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寂寂寥寥扬子居

武灵兰自那日从鹳雀楼上下来,便虚弱得不能起身。薛崇简请来大夫一看,竟告诉他武灵兰隐然有油尽灯枯之兆。薛崇简又惊又怒,只道那大夫危言耸听,喝道:“我娘子不过二十余岁,你怎敢用这不祥之辞!”那大夫倒不慌乱,缓缓对他解释,说照病症看,武灵兰下红不止的毛病应当有一年左右,一直又不曾医治,加之心绪不佳,弄到了气血两亏的地步,别驾不放心,尽可请别的大夫再来切脉。那大夫说罢又有些不能置信地问薛崇简:“娘子的这个病症,别驾不知么?”

薛崇简懊悔地只想一拳将自己打昏过去,待醒来时便能看到武灵兰含着淡淡的关切,好好地坐在他身旁。是他自私,他受尽了她的呵护,却从未想到她会疲惫,会生病;他守着丧母的哀恸,一年来寝苫枕草,竟从未想过漫漫长夜,武灵兰是如何度过的。他亲手将自己的妻子推开,这回终于轮到他来品尝报应的滋味了。

薛崇简重金请来蒲州城的许多名医,所说与头一位大夫大抵相同,所开的也都是补血养气的方子,却总无法根治,大夫们都说勉尽人事罢了。武灵兰这一次病倒,终于将心血熬得干了,以往沉寂的虚弱,骤然化作张牙舞爪的妖魔反扑,连一丝伪装的力气都不曾留给她。两年中人参、鹿胎、阿胶、首乌等物吃了无数,她有时也怀疑,自己身体里的血是不是都已经流干了,全靠药水活命,难怪她偶尔对镜,面色灰白得连自己都觉害怕。

那些珍贵药材配一副便要数金,也亏得他们来蒲州时还带了些家私,这两年都尽数填在了药罐中。有时薛崇简亲自骑马入山林中射鹿,取鹿胎鹿血为武灵兰入药。似乎是山间野生的鹿血更好些,武灵兰服药之后,会有一阵儿精神略好,也愿意让薛崇简抱她到院中,看看他们的小小园圃。

此时薛崇简心中便会涌起强烈的希冀,只盼她就此好起来,他温存地拥着怀中轻盈如飞花一般的女子,心中在向九天神佛默默祷祝,只要她能活下来,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交换,愿意好好的爱她。他此时已无力再去分辨,情爱究竟是什么,他对武灵兰的情爱和对李成器的思念又有什么不同。现在他于李成器是负累,于武灵兰,他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是谁支撑着谁。

他眼中祈求的渴望,武灵兰是读得懂的,每到这时,她都会微微一笑道:“我今日好些了。”她心中却又无比内疚,只因知道自己在骗他,不知道待谎言全部揭穿的那一日,她该何以为继。

那日薛崇简正喂武灵兰吃药,忽然施淳踉跄闯进来,颤声道:“郎君,太上皇驾崩了!”

薛崇简愣得一愣,只觉眼前的一切皆有些模糊,尤其武灵兰那张苍白容颜,更像是要化入了朦朦烟水中。施淳又唤他一声:“郎君!”薛崇简才一个寒战醒过神来,有些茫然道:“什么?”施淳道:“刺史府来了公文,要蒲州大小官员都着素服去刺史官署,一同哭拜。”他虽对李旦没有主仆之情,但仍然十分难过,心知太上皇一死,薛崇简回长安的希望便更加渺茫。

薛崇简几番咬牙,拼着力气淡淡道:“我说过,公文一概不必拆。”他将药匙递过去,道:“喝吧。”却不知为何,手臂抖得厉害,药汁淅淅沥沥都落在了武灵兰身上,他心中恼恨自己,又去舀了一匙,却仍旧递不到武灵兰口中去。武灵兰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抬起手臂,握住薛崇简的腕子道:“交给璎珞吧,你不愿在这里呆着,出去转转也好,正好鹿胎用完了。”

