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御史府中乌夜啼(下)

薛崇简不愿让这些小人看到自己的软弱之态,咬紧牙关,拖着酸麻的双腿挪到刑床边,行动中牵扯了臀上的杖伤,肌肉一阵阵突突乱跳着疼痛。他向刑床俯身下去,默默抓住了刑床边缘,忽然发现那边缘处的黑漆已磨掉了许多,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登时明白,必是从前受杖人抓出来的。他记得自己还曾经痴想过,能和李成器伏在一张刑床上受责,亦是一种甜蜜,此时却连这点甜蜜都不敢奢望,他眼眶一酸,忙将双目闭上。

麻察见他如此顺从,又恢复了胆气,冷笑道:“薛卿好身手,若不加辖制,本官亦不能放心,来人,与我绑了!”立时有人拿着绳索上前,薛崇简肩膀一抬,颓然想,反正到了这地步,也不在乎多受这一点折辱了。他伏在刑床上不动,任由那些刑吏用绳子在他腋下、胸背、腰间、膝弯、足踝处都牢牢绑定,又将他双手分别缚在了刑床的两条腿上。

麻察到了此时,才终于放下心来,高力士派人交待了他“好生教训”,这话由高力士说出,便如皇帝亲口说出一般,他狞笑一下,道:“给我去了他裤子,狠狠打!”

薛崇简猛然昂首,怒道:“麻察!你欺人太甚!”

任知古冷笑道:“大理寺刑讯庶人,皆是褫衣行杖,你抗旨入京私谒亲王,随便哪一条,都够陛下将你贬为庶人。上月驸马都尉裴虚己私谒岐王,尚被贬为庶人杖责一百流放岭南,你可比裴驸马尊贵些?”他向刑吏一瞪眼:“还不动手?!”

一个刑吏上前,先将薛崇简的凉衫与衩衣揭到背上,又三两下将他腰带扯开,将一条白绫素裤直褪到膝弯处。薛崇简所着的是李成器的长衫,李成器虽丧中衣上不熏香,但他出入宫廷王府,自沾染了许多沉水瑞脑的香气,这一翻撩动,空气中竟有淡淡的香风飘散开来,惹得那替他去衣之人一阵诧异。他离得最近,清楚地看到薛崇简修长光润的大腿在灯火下被蒙上了暖色,似流动着珠玉的光辉,只臀丘上有数道三指宽的红紫杖痕层叠着肿起,经过这一阵的凝血,已成红紫之色,被莹白肌肤衬托,更显得鲜艳夺目。

初时那人的手碰到他衣裳,薛崇简浑身皆被怒火燃烧,狂怒让他奋力挣扎,企图挣断绑缚,无奈被水浸过的绳索异常结实,在他的手腕上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却不见得一点松动。他身下一凉时,终于所有的力气都从他身上被抽走了,他自暴自弃的垂下头去。他知道现在他的怒骂、呻吟,都只会惹得这些无耻小人更多的嘲笑羞辱。他现在只能等,等这些人快些将他打晕,将他打死。他忽然想起,当日父亲临终前的心境,应该与他此刻一模一样。同样的一百杖,同样的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怀着强烈的思念与渴望。上天用一个如此残酷的轮回来戏弄他们。

麻察方才所受的惊吓,终于有了发泄的途径,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狠狠地打!”

薛崇简听得耳旁刑吏们齐声应了声喏,倒是足以震动夜空的齐整高亢,心中微微一哂,凌辱,刑求,鲜血,死亡,在这些人的眼中,竟是如此的愉悦兴奋么?若心中有所思所恋,当倍加珍视生命,又怎会对他人的生命如此轻贱。他忽然明白了李成器为何在自己驱使绥子劫掠时那般悲愤,会狠狠责打自己。他近年来受尽磨难,早不是昔日心中眼中只有表哥阿母的娇儿,渐渐懂得疾苦的不可避免,反是将李成器的心境,理解得更加明晰。原来非到自己生命将尽,深知死之不舍,死之恐惧时,才会知道生之可贵。

他正想着,忽然浑身剧烈一震,耳听得一声清脆巨响,心神尚未转回来,混沌中只觉一股刚猛凶恶的疼痛,从臀上肌肉内部骤然翻涌起来,似要撕裂肌肤、冲破血脉而出。那股狂飙样的巨浪未曾冲出他的身躯,便又反噬回他体内,似将肺腑都揉搓成了一团。他奋力咬紧牙关,咽下冲到口边的痛呼,这才明白他们定是换了刑杖,想来是讯杖之属了,只反衬得方才那十杖和风细雨般温善。

他紧闭的呼吸还未及缓过来,左边又是一杖击落,更是打在早已肿起的肌肤上,将那刀剜油泼一般的痛楚砸入肌肤深处,顺着血脉流窜入四肢百骸。薛崇简这次多少有了些防备,奋力握紧双拳收摄心神,虽是身子狠狠一痉挛,却未曾出声。

麻察此时心情已略有舒缓,悠闲地望着薛崇简在粗重刑杖下慢慢煎熬。他这几年坐堂,深谙用刑之道,知道今日执杖的皆是用刑的老手,可以熟练地掌控杖子起落的时间,让受刑人将每一杖的痛楚体会到了最高峰,才借着余威打落下一杖。人的尊严与信念,便在这看不到尽头的颠簸起伏的痛苦中,被一寸寸割断,慢慢崩溃成齑粉,终将臣服于力量与权势的淫威。他想看看,这娇生惯养的公主爱子、皇室宠儿,面对这简单的疼痛,还可以倚靠他虚无幼稚的骄傲坚持多久。

