都对其爱护有加,关系似是不同寻常。

……

童初尧杂七杂八地想了很多,最终还是把视线落到了沈惟舟身上。

他眼神有些复杂,细细打量着坐在那儿的沈惟舟。

青年一袭月白衣衫本来是极素的,他的皮肤也是一种干净清透的瓷白色,乌发柔软地覆在耳后,整个人有些冷清,但偏偏唇瓣殷红得惊人,眼尾也有些泛红得厉害。

他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到他瘦削的身子骨,还有宽大衣袖下露出的一截细白手腕,像是玉石一般泛着光,清晰可见上面青黛色的脉络。

不知道为什么,童初尧总觉得他现在好像在哭的样子。

但就在他要细细查看的时候,青年身边那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似有所觉地偏头,冰冷而狭长的凤眸撞上了童初尧的视线。

滚。

他无声地说道。

秦随很快就转过了头,但童初尧却是不敢再看沈惟舟了。

他低下了头,有些劫后余生地大口喘着气,脑海里全是秦随那带着杀意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童初尧总感觉秦随不是在虚张声势。

他是真的想杀了他。

“……”

秦随现在确实很想杀人。

燕无双在旁边担忧地看过来,秦随用自己挡住沈惟舟,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面前青年的脸,语气沉沉。

“你的眼睛怎么了。”

沈惟舟没有说话。

他现在说不出话。

感受着秦随掌心的温度,沈惟舟下意识地别过头,有些颤抖的手也搭上秦随的手腕,想让他别碰他。

秦随轻而易举地反握住沈惟舟有些纤细的手腕,微微皱了皱眉:“朕……我记得你之前还没有这么瘦,是最近舟车劳顿所致吗?”

话音未落,沈惟舟突然掐住自己的手心,控制不住地朝秦随倒过去。

秦随下意识地接住他,然后就看到满脸病容的青年吐出一大口血,让本就殷红的唇瓣愈发艷丽,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垂垂欲死的虚弱。

半响,沈惟舟长睫微颤,轻轻睁开了那双没有焦距的漂亮眸子,又倦怠地阖上。

“别动。”

他的唇瓣微张,勉勉强强说了两个低不可闻的字,就又痛苦地蹙起了眉。

秦随沉默着,喉结微动,眸中的冷意越来越明显。

他轻轻掰开沈惟舟攥起的手,白皙掌心里是一片斑驳,甚至有些浅一点的血痕已经结痂,更多的伤口还在流血。

……

他原本以为这病容是沈惟舟装出来的。

甚至就在刚刚,他看出了沈惟舟的不对劲,却还是在怀着试探他的想法,任由他自己站在那儿被一群蝼蚁羞辱,忍受着一遍又一遍从身到心的折磨。

秦随觉得自己突然也有些密密麻麻的疼痛感涌了上来,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莫名的怒火和不知所措。

他现在该怎么办?

送沈惟舟去看大夫吗?还是陪着沈惟舟演完刚刚那出戏?

可他其实心知肚明,沈惟舟是不会乖乖跟着他去看大夫的。

他们是一类人。

秦随不了解沈惟舟。

但秦随了解他自己。

看着细白手指上刺眼的血痕,又看着沈惟舟隐忍疼痛却一言不发的模样,秦随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慢慢地低头,毫无□□意味,轻轻舔舐过沈惟舟凸起的指节,然后拿帕子把伤口盖好。

秦随感觉到舌尖蔓延开的铁锈味,不紧不慢地给沈惟舟包好掌心的伤口,然后又轻轻亲了亲沈惟舟的指尖。

“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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