薛崇简点点头,将药碗交给抱着武灵兰的璎珞,换了一身素服,背着弓箭短矛,跨上坐骑一路疾驰出城。这片山林往日他来得多了,道路甚是熟捻,今日却如闯入了梦中一般。正是酷暑之时,山林中也不见清凉,刺目的阳光冷冷地从林间透下,如千万根针刺在肌肤上。他疼得胸口憋闷,又不辨道路,只能沿着绵延的山路向上走,渴望能走出这绝境。一路上他看见许多鸟兽奔腾来去,无论外间流血漂橹、天下缟素,它们依旧用欣欣向荣的欢乐嘲笑着他。那个上蹿下跳的小虎头,当长成凶悍强健的猛兽,独霸一方山林;那个笑靥如花的红裙少女,也不知还能陪伴他多久。

薛崇简也碰到一匹奔跑的鹿,却不曾抬起弓箭。他被太多的死亡折磨得麻木而疲惫,只觉自己不过是苍穹下一只弱小的蜉蝣,生死都由天意拨弄,他无力再用自己的手去主宰什么生死了。他终于策马奔上了这一片山峦的最高处,翻身下马,远远望去汾河也如一条玉色的窄窄衣带,蜿蜒延伸向层层山峦,他努力聚集视线,想要越那山峦之后,看看芙蓉园的柳荫,太极宫的飞檐。不知道此刻的长安城是否已经如浩荡的大雪后一般,通体缟素,不知道此刻的那个人是否已经奔回长安,他那虚弱的身子,可能再经得起丧父的哀恸。

可是他能看到的,也只是这琉璃翠玉一般的锦绣河山,如同一道高高的围墙,将他与他困在这垣墙的内外,他们的思念与哀恸皆被堵得死死。

他缓缓地跪下,朝着东方叩拜九次。青玉骢听着身边主人压抑的啜泣声,不安地踏动几步,骤然昂首向天发出一声悲戚的嘶鸣。林间几只栖息的白鹤呼啦一声飞起,它们漂浮于青碧的天空中,如同碧玉中几点洁白的瑕,继而又隐没于暮云深处。

薛崇简走后,璎珞还要喂药,武灵兰已摇摇头道:“我不喝了,你拿出去悄悄泼了,莫要告诉郎君。”璎珞道:“大夫说了,娘子的药一日都不能断的,不喝怎么行。娘子若是怕苦,我加些糖。”武灵兰涩然一笑,人生的苦楚,还有什么是她害怕的么?她轻声道道:“便加了糖,药也依旧是药,何必骗自己呢。妹妹,求你帮我一回,我实在不愿喝了。”她说毕便阖目不语,如同睡着一般,璎珞虽然着急,也只得由她一次。

谁料自那日起,武灵兰便坚决不肯再服一口药,饭食喂到口边,也只说恶心没胃口,粒米不进。无论薛崇简如何哀求,她总是淡淡一笑,说这两年该吃的药也都吃了尽了,未见得有什么好处,倒不如让她舒坦几日,免了每日两遭苦口之烦。她的药一停下,病情便急转直下,每日里一半光景都在昏睡,薛崇简守在她榻边,望着她白的刺目的面容,似能看见魂魄从她身体中一丝一丝地流走。他不知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救她,从前总觉得自己有无限胆魄,皇权天命,皆可凭一己之力悖逆扭转。可是对着眼前女子,除了一双空拳,两行清泪,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什么。

那日武灵兰醒来,神志似乎清醒了些,倒少见得未有薛崇简在旁,璎珞见她醒来,抱着一丝希望捧过药盏,哽咽求恳道:“娘子,饮一口吧。这几日天气热,三日前取的鹿血便不好了,郎君又去为娘子射鹿。娘子,郎君如此待你,你何苦让他伤心,就饮一口吧。”

武灵兰轻轻摇头,淡笑道:“妹妹,喝这个,不过多吊几日性命,于我也是受罪。我时日无多,不妨对你说一句实话。郎君有一个魂牵梦萦之人,此时正在长安奔丧。若是我此时死了,他送我的灵柩回长安下葬,还能见那人一面,所以我心里是欢喜的,你不必为我难过。只可惜,做了你姐姐,却尽是让你伺候我……”

