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双燕双飞绕画梁(下)

近日来总是夜间大雨,白日里却又艳阳满天,耀得人睁不开眼目。被雨水打松的泥土再被日头晒干,一经风便扬起一阵带着苦腥味的黄尘来。

武灵兰坐在车内,闷热得胸口阵阵恶心,她轻轻挑起窗帷透气,亦想看看行到了何处,却是漫天如针一般的阳光洒落在荒芜的黄土地上。前方凌乱的车辙指引着去程,让她知道去国离家的迁客,并非只有他们二人。青牛呼呼喘着粗气,行在毫无树木遮蔽的平原上。连押送他们的禁军,都是一脸困恼愁闷之色,想来这样天气行路,他们也甚是辛苦。

她再往后看看,见施淳等五个奴仆连马都没有,只能跟着车马徒步行走,也不知能否饮上水、武灵兰心中歉疚,想要央那些禁军给家中奴子们送些水,还未开口,被一个禁军一眼横过来、武灵兰只得缓缓靠回车内,低头间见怀中薛崇简的鬓角额头皆是汗水,且路上肮脏,她稍不留神,又有尘土扑在他面上,被那汗水留下痕迹。她慌忙取过饮水的瓷瓶,在帕子上倾出少许,细细为他揩净面颊。

两日前她代替薛崇简接了改迁为蒲州别驾的圣旨,她尚不及辨别那圣旨背后的时局变动,就被内侍省的阉奴们匆匆催促上路,连她和薛崇简几件家常换的衣裳,还是恳求他们为自己取来的。被内侍们送上车的薛崇简一直昏睡不醒,武灵兰细细检查他身上,见并未受伤,并不知他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才会昏迷这许久。押送的禁军不肯为她请大夫,她无计可施下,只能这般拥着他。

眼前的荒原与尘土终于让她明白,那个承载他们欢愉与痛苦的繁华广厦竟是倾塌得灰飞烟灭,家事国事,俱已空茫。她恨过太平,也曾以为那烈火熊熊的家门便是地狱,却万料不到苦难竟会变本加厉地落在薛崇简身上重演一遍,三途的烈火终于蔓延到了人间,连他们栖身梁园都焚化成灰。那些玉辇金鞭,珠帘夜月的往事,那些人如玉客似云的家园,全都了无踪影。他们仓促就道时,唯有至相寺的慧范法师在路边匆匆一晤算是送行,连离人的杨柳含愁、春风萦恨都没有。天地收回了它温柔的伤感,还原为真实凛冽的荒芜。

她初时还为薛崇简的昏迷焦急,到此刻竟希望他真能如此沉睡下去,她便也能如最平凡的妻子一般,在坎坷的行路上,如此安稳地抱着他。她用手指轻轻地抚过怀中人的双眉,鼻梁,唇角,真是奇怪,这张面庞仍是美得如同他们初见之时。她俯下头,将脸颊轻轻偎在薛崇简脸上,光滑如丝的肌肤彼此摩擦,被泪水浸润得如同温玉的触觉。他们都是这样绮丽的年华,却都经历了各自的国破家亡,她想起来觉得茫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也不知是车颠簸了一下还是怎的,怀中人挣动了一下,她忙抬头去看,见薛崇简紧拧着双眉,身子也颤抖起来,喉头似是被何物哽着,憋得满脸通红。武灵兰慌了起来,为他摩挲胸口,口中不住叫他:“花奴,花奴……”这声音竟如玉旨纶音一般,让薛崇简渐渐平静下来,他呻吟一声,低低唤道:“阿母。”武灵兰身子一颤,噤住了声,她连梦中的安慰都不敢给他,若他醒来,知道是她在骗他,只怕会恨她入骨。

薛崇简却又唤了一声:“阿母。”缓缓睁开眼来,静静望着武灵兰惊痛忐忑的脸,武灵兰心神皆碎,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话,连双手都不敢放在他身上,仿佛怀中所抱的是一朵颇黎花,轻轻碰一碰就碎了。薛崇简的目光慢慢越过武灵兰,望向她身后不时被风扬起一角的窗帷,轻轻问:“这是何处?”武灵兰不知他为何如此平淡,乍着胆子轻轻拨开他面上一缕乱发,勉强一笑道:“去蒲州的路上,已经出了潼关。”