薛崇简浑身大汗再度涌出,因牙关咬得太紧,两侧太阳突突乱跳,反是将响亮的杖责之声都遮盖了。只是那迟钝却又新鲜的剧痛,却无论如何回避不开,凭借什么回忆和思念,都遮盖不了。那疼痛就像燎原的野火一般,从刑杖落下之处迅速的蔓延开来,从上传到了他的顶门和后脑,从下传到了足尖指尖,还未及稍稍消散,就被新一波的疼痛近乎完美的弥合。虽是只痛在臀上,却让他从内里的五脏六腑,到周身的千万个毛孔,都禁不住在这暴戾的剧痛下颤抖呻吟。

二十杖打完之时,刑吏照例换人,薛崇简趁着这间隙努力回过头去,他想再看看那片月光,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长安城的月色了,那是此刻唯一可沟通他们思念的东西。他在浑身哆嗦神志混沌中,倒是清清楚楚记起了他与柳芊芊评论“隔千里兮共明月”的话,柳芊芊说,“若是那人在身旁,月亮无论阴晴圆缺都可爱,若是隔了千里,明月也只是别人的明月。”他忽然觉得,那时候的他们怎么这样浅薄,这原是人被逼迫到了绝境,实在无可依凭之下才产生的期盼,他们怎忍心三言两语便将这期盼抹杀。那时候看起来断肠伤心之事,到如此却已成了带着淡淡甜意的回忆,他终于也只能靠这一抹清光来支撑自己了。他只盼能够再看一眼那清光,也许就能再聚集些勇气,来面对更惨酷的痛楚。

他这一回头间,看到的只是黑漆漆的粗壮刑杖,堵住了他的视线,眼前跟着一阵昏黑,当真目不视物。只因这次是打在重伤肌肤上,竟似是比方才更痛十倍,一时浑身血脉都要炸开一般。他下意识地狠狠咬住下唇,丝丝缕缕的鲜血便沾染上了他编贝样的牙齿。

此番也不过三四杖过去,高肿的肌肤终于再禁不住捶楚之力,纷纷皮开肉绽鲜血崩流。薛崇简清楚的感到,那刑杖的棱子如同卷了口的钢刀,深深陷入他的血肉再狠狠拔出,便将皮肉捣得破碎。他痛得恨不能一头撞在刑床上让自己快些晕去,无奈全身被紧紧绑缚,连这一点空间也不由他支配,他在毛骨悚然的痛楚中,唯有一遍遍在心中默念,表哥,表哥,表哥。如同众生在苦难中仰首念诵佛陀之名一般,这两个字,是他此生唯一的信仰与救赎。

他两眼皆被汗水蒙蔽,心中却仍十分清楚,知道自己并没有哭。母亲与阿兰的离去,似乎将他体内的泪水用尽了,他在经历过这等剜心之痛后,虽无力让血肉之躯与坚硬沉重的刑具抗衡,却已经不会再为皮肉之苦流泪了。眼泪原本是倾注了感情的软弱,这世上能配得上他眼泪的人,只剩下表哥。对着这群卑劣小人,他痛得将要失去理智时,心中亦觉得只有冷笑。他相信,即便他即将被毙于杖下,他在这一日一夜中获得的,比许许多多人一生所求还多。

麻察坐在堂上,见薛崇简两股被打得皮翻肉卷,数道鲜血沿着他白皙的大腿蜿蜒而下,沁入洁白的汗巾之中,渐渐将一条白巾都染成了红色。他心中也甚是诧异,加上起初那十杖,薛崇简已挨了近五十板,他痛到极处也只是在绑缚之下痉挛挣扎,莫说等他哭喊求饶,竟连一声呼痛都未曾听见。麻察皱眉轻叩桌案,薛崇简究竟还是蒲州别驾,虽然已无人撑腰,却还算是个皇亲,真要刑毙了他怕也干系太大,干脆就这样打晕了事,丢进牢里让高力士去发落。

麻察不曾发话,打满四十后刑吏又换过手来。一杖落下,薛崇简只是微微一颤,却也无力再挣扎。他虚弱不堪的身子终于被折磨到了极限,连多余的疼痛似都容纳不下,身后仍有沉沉杖击之感,只是皮肉似已被三途之火烧成灰烬,只剩下一身骨头等着被敲剥成齑粉,反没有方才那般痛得不可忍耐。

原来地狱也不过如此,他是甘心被爱欲缠缚,坠入其中,便不该有任何怨言。他眼前视线渐渐模糊,忙用力闭上眼睛,聚集起最后一分力气,在脑中细细描摹李成器的模样。

他相信自己会记得他,记得他拖着自己在雪地里滑行,记得他在汤池里为自己擦澡豆,记得廊下那个羞涩会笑的月亮。早在他记得人事之前,李成器的样子就烙在了他魂魄里,杖击不碎,火焚不化,哪怕是淌过了冥河,走过了奈何桥,饮下了孟婆汤,这天地间没有任何刑法与手段,可以迫他将表哥忘却。表哥让他等候,他到了泥犁之中,一样会等,他并非自私地要表哥同他一起坠入地狱,他只是相信,表哥不会抛下他,就像他不会抛下他一样。

他唇角无意识地滑过一丝微笑,原来这便是相知相悦,便是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很早很早以前,他们就用长相思和缘不解,将对方缠缚。

麻察见薛崇简的手慢慢滑下,身子也不再颤动,知他熬不住昏晕过去了,气恼下也无法可想,只得坐正了身子,只等打满了这轮,就命人将薛崇简收监。忽然沉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杖击声中,揉进了一阵急促纷乱的马蹄声,麻察诧异地抬头,正想命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已听见门外尖细的声音撕裂夜空:“圣驾到!——”

满堂人皆是大吃一惊,麻察慌忙奔下座来,还未等伏地,门已被人轰然推开,当先闯进来的却是李成器。他一眼望见薛崇简被绑缚在刑床上,臀腿上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他痛呼一声:“花奴!”大步奔上前,颤抖着手扶起薛崇简低垂的面孔。他一边慌乱地擦着薛崇简面上汗水,唇下血痕,一边懊悔地恨不能将这伤痛加倍移到自己身上来。他进宫再赶来,其间耽搁不过半个时辰,花奴便已被折磨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他痛悔欲死,花奴千里迢迢来寻他,他怎么能放开他的手,将他独自一人留在这鬼蜮之中?