璎珞哭道:“郎君魂牵梦萦之人,自是娘子,娘子别胡思乱想了。”武灵兰又是淡淡一笑,她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眼前似睹一道光明,随即平静下来,柔声道:“好妹妹,我几日不曾沐浴,身上实在难受,你为我打水来擦擦好么。”璎珞一愣,望着武灵兰怔怔发呆,武灵兰轻轻颔首,璎珞忽然醒悟,不觉失声痛哭。

武灵兰叹息道:“快去吧,一时郎君就要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璎珞一边哭一边起身,烧了热水来,为武灵兰擦身洗头。璎珞正为她挽髻,薛崇简已推门进来,望着这情景有些发愣,武灵兰轻轻一笑道:“哎呦,现在还不许看的。”她虽是面白如雪,这一笑间,似回复了昔日的妩媚娇俏,薛崇简心中轰然一声响,冲上前握住她的手,颤声道:“阿兰!”

武灵兰见自己躺在他掌心那只手,亦是手瘦骨嶙峋皮肤干涩,心中轻叹一声,笑道:“你即回来了,便帮帮忙,拿我的妆奁来。”薛崇简不知是痛是喜,此刻只觉眼前人脆得如薄薄的一片琉璃,不敢稍有违拗她,便将她的妆台案子抬起,放在榻上。她卧病之后便不曾梳妆,妆奁上已是厚厚一层尘土,薛崇简只得先擦拭干净,武灵兰心想,这玉镜台上的尘埃,便如人心的痴想一般,不到玉碎珠沉的那一刻,无论怎样拂拭,都不得干净吧。

武灵兰坐不起身,笑道:“再劳你充一阵儿镜台。”他们初成婚那阵儿,薛崇简有时惹得她生气,要哄她时,便捧着镜子跪在她妆床上充镜台。他此时此地再闻此言,只觉一颗心囫囵被人挖了去,默默捧着镜台,跪在她身边。武灵兰多日不照镜,只见镜中人已形销骨立,两块颧骨凸出,倒是额上那一处伤疤越发明显。

璎珞为武灵兰扑粉上妆,描眉画鹅黄,武灵兰朦胧中又有些昏沉,低声问薛崇简:“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这是谁写得?我怎么都不记得了。”薛崇简此时心中亦痛得一片混沌,整理半晌,方缓缓道:“是萧纲的美女篇,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粉光胜玉靓,衫薄拟蝉轻。密态随羞脸,娇歌逐软声。朱颜半已醉,微笑隐香屏。”武灵微微一笑,她此刻匀了胭脂,这一笑间便如云霞飞面,无限绮丽,竟如那日隔着火光看她。她低声问:“我现在,是这个样子么?”薛崇简哽咽得说不出话,唯有重重点头。

武灵兰低声道:“最后一层,是花子。”璎珞依言抽出最后一层抽屉,见有一只小小的金筐宝鈿珍珠装鎏金函,只胡桃大小,表面却用金粟宝石珍珠围绕出花瓣模样。她打开一看,内里是一叠用翠羽金箔制成、薄如蝉翼的花钿。武灵兰低声道:“好些年前的了,也不知道鱼胶还能不能用。”薛崇简放下镜台,将金盒拿过,拈出一片,凑到口边用舌尖去润那花钿的背面,他紧咬的牙关一松开,才觉泪水淌入口中,满口的咸涩,他便用这热泪融了鱼胶,轻轻贴在武灵兰两颊及额头伤疤处。