薛崇简觉得这字眼有些熟悉,似乎当日也是这样一辆牛车,也是他颠簸在车中,喊着我要去蒲州,奇怪的是,连这等万念俱灰的心境都是相似的。他用力闭了一下眼,脑中却是嗡得一声响,他终于明白了区别,那时候他尚可以去蒲州寻找母亲,现在的蒲州同长安一样,同这天下都一样,他的天地里山川草木都已碎了,那么他还去蒲州做什么?

昏迷前的种种被重新硬生生灌入脑海,薛崇简尚不及体会那痛楚,五内先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烦恶,他咬紧牙关向车外爬去,一拳砸开车门,就要将身子挪下去。武灵兰忙抱住他,问道:“你要什么,告诉我……”薛崇简挣了几下,没有挣脱,无力地道:“我要回去……”他尚未说完,那股腥酸之气已经冲口而出,他攀住车棱“哇”得呕吐起来。

押送的禁军听到动静,踏马过来怒斥道:“做什么!”施淳踉跄几步奔上前,跪倒在车下痛哭道:“郎君!你终于醒了!公主驸马身后只剩下你,你千万要保重!”薛崇简心中道,你们为何要“剩下”我,为何不让我同你们在一处?搜肠抖肺的呕吐却堵住了他的声音,他几日来俱在昏迷中,一口饮食未进,一口口吐出的都是苦水,五脏六腑都似打了个颠倒,只是挣得浑身乱颤满脸通红,一道道汗水泪水顺着面颊流下。

武灵兰抱着他泣道:“你要活着,你娘说了,你要活着!”薛崇简哆嗦了半日,他将腹内苦水都吐得干净,那颗上不去下不来折磨的他生不如死的心,仍是固执地留在这个躯壳内。他喘息着道:“我要,回长安……我爹娘,在长安……”武灵兰哭道:“你到哪里他们也是念着你的,你要听你娘的话。”薛崇简想起自己对李隆基说,你能不让人生,还能不让人死么?原来他真的连死在何处的选择都没有。他轻轻摇摇头,身子又复瘫软下去,施淳大哭着唤郎君,那禁军军官在日头里晒了好一阵,不便跟武灵兰发作,便骂施淳道:“哭什么哭!还不赶紧走!也不看看这天气,路上能停么?”

武灵兰抬头望了望身后的道路,她属于少女的春梦,那墙头的少年,篝火畔的王孙,被这一路行来的车辙慢慢碾碎,反倒让她对自己的身份更为明确。他们不能停,阮籍当日临歧路而痛哭,还能原路返回,她却只能陪着他往前走。他现在的痛楚她都经历过,所以才能感同身受,生出爱护他的勇气来。她将薛崇简的身子往怀里揽了揽,向施淳轻轻点头道:“放心,有我在。”

施淳抬起头,见武灵兰虽然满面泪痕,神情却已平和。她抱着薛崇简,轻轻为他擦拭面上泪水汗水,那动作带着疼惜,轻柔细致到了极处,竟如太平公主在儿子面前才显露的慈爱神情一样。他带着恐惧的敬意仰望着这女子,不知道她在经历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后,拖着残破的身躯和魂魄,又从何处寻来的力量来支撑自己的夫郎。

薛崇简自这次醒来后,便发起烧来,一路昏昏沉沉到得蒲州。蒲州刺史拨给他们主仆的房舍便是当日太平所建的府邸,因逾制甚多,拆毁了一大半,只留了一处客院供他们居住,虽然宽敞明亮,却是身处一堆尚未及清理的残破瓦砾之中。武灵兰倒觉得这等断井颓垣的景象甚是符合自己的心境,匆匆安置了仆人和薛崇简,便要检点携来的财物,延医用药。