这时皇帝带着高力士进来,满堂人纷纷山呼:“陛下万年。”皇帝见到这情景也稍稍一愣,待看到李成器浑身战栗的模样,却又微微一笑,向麻察道:“麻卿正在问案么?”麻察颤声道:“禀陛下,犯官薛崇简拒不认罪,当堂打伤寺吏,臣不得已,动用刑责。”皇帝负手向前踱了两步,望望薛崇简的伤处,漫然道:“打完了么?”麻察怔了怔,不解皇帝之意,却也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低声道:“未曾打完……”皇帝冷冷道:“朕与宁王是来听审的,既然未打完,就泼醒了他,接着打。”

麻察本来满心忐忑,一听皇帝此言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气几乎软倒。却又觉得底气甚足,厉声道:“来人,泼醒了他……”他话未说完,李成器骤然抬头,带着悲意的目光与他一对,低声道:“谁敢。”麻察与李成器相识也有数载,从来见他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不知为何被他眼波一闪,心中只觉一阵冰凉惧意涌上,竟是不敢将话说完。

皇帝冷笑一声,踏上前道:“朕敢。”此时堂上从高力士以下无人敢出声,皆偷眼望着通身缟素的天子兄弟,堂上灯火太盛,摇曳间似在他们身上泼了血色。

李成器默默站直了身子,与皇帝对望,自从这个弟弟做了皇帝,自己就不曾这样平视过他,连他的模样,都渐渐隐没在高台御座的渺渺香烟中。他今日重新审视这个与他血脉同源之人,竟微微一惊,那张容颜是如此陌生,一道道纹路似是工匠雕刻于石上,带着常年不变的阴冷讥诮笑意,再无法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他有些疑惑,他们真的是兄弟么?父亲已经不在,世上再无人能为这份血缘作证,他们永不会再以兄弟的方式相对,那么,就是君臣的方式好了。

李成器低声道:“请陛下移步内堂,臣有秘事禀奏。”皇帝微笑道:“私不废公,大哥有话,不妨待寺卿审案完毕之后再奏。”李成器道:“此案不应由麻寺卿来审。臣弹劾大理寺卿麻察私结亲王,欲谋不臣之事。”麻察又惊又骇,高声道:“殿下……殿下,不可妄言,哪有此事!”皇帝已隐隐猜到李成器之意,沉下脸道:“是哪位亲王。”李成器从容道:“便是罪臣。”

皇帝终于忍无可忍,狠狠一拂袖子,喝道:“荒唐!”他瞪了李成器一眼,大步向内堂走去。李成器淡淡一笑,亦转身随入,待室内只有他们二人时,皇帝勃然大怒道:“你疯了不成!非要自蹈死路令朕为难,令爹爹在天之灵蒙羞?”李成器缓缓提衣跪下,道:“臣斗胆,请问陛下预备如何处置薛崇简。”皇帝见他纠缠得不过是此事,冷冷一笑,道:“他抗旨入京,杖一百是免不了的,有没有别的罪过,还要待审明白后才知。”李成器道:“若是臣愿替他受责呢?”皇帝冷笑道:“冤有头债有主,大哥有罪之时,朕不曾姑息,今番与大哥无关,朕亦不会让大哥代人受过。”

李成器微微闭目片刻,只能如此了,花奴为他受了太多的苦,剩下该当由他来承担。他缓缓探手入袖中,取出一卷白绢,双手奉上道:“臣有罪,请陛下重处!”

皇帝不知他又闹什么花样,冷笑着接过,只望了一眼,浑身竟如雷亟般狠狠一抖。他似不能置信,将那块白绢又仔细看了两遍,这才确信字迹不是伪造、待将那短短几句话读明白,一股热血竟逆行着反涌到胸口,恨意让他只想将眼前人一剑杀了。不,他明白自己恨的不是这个跪在眼前的人,是那个已经去了,自己还需痛哭流涕,装出一副哀思为他服孝之人。自己有多恨他,那个桥陵中的人便有多恨自己,他在离去之前,还要将自己的骄傲与自信踏在脚下,也将他们之间微薄的血缘,毫不留情地斩断。

他闭目片刻,才能将那不断上涌的烦恶之气缓缓压下。他告诉自己,无妨,他已是九五之尊,那个陵寝之中的人是奈何他不得的,眼前的兄长也奈何他不得,他手上有着主宰天下人生死的权力,父子骨肉,缘是束缚凡夫俗子的伦常,而他是跳出这伦常之外的在世神明。

他睁开眼时,复又换上了平日里的冷峭神色,问道:“这是拓本?”李成器摇头道:“是爹爹手迹。”皇帝又追问:“你那里有拓本?”李成器道:“没有。”皇帝嗤笑一声,心中暗骂一声蠢,快步走到灯台旁,将灯罩揭开,引燃手中白绢。待那一捧明亮火焰将要灼手时,他随手抛落,在灰烬缓缓落地时,他畅快地透了口气,戏谑着问道:“现在如何?”