武灵兰的手臂动了动,想去帮他擦拭泪痕,却终究无力,只是笑道:“下辈子,你碰到额上有疤痕的女子,千万要躲开。”薛崇简将武灵兰抱入怀中,哽咽道:“我求你了,别走,我只剩下你了!”武灵兰淡笑道:“容我自私一回,咱们两人,终有一个要送另一个走,我没有力气看你走,就把这辛苦,留给你了。你说过,我是你的妻子,我死后,你一定要将我送回长安去,葬入你薛家祖坟。别哭,别哭啊,你哭了就不俊俏了。我看见你,在墙头上对我笑,朝颜开得五颜六色,那么好看……”她的声音逐渐底了下去,颊边的花子微微闪动金光,便如美人仍在微笑一般。

蒲州别驾薛崇简的妻子病故,因并不在蒲州下葬,便将灵柩安置在普救寺存放,等待皇帝批复,便可扶灵入京。薛崇简也住进寺庙守灵,他每次来此地,都是哀悼亲人,只觉这名字取的甚是揶揄,普救普救,又究竟救得几人。

那日晚间,老仆施淳佝偻着背踽踽地走进来,堂上只有一盏烛还亮着,蜡泪将青铜的蜡杵层层包裹,薛崇简就趺坐在一张竹席上,阴影里的双眸似是闭合。施淳心中刺刺一痛,跪下低声唤道:“郎君!”

冥思中的薛崇简不过睁开眼睛,却未答话,施淳低头把一个食盒放下,摆弄着些菜碟汤饼,嘟囔道:“他们这里的斋饭也没有草菇,也没有葱花,清汤寡水的,老奴下山去买了一回,那些和尚还不许用葱——纠缠了些时候,郎君可饿了么?”

薛崇简几日来都未曾觉得饥饿,不过是饭菜送来略动几口,无人送时也想不起。他仔细打量着施淳,到蒲州后这老人愈发瘦了,尽日大起大落地劳碌,更显衰态。他脸上的肌肤松弛皱坠,条条深黑的皱纹如同刀刻,领子上露出嶙峋的锁骨,尖锐的骨节似乎有刺破肌肤的危险。他低头时,露出后颈一条丑陋的疤痕,如同蚯蚓一般钻入青衣之中。薛崇简忽然心念一动,想起往事,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

施淳受惊地往后闪了一闪,温善惶惑地望着自己的主家郎,惊道:“郎君!”

薛崇简道:“这条疤还是我用马鞭抽得吧?这许多年都没长好?你不曾敷药调治么?”施淳窘迫地咧咧嘴,摸着后颈笑道:“老奴这身贱皮肉,哪里有那般金贵。”薛崇简歉然道:“那次是我心情不好,总该给你赔个不是。花奴自幼顽劣,你多担待吧。”施淳忙摆手道:“郎君说哪里话,老奴,老奴都知道的……”他小心地觑了薛崇简一眼,大概是不惯和主家郎离得这样近说话,又低下了头。那一顿马鞭,还是那年薛崇简为了崔湜和李成器别扭,他发脾气时打得。

薛崇简道:“旁人都去了,怎么你还不去?”施淳低声道:“郎君身边不能没人服侍,何况,过些日子要扶娘子的神主回去,虽说奴子老迈不堪用了,却总比官衙里那帮人尽心些。”薛崇简想起那封不许自己回京的敕书,心中苦笑,道:“不必了,你家在何处,可有儿女?”

施淳咧嘴一笑,第一次露出舒心的神情道:“郎君忘了,老奴的孙女儿和郎君同岁的,那一年领着万泉县主玩儿,县主磕在了花园儿的石栏上,额头上磕出个疤来呢!”薛崇简方道:“我不记得了……”忽然眼前似有一点花钿的金光闪动,便说不下去了。

施淳道:“那次老奴的儿媳打孙女,被驸马看到,不但赦了那小女娘,还赏了她一匹花缎做新衣裳,除了她的奴籍。现今她嫁了洛阳尚善坊一个卖饼汉,老汉的儿子媳妇都跟着她过。”薛崇简点头道:“难为你舍了亲人,跟我在这地方一住三年。你回去吧,我让别驾府给你一辆车,再派两个差役送你,让他们路上走慢些。”

施淳睁大了眼睛道:“郎君还在这里,老奴怎能回去!郎君,你难道也要回洛阳去?你不做官了?”