那晚她守在薛崇简病榻边,听他梦中呓语,仍是叫“阿母”,她忍痛在旁不敢应声。过了一刻,薛崇简竟微微睁开双眼,道:“我的画,我的画呢?”武灵兰忙问道:“什么画?”薛崇简道:“阿母,给我画的……”武灵兰心中腾得一震,她并不记得太平公主何时作过画,何况仓促就道之时,一切财物皆不由自己做主,只带来了一些寻常的书籍,未见得什么字画。只是薛崇简难得开口跟她说话,她不愿让他失望,勉强一笑道:“应该在箱子里收着,你别急,明日我就去找来。”薛崇简也不知是否听见,只是喃喃道:“阿母的画。”武灵兰为他额上换了一条帕子,趁他醒来便端来药碗道:“你好生把药吃了,明日一早我就去给你拿。”薛崇简这次倒意外地甚是听话,药送到口中也就咽了,不一时又复沉沉睡去。

武灵兰在残灯暗影之下,望着他憔悴俊秀的面庞,心中终是燃起了一丝希望,却又更为恐惧,明日她又该拿什么话来骗他。

李成器自那日呕血,便一直卧病未曾上朝,宋王府也一概谢客,连李成义等人来探望,都只是由王妃隔着屏风对答几句。元妃也是五个月身子的人,几日来连经变故,精神心力都难支持,只是妊娠中也不敢服药,只是饮些参汤调理而已。那日阿箩方将一盏参汤捧上,婢女将一条帕子围在元妃胸口,府中长史匆匆进来禀报:“娘子,外间有内侍省的人来,要带阿箩去掖廷。”

阿箩花容失色,手中汤碗登时跌落,泼了元妃一身,元妃亦大惊道:“可说了为什么?”长史叹道:“还不是因为,阿箩是……”他话音未落,阿箩便扑通跪倒哭道:“娘子,娘子救我!”忽然院中一阵杂乱脚步声,几个婢女叫道:“王妃在堂上,你们不能进去!”便有一尖细声音道:“我们是奉旨而来,堂堂王府就叫个奴子来接旨么!”元妃脸色一白,莫说她做了几年王妃,便是当日在家做女儿时,也未曾有人敢上门欺侮。她眼见得那些内侍就要进来,自己一身汤水狼藉,只得艰难站起,行到屏风后,阿箩哭着扶住她。元妃低声安慰道:“无妨,我和殿下皆会保你。”

几个内侍踏进堂来,高声道:“哪个是赵阿箩?”元妃强压住心头惊怒,温言道:“妾与殿下俱抱恙,简慢了钦差,万望恕罪。”为首的内侍躬身道:“不敢惊扰殿下与娘子,咱们奉旨来提犯人赵阿箩。”元妃道:“她所犯何罪?”那内侍道:“当日太平给宅家及四位殿下身边皆安插了线人,宫女元沅妄图下毒谋害宅家。宅家甚是挂念几位殿下的安危,下旨将当日太平所安插之人悉数流放岭南以绝隐患。”

阿箩跪下痛哭道“娘子!奴婢跟了殿下与娘子几年,从未有过二心,娘子是知道的!阿箩不是公主安插的眼线,也从未做过背叛殿下与娘子之事,望娘子明察!”元妃惊怒之下,腹内又是一阵隐痛,她身子晃了晃,扶着阿箩肩头,勉强道:“谢陛下挂怀。只是府中之事,俱要殿下做主,待殿下起身后,亲自向陛下禀奏如何?”那内侍笑道:“咱们只是奉旨办差,殿下要禀奏,若是宅家许了,人到了岭南也能追回来。容奴婢说一句,娘子与殿下是何等人,何必为这等贱人费唇舌!若是娘子说您做不了主,那就请殿下出来接旨吧!”