李成器默默观望着他的动作,面上无一丝惊诧,平静道:“陛下误会了,臣此举并非为了要挟陛下。”皇帝奇道:“那你将它拿出来为何?”李成器道:“一来臣怀有此物,自是滔天之罪,若陛下不能宽赦薛崇简,请将臣同罪。陛下若要将他流放,臣愿与他同行,陛下若要将他明正典刑,臣唯请与他合葬。二来,臣亦想请陛下放心,臣自知愚顽怯懦,于皇位从未有一丝一毫非分之想。”

皇帝冷笑道:“若朕偏不治你的罪呢?”李成器抬头望了皇帝一眼,道:“臣当自行向大理寺投案。”皇帝垂在身侧的拳头缓缓攥住,咬牙道:“你是拿朕不能杀你,来做筹码么?”

李成器涩然一笑道:“臣此生造孽甚多,苟存至今,已是侥幸。若再侥幸蒙陛下恩泽,得以偷生,臣还是愿意活着,看一看我大唐海晏河清、万国来朝的辉煌盛世。臣知盛世,必有人化血肉为牺牲,以增陛下剑上光辉,亦需有人化身躯为砖石,为陛下铸万里长城。有人生,有人死,有能臣成万古功业,有才子被终身埋没,此方为盛世。四郎为这盛世失去了锦瑟,八妹为这盛世失去了夫郎,花奴为这盛世失去了满门亲人。臣斗胆恳请陛下,赐一分恩泽于花奴,他与臣仅有的快乐,也不过是能够相伴残生而已。臣是天下臣民中最显赫又最无用之人,愿意用自己的恭敬、闲散、无知,成就陛下的如天之仁,圣贤之名。臣亦会规戒自己的子女弟妹们,安分守己,不可肆意妄为,不可心怀妄念。或许我们不能有自由、志气、朋友,却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我大唐再现贞观盛世的神话,身为李氏子孙,我们自会为自己的陛下、自己的国家欢欣鼓舞。”

他说完,缓缓换了口气,恭敬叩首下去,道:“陛下起自危难,匡扶社稷,功在千秋,德传万世。定当比肩唐尧虞舜、汉武太宗,无论陛下如何处置臣,臣都以生为大唐子民为幸。“皇帝凝目伏在地上的兄长,他已经同自己开诚布公,愿意做装点盛世的祭器,自己为何要拒绝?只是没有这么便宜,即便要交换,也该由他来开出价码,皇帝道:“太上皇入葬桥陵,当有皇后陪葬,太庙神主,也不能孤零无伴,大哥知道该怎么做。”李成器腹内狠狠一痉挛,喉头隐隐有甜腥之感,皇帝将他的痛楚收入眼底,淡淡一笑,且看他夸下海口后,又愿意为这盛世牺牲几分。

皇帝原本以为李成器会犹豫片刻,却不料李成器随即一字一顿道:“陛下之母昭成皇太后,理当入享太庙,相伴太上皇左右。臣今日当上表奏请此事。”

他如此决断,皇帝倒不如何意外,他垂下首来,望见足边那一缕未曾烧完的灰烬,轻轻叹了口气,这便是父兄与他最后的道别了。他转过身去,淡淡道:“薛崇简抗旨入京,不能不罚,待他伤愈后,贬为袁州别驾。大哥在岐州待了两年,该换换地方了,到袁州做刺史去吧!”

李成器重重三叩首,道:“臣谢陛下隆恩,臣会为陛下画完花萼相辉楼上的壁画再走。”

皇帝淡淡一哂,就是这样了,花萼相辉,留下数幅图画,数篇文章,为天下人、后世人,编造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美好谎言,让他们相信,自己的盛世,是多么地完满。他拂拂袖子,冷然道:“去吧!”

尾声 愿作鸳鸯不羡仙

薛崇简再醒来时正是深夜,他稍稍睁眼,便觉光线刺目难忍,只得再闭上眼睛,低低呻吟一声,那声音也嘶哑得有几分陌生。李成器悲喜交集,忙将屏风掩上一半,隔绝了床榻之外的明亮灯光,他轻轻握住薛崇简的手,哽咽道:“花奴,你吓死表哥了。”

薛崇简听到他的声音,努力睁开酸痛的双眼,一点微光跳入他的眼眸,他隔着李成器憔悴的面容,看到在他身后床帏上,悬挂着一颗镂花金熏香球,如同东方亘古不变的明星,静静地临照人间。他心中一片朦胧,这星光与他前世的记忆衔接如此完满,那些珠围翠绕、含笑春风的前尘旧事,在这星光的照耀之下,都从尘封中破土成芽,迅速渲染成一片夭桃秾李的春光。他几乎就要以为,普救寺的潺潺水声,只是他昨夜凌乱的梦魇。他从梦中醒来,有表哥轻轻勾起他的手指,有云母屏风为他们描绘出高唐湘江的迷离天地,有多情妩媚的香球,用静息的香气无声地倾诉他们的誓言。

可是身后的剧痛逐渐清晰起来,他也看到了李成器身上刺目的白衣。不过三年,他们此生最重要的亲人一一离去,转眼间他们都成了孤伶孑然之身,再无长辈可以庇护他们的任性,再无悠远天地可供他们纵马驰骋。无父母者曰孤,他在蒲州三年,终于将这个字的可怕体会的明明白白,人皆怕死,未必是怕死时那一刻的疼痛,所惧者不过是死后与亲人远隔的思念与孤独。

薛崇简只觉被自己奋力压制三年的悲怆、恐惧、凄凉、委屈、渴望,骤然化做一股酸热涌上眼眶,受杖时一直干涸胀痛的双目,终于渐渐湿润了起来。这是他与表哥的天地,他又可以用纯稚如婴儿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爱恋与疼痛了。薛崇简双手搂住李成器的腰,将脸埋入他怀中,毫不掩饰地痛哭出声。李成器俯身下去,用挂着热泪的面颊轻轻蹭着薛崇简的后颈,他们皆知道对方此刻心中所想:这世上只有他了。

薛崇简在李成器怀中哭了许久,直到精疲力竭,整个人松弛着瘫软了下来。汗水与他们交融的泪水,将他的身躯沐浴得洁净轻盈,那舒适的疲惫,如同沉浸在温暖的汤池中。他知道自己被烧成灰烬的筋骨血肉,重又聚拢一处,他从泥犁之中夺回了自己的魂魄,再世为人。

他迷蒙着双眼打量李成器道:“我睡了几日?”李成器道:“两日。”似是怕后面的话会刺痛他,李成器除了靴子,和衣躺在他身边,轻轻将薛崇简搂入怀中,才低声道:“我已派了长史去蒲州接回阿兰的灵柩,等你能起身时,再亲自主持下葬。”薛崇简听到那个名字,仍是疼的浑身一颤,下意识往李成器身上贴了贴,道:“他如何肯放过我?”