薛崇简不答他话,只是心中阵阵酸痛烦躁,不愿人在面前聒噪,道:“过几日我下山再说,你先去歇着吧。”

施淳不敢扰他,默然叩了个头起身,到底不放心,道:“郎君好歹用些饭菜,老奴看着他们整治,都是干净的。”薛崇简已经闭上了眼睛,施淳只得叹息着去开门,薛崇简忽然叫道:“阿翁!”

施淳浑身一抖,颤巍巍扶住门,薛崇简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从腰间的鞢靾带里取出那只小金函,薛崇简打开看看,里边的金箔花钿在灯光下闪动明灭,心中复又涌上一股凄凉绝望,将盒子盖上,塞到施淳手中道:“这是咱家娘子留下的,你拿回去给你孙女吧。”

施淳哪里敢要,推搡道:“这太贵重了,老奴不能拿,再说即是娘子的身后物,郎君还该留着做念想才是。”薛崇简淡淡一笑,握紧了施淳粗糙的手,道:“万物皆有归宿,这花钿须让年轻女子贴在颊边,才不枉工匠雕刻一场,留在我这里暴殄天物了。生时都不曾待她好过,殁后又何必矫情给人看,念不念的,不在这盒子,你拿去吧。”

施淳望了他半日,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郎君,回到长安,你便去找宋王……”他忽然想起李成器的封号已改,改口道:“……宁王殿下吧,他终究是待你好的,其实,两年前,他来找过你的,就是你去鹳雀楼那日。”

薛崇简本来心冷如水,听得这话,仍是不由诧讶地抬起头,他隐约记起,那日归来,似乎看到远处有一队人马,那便是他么?他的嘴唇还是抑制不住抖了一下,继而淡漠一笑道:“如今太上皇驾崩,他在李隆基眼皮下必不好过,我又何必撵去增他负累。”施淳如此称呼皇帝,只吓得倒抽口冷气,正待劝阻,薛崇简已转身回到蒲席边,撩起缺胯的白绫衫,坐下闭目不语了。

施淳在门口静立了片刻,方才那一番话,让他在心酸外凭空升出忧虑来,怔怔望着摇曳烛光中薛崇简清冷如玉石雕刻一般的脸。那墨染般的双眉,稍稍抿起的嘴角,总还脱不去少年时的惊人俊美、逼人贵气。似乎一睁眼间,嘴角就会扯出一个略带轻佻的笑容,眸子中的光彩就能映亮了眼前黑暗。他等了片刻,薛崇简只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他忽而想起,薛绍临出事那一两年,身上也常常带了这种沉寂的暮气,心中又是一疼,抬袖擦了擦被泪浸湿的眼角,轻轻带上门去了。

薛崇简坐了一夜,后来连那一只蜡烛也熄了,眼前沉入一片茫然黑暗。他听见窗外草木被风摇摆地簌簌沙沙,如同有人在暗夜中悄然地呢喃自诉。他听见寺后的清泉淅淅沥沥的流水,不急不徐,一点一滴地催人愁肠。他听见屋内有促织时高时低的鸣唱,他听见不知从何处山林野寺中传来的夜钟,如同长安太极宫里的钟声,仿佛是绕山度水萦绕在他身边,恍如隔世。

他听到许多声音,想到许多事。无法入土的妻子,远在洛阳被迫出家的妹妹,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母亲、舅舅、大哥、弟弟们,自然,还有长安城里的李成器。生者与死者,被黑暗模糊了界限,伴随着不绝如缕的袅袅夜钟,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声鸡鸣传来,不一会儿,远远近近的响起了鸡鸣,鸟雀的啾啾啼叫,他知道,对山上的普救寺,山下的蒲州城,乃至对整个大唐,将开始在阳光下度过平静繁杂的一天。只是当第一缕晨曦射入窗子时,他忽然感到胸膛里边寂静的空旷,想不起这一夜究竟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昨夜往事如同朝露一般在晨光下消散无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