他们一口一个圣旨,元妃慌乱之下也没了主意,忍泪向阿箩低声道:“殿下那个样子,你也是知道的,现在受不得惊扰。你且随他们去,一两日间,我们一定救你回来。”阿箩只是叩首哭道:“娘子,娘子,别让我去岭南……”

正不可开交处,外间又是一阵嘈杂,歧王李隆范闯进来道:“大哥呢!我要见大哥!”元妃被他们闹得头痛欲裂,强忍着道:“四叔怎得也不让人通报。”李隆范道:“内侍省那般阉奴造了反,抓了我的孺人,三哥不见我,爹爹又病着,我只能来求大哥。快让大哥进宫去求个情吧,掖庭那不是人待的地方,迟一刻不知会出什么事。”

宋王府长史苦着脸向李隆范道:“殿下,我们这里也是一般……”李隆范一呆,这才望见那几个内侍,登时怒火中烧,上前一脚将那人踹倒,一边踢打一边骂道:“你们内侍省要真要反了!敢到天子兄长家中来撒野!我今日先宰了你们,看三哥会不会将我也流放了!”王妃被他骂得心惊,只怕这些话传出去,会让皇帝更加嫉恨李成器,也顾不得抛头露面,忙出来拉扯道:“四叔息怒,他们是钦差……”那长史慌忙跪在李隆范面前道:“殿下当心!我家娘子经不得磕碰!”

李隆范住了手,双目一红,直向内堂闯去,府上也无人敢阻拦他,他直扑到李成器床前,哭道:“大哥,你起来啊,你起来看看,这是什么天下!锦瑟是爹爹亲口封的孺人,他们也敢抓!他容不得姑母,容不得花奴,连你身边一个婢女都容不得!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敢说句话,你要等到花奴死在蒲州吗?!”

李成器缓缓睁开眼睛,静望着伏在榻边痛哭的弟弟,忽想起那日花奴拈着一枝并蒂牡丹花的模样,胸口又是一阵急痛。他咬紧牙关坐起身,低声道:“更衣,我要进宫。”

皇帝见李成器虽是神色憔悴面容苍白,却已换了一身朝服,一丝不苟戴了幞头玉带,不再是几日前毫无生趣的模样。他笑道:“此事既然能劳动大哥专程跑一趟,朕便从宽发落,将她们迁往九成宫,算是落个养老处。那些女子与太平瓜葛太深,朕实在不放心将她们置于肘腋之间。”

李成器缓缓抬目道:“臣与太平瓜葛亦深,陛下要如何处置臣?”

皇帝轻轻一笑,站起身来走到李成器面前道:“大哥一向通透,莫要跟朕说这等糊涂话。莫说嫂嫂和腹中的孩儿离不得你,便是他在那个地方,也离不得你。你安稳在这个亲王的位子上,这些人才能平安。你看,朕今日不就为你饶了许多人么?”他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封信笺笑道:“花奴的娘子给你写信,要你去寻一幅画。他故宅中东西,没有违碍的,内侍省都没有籍没。朕知会了高力士,大哥随意去找就是。”他望着李成器道:“朕成全了大哥,也请大哥成全朕。”

李成器默默闭目,将那股酸热的液体隐藏起来,即便是到了山穷水尽之处,他仍是不舍,仍是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魄,他又一次替花奴选择了最屈辱的一条路,花奴一定会恨他吧?他跪下叩首道:“谢陛下恩典。”皇帝满意一笑,虚扶一下道:“自家兄弟,大哥不必多礼。”

内侍撕下封条,拆下锁链,发出一阵叮当之声,李成器不知为何,听到那声音,身子微微一抖。那内侍觉处异样,道:“殿下怎么了?”李成器摇摇头,随着他一路入内,这园子封起的时日不久,尚未见肮脏,与他去岁常来时并无二致。薛崇简一向怕热,园中柳绿成荫,万条柔丝远望去,如一片碧烟笼罩与湖水之上。他和那内侍一路走进,园中太静,只听见两人的脚步声踩着遍地蔓草,发出微微的呻吟。那内侍见李成器也不需他带路,径直边往里走,随口道:“殿下倒路熟。”李成器望了他一眼,并未言语,那内侍只觉他眼神有些异样,也如那雨后的湖水一般笼罩着雾气,让人不由便心里发闷起来。