李成器沉吟一刻,终是将那封遗诏与昭成太后附葬太庙之事一一告诉他,又告诉他两人同去袁州的喜讯,他只觉不该再隐瞒什么,他们的性命早系在了一处,无论悲伤与欢喜,皆可共同承担,如同两个孩童之间的亲昵无间,又似是对着神佛神明般的虔诚坦荡。

薛崇简却是咬牙切齿,怒道:“这无耻小人!”李成器道:“我想,我娘在天有灵,也会要我救你。”薛崇简顾不得伤处疼痛,忽然将身子用力钻入他怀中,恨不得将这一身血肉与他融在一处。只有这样无任何缝隙的拥抱,方让他觉得安稳踏实。在外人眼中,他们都是不孝之子,都因为怯懦,负了父亲的期望,母亲的恩德,他们只有拥抱着,才有力气共同对抗整个天地的炎凉。

薛崇简清醒之后,李成器便又恢复了早起随班入朝、午后为花萼相辉楼作画的日子。国丧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丧期一满,外刺的亲王么们便当离京,十日内要画完那面巨幅图画,时间也甚紧迫。他散朝后一画便是三个时辰,回府时已到薄暮时分。

李成器骑在马上,追着西天如火的晚霞,心中甚是轻松欢悦,想到花奴在家中等他,连腰腿上的酸疼,都带着几分疲惫的惬意。他路过西市时,正逢将要收市的时刻,摊主游人皆匆匆赶路,他的马匹陷入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焦躁却又安稳的人流。他只觉连牛马的嘶鸣喘息之声,听去都是那般的温情,他放下一天的劳碌,要赶回家与思念之人团聚,他终也能品味尘世中凡夫俗子的温情了。

他回到府中,直奔薛崇简寝阁,见一个婢女捧着药盏愁眉苦脸站在门外,诧异道:“怎么了?”那婢女跪下道:“薛郎君不肯服药上药,太医来了也不许人家进屋,奴婢们服侍不周,请殿下降罪。”李成器稍稍一怔,接过药盏道:“交给我就是,你们去吧。”

他进屋时,薛崇简想是已经听到声音,翻过身来侧卧,手臂支撑起头颈,望着他微微含笑。他身上只着冰绡纨素中衣,也不知是内里莹润的肉色透出,还是外间温暖的灯火投射,那薄薄丝绸便化作一片旖旎的云霞。这云蒸霞蔚的华彩中,横卧着个玉山一般的人儿,轻佻的风流与缠绵的情意交融一处,顺着他含笑的嘴角,他弯曲的手臂,他薄薄的衣角流淌下来。李成器一个恍惚间,似看到了十万春花齐放,听到了三千迦陵鸣唱,自己竟是一脚踏进了蓬莱仙境。

他在进屋时板起了面孔,此时心跳却不可遏制的快起来,紧抿着嘴唇克制笑意,径直走到薛崇简身边,小心地褪下他的裤子,见伤处虽已结痂,皮肉仍是青紫斑驳,原先破皮之处尚在高肿。本是想责备他两句的,见到这伤痕时不觉心疼得连呼吸都软了,只能嗔怪地说一声:“怎么不吃药?屁股不疼了?”

薛崇简撇撇嘴道:“我现在不良于行,你要丢下我也方便些,索性让它疼着,免得下了床烦你。”李成器见自己一日未归,他便是如此娇痴依恋模样,心中爱怜与歉疚糅杂,如含了一颗梅子般酸甜喜人。他除下靴子,坐上床来捏着膝头轻轻嘶了一声。薛崇简诧异道:“你怎么了?”李成器笑道:“我站了两个时辰画马头,又跪了一个时辰画四蹄,膝头痛得紧。” 连他也有些诧异,自己往日是从不喊痛的人,为何在花奴面前,便不自觉得生出这般孩童心性,这一点点的痛楚,也愿意拿出来换取他的疼惜。

薛崇简将信将疑,道:“画院的人都死绝了?要你去充这杂役?”李成器笑道:“不成啊,陛下修花萼相辉楼,指名那面墙要我来画。”薛崇简等了李成器一日,原本心中有怨气,此时想到他伏地作画的模样,心中泛起一阵酸疼,虽是哼道:“你愿意献殷勤,活该腿疼。”却忍不住伸出手去,在他膝头上按揉。

李成器脱去公服,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金盒,笑道:“这不能丢了,回头得供起来。”薛崇简从他怀中探出头来,道:“什么宝贝?”李成器笑道:“陛下从终南山道士那里求的仙丹方子,据说服了可百病不侵,长生不老。陛下说‘朕每思服药而求羽翼,何如骨肉兄弟天生之羽翼乎。虞舜至圣,舍傲象之愆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此为帝王之轨则,于今数千载,天下归善焉,朕未尝不废寝忘食钦叹者也。顷因余暇,妙选仙经,得此神效方,古老云:服之必验。今分此药,愿与兄弟等同享长龄,永无限极’……”