李成器来到薛崇简昔日所居的阁外,忽然抬起头,目光追随着一对燕子次第落于屋梁之上,原来梁角处藏着一个小小的燕巢。那对燕子似也感知他的瞩目,咕咕地低声叫着,也向下望着他。过了一刻,大约看得无趣了,又比翼而起,翩翩翱翔于青天之上,掠过这雕梁画栋,不知向何处去了,也许秋风将至,它们将要远去江南,在另一户人家屋檐下再筑巢穴,人间的兴亡离合,原本与它们无关。李成器想起来,那日风雨凄凄,他跪在这里,还为这对燕子忧心过,现在却真的恼恨它们。这无情的鸟儿不知道主人已经离去了么,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它们的比翼偕行,是为了让他体会空梁落燕泥?还是为了让他懂得,自己是多么的无能,他曾对花奴许下的江南和大漠,他永远也去不了了。

那内侍见他一直仰着头,笑道:“殿下看什么呢?”李成器被他提醒,才知那对燕儿已经去远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向前走了两步,不由驻足于一片花圃前,那花圃原本围着葱翠篱门,不知何故被拉倒了半架,里边的花木亦是踩踏的狼藉。他缓步上前,见那本从芙蓉园中移来牡丹塌在一边,想是经了几夜风雨,枝叶已经腐烂。东君真的弃置了他的恩惠,连这一朵花也不肯为他们保全。那内侍见李成器停下,便笑道:“想是那日捉人,乱哄哄踩坏了,这本是牡丹吧,怪可惜了,听说宫中和芙蓉园里,一共也就二三十本。”李成器听着他尖涩的声音不住说话,只想让他住口,却又半点力气没有。他站立不住蹲下身去,伸手从那丛枯枝败叶中拾起一条系着三颗金铃的红丝绳。他晃一晃,金铃发出悦耳之声,如同一个少年轻轻的笑声。

他们进得屋去,那内侍抱了几十卷画出来,笑道:“这些皆是内侍省验看过的,殿下皆可拿去。”李成器打开一一看过,见皆是名家所绘,摇摇头道:“不是这些。”那内侍龇着牙想了想道:“就这些呀……”他忽然一拍脑袋,道:“还有一幅没装裱的,也不知是谁画的。”他匆匆去而复返,拎着一张画稿,李成器一看那画上人物,心中便是一阵急痛,竟不敢多看。他点头道:“是这个。”那内侍如释重负,笑道:“殿下寻着便好,您还要带什么走么?”

李成器将那幅画小心卷起,环顾一下室内,见榻上衾被摊开,便如那人起身未久一般,他低声道:“你先出去,我要在这里呆一阵。”那内侍一怔道:“这园子一时还要再封上,奴婢得送殿下出去。”李成器仍是淡淡道:“出去!”那内侍见宋王负手立于萧萧疏窗之旁,窗外竹影映的他一张苍白容颜忽明忽暗,心中不由生了一阵惧意,不敢再多说,蹑着步子悄悄退了出去。

这屋内终于静的连风声都不闻,李成器方才厌烦那内侍的聒噪,现在独自一人面对这至为冷漠的寂静,却是连痛楚都寻不出头绪来。那日的一口血呕出去,他只知道一颗心都已揉碎,尚来不及细细的体会离别二字是何等滋味。现在他终于知道,便是从此之后,他的生命都是如此沉寂。那些柳荫,牡丹,湖水,燕子,承载了他们许许多多情意的东西,也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跟他不再有任何的关系,也不会再给他带来一丝丝的抚慰。

他慢慢走到床榻前,下意识地伸手去山枕内摸了摸,居然真的摸出一枚香球来。他将镂花的盖子旋开,努力辨认刻于黄金上的小字,那闪亮的光影一转,恰似是冥冥中谁嘴角的一抹冷笑。那香薰内尚存着半盒香,他从蹀躞带中取了火石点了,复将盖子旋上,将香球悬挂床棱上,然后拉下帐幔,缓缓和衣躺下。

清冽馥郁的沉麝之气在帐内散开,李成器久久地望着那一点微光闪动,泪水将他的视线模糊,哽咽堵住他的呼吸,他仍是固执地看着。那一点微光如中元夜的漂浮于黑暗中河灯,指引他的魂魄,去寻找至亲至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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