他将皇帝的赐书背诵一遍,薛崇简一边听一边笑个不住,他大笑中震动伤处,又攒眉拧舌捂着屁股直叫“哎呦”,他好容易换过气来,笑道“他这个岁数,就得了怕死的毛病么?也不看看祖龙是个什么下场。”他拿过那金盒打开,取出内里一丸黑乎乎的丹药,顺手丢进唾盂中,笑道:“你别吃了,没的污了嘴。”李成器并不阻拦,他重隔三载再看到薛崇简的笑容,只觉那一扬眉、一眨眼间,自己的身子便真如登仙一般轻盈喜乐,世上可有比这更灵验的仙丹么?他笑道:“我不吃,便真是仙丹我也不吃。”俯身在薛崇简面上轻轻一吻,道:“有花奴,我不愿成仙。”

睿宗丧满之后,李成器转迁袁州刺史,薛崇简转迁袁州别驾。薛崇简尚不能骑马,李成器便陪他坐车,逶迤的车马缓缓行到了这座陌生的江南古城,当天跳入眼帘的是缕缕云雾中的万顷翠竹,脉脉烟霞散入连绵山峦,绿树城郭为他们展开一幅苍翠古画图。车入城中,带着草木清香的润泽气息扑面而来,竟像是窗外浮着淡淡云影,随手就能牵过一缕来。

薛崇简伏在车窗上有些发怔,他原本觉得,只要有表哥在身旁,皇帝将他打发到何处烟瘴之地都无妨。他在经历过三年的山愁水惨之后,蓦然被这浩荡清明的景色震惊,只觉实在不像背井离乡之人的迁客逐臣,可以拥有的美好。

袁州古称宜春,因城中有美泉,夏冷冬暖,莹媚如春,饮之宜人而得名。李成器与薛崇简的官舍毗邻,他们所挂的刺史别驾皆是虚衔,不得干预地方政务,他们终于能够放下烦冗,有大半的时间沉溺进这青山绿水之中。袁州四围皆山,以仰山风光最佳,山壁光滑峭立,月明之夜整座山峦都似在发着淡淡清光,如一颗巨大明珠浮于天河之中。

此地茶花、毛竹极盛,薛崇简与李成器还是次年春天,才被此地的山茶震惊,他们在长安见过牡丹,虽然花开极为富丽,但毕竟数量太少,一丛丛各自矜贵地傲然独放。而此地的山茶却是如火如荼开遍山野,任凭樵夫桑女采折。

每日似乎都在研究吃些,袁州富足的物产能让这话题历久弥新。遗憾的是江南不食羊肉与酪,李成器专程为此上表皇帝,于是常常有新鲜的羊肉和羊乳从长安千里迢迢送来。李成器明白,他需要有些求田问舍的表示,来让皇帝放心。而事实上皇帝从未放心,他偶然听说,自己某日拿起一本乐谱扇凉,皇帝知道后大喜,道天子兄长自当耽于富贵声乐。李成器听到这传闻后只是淡淡一笑,他们的快乐是不同的,注定此生无法相互理解。

袁州除了新鲜野味与竹笋,此地米岭上更产一种奇异的红米,米粒细长,晶莹不透,微呈红色,但煮熟之后颜色加深,如一颗颗细碎玛瑙堆了满碗。薛崇简某日突然得了主意,此地既有好水好米,何不用来酿酒?李成器当即赞许,两人从坊间请了师傅教导,又从书中所载的方子研习了几日,在仰山下建了两件竹屋,专做酿酒之用。酒浆如蔷薇中,又如胭脂泪,一滴一滴地渗出。李成器与薛崇简爱极了那颜色,有时抱膝对坐,一望便是一个午后,他们终于不再吝惜时间,不再畏惧离别,连天地都在这香甜中要醉得做一场春梦。

李琎到了满地乱跑的年纪,酒坊也成了他玩耍之所,他常常蹲在木桶下,用舌头去接那一滴滴坠落的酒浆。为了他的口味,李成器与薛崇简在后来的方子中,又加了枣子、杨梅等物,酿出七八种酸甜清淡的口味来。他未曾想到,李琎在这山野中染上的癖好,竟成为他一生的快乐与排遣,让他得以在刀丛剑林的皇城中,眯起一双清凉又迷离的醉眼,大隐于朝。

李琎生得异常俊美可爱,在这化外之地并无尊卑礼仪约束,他一凭心性成长,活泼好动得有时令李成器头痛。李琎与薛崇简最为相投,比跟李成器还要亲昵些,他知道自己有个小名也叫花奴后,便不许家中人再喊他大郎。他最快乐的事,便是坐在表叔的马上,让他带自己进山打猎,府中镇日山猫兔子乱跑。

晚间他们在山下点起篝火,李成器击鼓,薛崇简教李琎跳胡旋,火山架烤的羊肉鹿肉争先恐后地吱吱作响。李成器带着宠溺与羡慕看着儿子,再想起自己的幼年,只觉得恍惚如梦。也许这才是生命延续的意义,孩子便该避过他们经历的苦难,他的生命如同刚刚冒尖的嫩竹,全是鲜亮的光彩。

这绵绵青山,潺潺绿水,茂林修竹,杂花生树,原是他们幼年对长安的怀想。想不到此生的夙愿,竟在这偏远的江南小城中实现,也不知上天于他们是偏爱还是戏弄。

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至李琎七岁,开元七年,因早年的功臣大多逝去,政局渐渐安定,皇帝为彰显友悌之情,将外刺的诸王一一召回。他们离去时,薛崇简只能送至宜春台上,李琎回头望着绣峦堆玉、层城高台上那个衣袂当风的身影,再望望前方夕阳残照的平芜绿树,只知道这倚桥临水的的家园,好吃的竹笋山鸡,清甜的胭脂酒,都成了无可奈何的遗憾,如同他对花奴表叔的眷恋。他坐在父亲的马上,在一群静默的大人中,忽然之间放声大哭。

回到长安的李成器的力请,皇帝终于同意让外任别驾的薛崇简每季入朝。

因皇太后谥昭成,宁王李成器改名为李宪,申王李成义改名为李撝。宁王明白,这是他人的江山,他的姓名、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他需要按照旁人的安排活着,唯一属于自己的财富,是思念。

思念随着绵长的岁月中起伏,他的人生又回复了少年的规律,在期盼、相会、离别的轮回中,悲喜平缓有致地交错。他又被困在了一堵围墙、一方庭院、一座皇城之内,等待着花奴的马蹄前来将这寂静打破,他从陌上繁花中走来,从绵绵雨幕中走来,从秋夕流萤中走来,从琼瑶冰雪中走来,只有他来的日子,李宪对四季才有明确的感觉。

李宪每日里散朝回府,放下紧张、恭敬、疲惫,望着那落落月华,会轻轻松一口气,又过了一天,距离相见的时间又近了一分。待相见之时,那时间一分一毫都贵胜黄金,他终于明白古人为何要秉烛夜游,只因美好的事物如天心月圆,枝头花满,繁华往往短暂。生命因这短暂并不完满,却始终有期盼。

开元七年,皇帝宠妃武惠妃再诞下一子,取名李瑁[1],此前武惠妃连诞二子一女皆夭折,便将此子过继给宁王李宪抚养。李瑁幼年最愉悦之事,便是跟着大哥与花奴表叔玩耍,薛崇简并不因为他的父母而嫌恶这孩子。薛崇简从袁州带来竹笋、胭脂酒、山鸡、腊肉、香菇、栗子、鹫峰的新茶,于孩子们都是奇货,这些吃食大多被李琎李瑁饕餮了去。于是宁王府的大多数岁月里,思念薛崇简的便不止李宪一人。每次薛崇简翻身下马,李琎李瑁都会争着扑入他怀中,开口就问有好吃的么?李宪在旁边微笑,灞桥的杨柳在他头顶拂动,生命转了一个轮回,原来一切都不曾改变。

花好月圆,却终究有花谢月朦胧之日。

李宪不知,是不是他的弟弟们也如他一般,丢弃了那可长生不老的丹药。开元十二年,申王李撝薨逝。李宪再想不到,二弟在他们五人中心胸最为开阔,身子最为强健,又素善啖饮,平日里极少生病,竟然会病殁在壮年。而两年后薛王李范病逝,更是让李宪体会到天命无常,生死大限,无人能躲。开元十九年秋,薛崇简在返回袁州途中染上风寒,病逝于袁州官舍。

宁王李宪一场重病自开元十九年秋延续到二十年暮春,僧人崇一的药救活了他,皇帝赐崇一绯色鱼袋。李宪带着遗憾想,为什么他此生渴求的东西一再被褫夺,他厌恶舍弃的东西,却一次次地被强塞回手中,扔都扔不掉。他拖着衰弱无力的身子去出暖阁,被园中一片灼灼如火的山茶撞痛了双目,那是去年夏天花奴从袁州给他带来的,不想今春竟然活了,如一泊殷红的血,无知无辜地与他相对。

李瑁于七岁时被封为寿王,返回宫中。他从小生长王府,对宫中十王宅里的生活十分不惯,每每见到李宪与李琎总是诉说宫中寂寞。他的母亲已经成为六宫的主人,在开元十二年怂恿皇帝将王皇后赐死,谁也不成想到,那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终是袭承了她姓氏的聪慧与狠辣,在这血腥的泥淖中脱胎换骨,如鱼得水。

李瑁不明白,他的母亲正在施展浑身解数,为他谋求天下之主的位子。他只是本能得寂寞,他七岁之前王府中触摸到了天伦真实的模样,对自己的亲生父母生疏而迷茫。他寻找一切理由离开皇宫回到王府,李宪的重病让他得以在王府快乐得盘桓数月,他会为再也见不到花奴表叔难受,会为爹爹的病情担心。当他随意在王府中奔跑来去时,他小小的心中又会隐隐期盼,爹爹就这样病下去好了,随即他又会痛恨自己的自私,他怎能用爹爹的病痛来换自己的自由。

李宪病愈之后,武惠妃派人来接李瑁回宫,李瑁又哭又闹,来人终于答应宽限一日,明晨再来。李瑁和李琎商量这宝贵的一日该如何消遣,最终的主意,是要李宪带他们去吃羊羹,然后去曲江游春。李琎年近弱冠,自比李瑁心思周全,他希望借机让父亲能走出家门,在春色中略缓伤痛。

李宪虽然疲惫,却无心情跟两个儿郎争辩,便带着他们出门。李瑁吃遍了整个东市意犹不足,有让内侍专门背个背篓,装着他买下的各种吃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李琎笑道:“你干脆跟中宗一样,在宫中开个集市算了。”李瑁幽怨地瞟了大哥一眼道:“你想吃骑马走两步就能来吃了,自然不稀罕。”李琎轻点一下李瑁的额头,道:“真没出息,这个哪里比得上烤野猪肉,竹笋炖山鸡,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李瑁笑道:“哼,你都跟我吹牛几年了,也没去成,你只欺负我没见过罢了。”

李琎不屑地回头瞥了一眼高耸的大明宫,道:“我是郡王,将来自然会外刺啊就藩啊,才不会一辈子困在这城里。”他厌烦地拿马鞭一指人流,道:“跑个马都跑不开。”李琎向往地道:“我是亲王,也可以外刺就藩,等我大婚之后,就让父皇把袁州封给我!”李琎笑道:“你顺便求你爹给我换换地方,我不要汝阳,我要封到酒泉去,听说那里的酒最好,回头你来找我喝酒,我去找你吃肉……”

他们策马在前走得欢快,几乎忘记了身后沉默的父亲,李宪静静地听着,亦陪着他们微笑,即便是折断翅膀的鸟儿,心中也会怀着翱翔青云之上的梦想。许多年后,当李瑁失去了母亲、妻子与太子位后,在他的养父面前压抑地哭泣,李宪怀着淡淡的歉疚想,若非李瑁与他那奇异的缘分,他的志向和人生,也许会完全不同。

进入曲江人流更多,他们只得下马步行。沿着蜿蜒曲江脉脉柳堤,四处皆是妖冶少女少年,酒香与粉香,笑声与歌声,柳梢的花胜,江中的画舫,一起将曲江妆扮地缱绻旖旎。青山如眉,碧水似目,青春受谢,白日昭只,这季节原本如人的生命行到了最好的青春,再怎么繁华张扬纵情风流,都是理所应当。

李宪很快被人潮挤得落后,他看见李琎拉着李瑁钻入一个圈子,跟着众多少年携手踏歌而行,他们的俊美很快吸引得少女围观,纷纷想他们投掷樱桃与花朵。那翩翩旋转的少年身影,让李宪有一刻眼花,他再揉揉眼睛,明白这春光与他心中的并不相同。

他被遗弃在这繁华的红尘之外,也并未觉得寂寞。他知趣默默退至一株杨柳下,听见人群中传来赞颂这美人如玉、春光如画的歌声:“花际徘徊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1]李瑁初名李清,他只是个打酱油的,我就懒得来来回回给他改名了。

关于征订与结局的说明

关于征订:本文开了征订,一是纪念无良作者人生中最后、也最好的一段青春。本文的写作时间横跨了我无所事事的研究生时期,手忙脚乱的毕业时期,以及当下天涯霜雪无聊甚矣的工作时期。在我最后的青春中,有一个人陪着我走过,忍受我的愁烦聒噪无病呻吟怨天尤人,给我快乐与期盼,本文中那些稍许不装逼的美好场景,稍许不造作的真实情感,皆来自这场偶遇的恩赐。所以我要将这感激变成实体,虽然人生的许多愿望无法实现,但杜丽娘醒来看到手中的柳枝,便比一般怀春的少女要幸福许多。

二是为了答谢神一样伟大可爱的狐周周大人,本文几幅萌到爆的插画,以及此番令人登仙的封面,皆是狐周周大人在百忙的考研写论文、刷副本刷经验的时间内,被我以投河上吊利诱等等无耻下作手段坑蒙拐骗逼迫所画。在得知大明王朝2被刘和平坑掉以后,我已经不对影视画面抱任何希望,这样美颜不披发穿着正经衣裳的古风画,是如同越窑青瓷一样低调的华贵,于我的眼睛是一场盛宴。所以我要送狐周周大人一本实体书。

关于价格:晋江给的定价是89,无良作者也吃了一吓。编辑大人给的答复是印刷成本67,晋江至少每本加10元以上,无良作者跟编辑市价十分钟,将89讲到88,实为平生最为低效的一次讲价。更为可恶的是连同城都不包邮有木有,太缺乏淘宝精神了。所以,年关将至,大家巩固好物质基础,有钱好过年,有钱始做人……当然下了单的亲也勿要担心,如果最后离最低征订数目还差一些,作者会一揽子包了。对于无论是否购买了实体的亲,无良作者都要对你们道一声惭愧。

关于结局:完结时大家对结局争议颇多,原本在那时就给大家一个交代的,却不料这一趴窝就是两个多月。对于喜爱be的读者,这结局不够痛入骨髓刻骨铭心,对于喜爱he的读者,又不够欢腾热闹喜庆甜蜜没肉没h没生子没番外……作者深知自己在干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也许是我自作多情,这篇文章越临近结尾,那种感受越强烈,我想悲悼的不是离合生死,而是青春。青春究竟是什么,和家国一样,很难描述清楚。大多是身在其中不知其味,一旦远行却越来越锥心的一种思念。作者对青春的感觉也是极浅薄的,只是发现近年来所知越来越多,物质上的所得越多,精神上的快乐却越少,越来越喜欢怀想感慨,越来越不作奢望与幻想。在我踏出任我恣意挥霍时光的校门那一刻起,我想我的青春是到此为止了。

我青春很多时间,都给了这些小众又自得其乐的文字。拜它所赐,我得到了许多与众不同的美好记忆。三两点细雨中,和隔壁那只至今还在趴窝的小仙鹤、和千里迢迢赶来北京一晤的小姑娘……酒后驾船;上海的城隍庙,和某位教主手托着一只温柔有缝白玉无瑕的……寿桃;08年的暑假收假,我躺在火车上,某人正在彻夜不眠写小鸡正太廷杖前狗血又脱线的一夜,手机是低效又蹩脚的联络方式,却是如此的快乐,那一夜我们隔着千里,我们却是在一起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桃花、毛竹,缭绕的云海,是我此生见过最绚丽的颜色,是我青春的一次回光返照的欢好。这些劳碌生命中也许百年难遇的知音,被我在短短三年内全部得到,我非常感激这些文字,也感激耐着性子读我文字的读者。

对于不喜长安结局的读者,我也非常理解,因为青春的感知非常稀薄,不仅仅是心知其美而口不能言,连我自己的所知也非常朦胧,那些情景,时过境迁,连当事人的感觉都不同,又遑论让旁人去理解。何况无良作者写文的方式也实在令人讨厌,我唧唧歪歪的啰嗦与不可救药的细节控,同sp一样,是另一种隐秘诡异的特殊爱好,无法协调无可奈何中,也只好说一句任由它去。知我者,谓我劬劳,不知我者,谓我宣骄。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大家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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